凌霄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和汪林奇不一样,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了汪洋,他的到来,丝毫没有受到这个世界的法则排斥。
他体内流淌的血液,原来有一半本就属于这个世界。
凌霄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她在生下凌霄时,就遭遇了可怕的产后大出血,被死神夺去了生命。但只要看过母亲相片的人,总会对他说,除了眼睛颜色,母子俩长得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
而关于父亲凌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面目凌霄越是思念就越模糊。在他突然失踪后,凌霄就很害怕终有一天,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将疼爱自己的父亲彻底忘记。眼下看来,这种奇怪的记忆缺失,又何尝不是神秘的法则力量在起作用呢?
在凌霄的记忆里,更喜欢与树木花草作伴,和周围人群总是格格不入的父亲他,原来并不属于地球。
他来自这里,来自这片对曾经的凌霄而言,根本无法想象的魔法大陆——泰拉。那个在千年前,带着受污染的世界树碎片,毅然决然离开故土,在无尽时空中流浪的男人,大贤者鲁嘉。
将至今为止得到的每一条线索,每一点信息,从头到尾,慢慢梳理,到最后,这似乎就是呈现在凌霄面前的唯一答案。
父亲交给他的手链,那些柔韧如发丝的青藤交织成重重魔法封印,对于别人,那可能是沉重的负担,但对凌霄而言,却像是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父亲的力量在保护他,使他免于被那块碎片过于庞大的力量压垮。
可为什么,父亲会突然离开?在把世界之树的碎片留给凌霄后,他又去了哪里?这些新的疑问,却又困扰着凌霄,让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荫翳。
当被巨龙王哲鲁告知碎片的秘密,等到他出现在焦急等待的小队众人面前时,凌霄就像是梦游一般,完全没办法回神。看到罗勒他们关切的目光,对于这群能互相交托生命的同伴,几乎没考虑多久,凌霄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们。
说出来后,凌霄一下子就感觉轻松多了。毕竟这个秘密实在太过沉重,然而凌霄没有想到的是,队伍里的其他人,却比他要更快地接受了这一切。队友们那些爽朗热情的玩笑话,以及他们的理解,比什么都有效地纾解了凌霄的焦虑,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压力累积在了凌霄的心头。
“吃点东西,凌霄。”罗勒的声音这时响了起来。
就在凌霄出神的时候,菲亚和几名矮人已经张罗好晚餐,正大声招呼着分散在沙岛各处的队员们。而罗勒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浓汤和一大盘烤鱼卷饼,走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道了谢,凌霄就接过了罗勒递来的食物。
而罗勒金色的双眼始终注视着他,见他默不作声咬了一口卷饼,又喝下一口汤时,罗勒才放心地拿起了自己的那份食物。
迅风小队这好几天来,算是久违地吃上了一顿热气腾腾的丰盛晚餐,但头脑中充斥着各种杂念的凌霄,却不免有些食不知味。
“我是被帕托克从南边抱来的。”
听到那声音时,正机械咀嚼着嘴里食物的凌霄愣了一下,他意外地望向身边,而罗勒也恰巧在这时抬起头,他金色的双眼里倒映着满天的繁星,然后向凌霄轻轻伸出手,擦掉了留在他嘴角的食物残屑。
“回到巨狼城的时候,他正巧结束了一场南部的历险。而我的出生一直是个谜,母亲不详,并且还是个白子。”罗勒缓缓诉说着,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听不出喜怒,“平原的巨狼们都是棕褐毛发,只有继承了先灵神夏洛坦血脉的银狼,才被视作白子。那是不祥之兆,兽人的历史中,所有活到成年的白子,最后都因无法承受这血脉的力量,而最终陷入癫狂。”
“罗勒,你不用……”摇着头,已经意识到罗勒在表达些什么,凌霄的心难以抑制地涌上了一阵刺痛,那最柔软的部分,却也在同时被某种温柔的感情包裹了。
“让我说完,凌霄。”修长的手指按住了凌霄的嘴唇,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罗勒连眼神都异常坚定,“当我还小的时候,曾经非常憎恨帕托克,我的父亲他因为什么理由要将我带回来?还有那些常年默不作声,眼睛里却写着恐惧的族人们……”
罗勒忘不了周围人的那些表情,就像是已经认定总有一天他会发疯,然后和其他白子一样,沦为残杀同胞,以同族的血肉为食的怪物。
可他不是怪物,他也没有疯。那个小小的孩子,在被石头砸中时,他流的血也是红色的。为什么要将那些还并未发生的罪恶,都算到他的头上?
心中憎恨的念头越来越深,就像不断疯狂滋长的野草,越来越难以拔除,如果他的老师,先知阿吉亚没有在那时回到巨狼城,也许终有一天,罗勒会真的陷入疯狂吧。
“每次总在我快要走入歧途的时候,老师他就会把我拉回来。”停顿了一下,脸上神情似是陷入回忆中的罗勒,才又接着说道:“我很感谢他,比起身为族长的帕托克,老师他更像是我的父亲。”
当罗勒从那个任人欺凌,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渐渐长大,吉吉在教会罗勒武技的同时,也教会了他什么是宽恕,“他告诉我,我们无法选择是否降生到这个世界,唯一能够选择的,是我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凌霄,无论你的父亲是贤者鲁嘉还是其他人,无论他现在何处,你都仍然还是你。不要害怕你的力量,它是毁灭之源,但同样也能拯救生命。”罗勒格外沉静的声音,鼓励着凌霄,直直敲击在他的胸口。
他的每一句话都陈述着非常简单的道理,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看穿了凌霄心里所有的彷徨——对于那沉睡在体内的可怕力量,性格非常温和的凌霄,一定本能地感到了惶恐不安。
“我相信你,凌霄。”罗勒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个的笑容,他的视线望向了不远处的篝火前,那些已经围坐成一圈,正热火朝天的队员们,又看了一眼就在他身边的黑头发青年,说道:“你要知道,我们都相信你。”
眼神泄露出了动容之色,嘴角却同样含着笑意,凌霄垂下头,重重嗯了一声,在这份毫无保留的坦诚信任面前,任何语言似乎都已显得多余。
“凌霄,罗勒,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再不过来,鱼肉卷饼就要被科里他们这些家伙抢光哩!”大鼻子矮人法师杰奇话虽这么说,但他一边回头招呼着,一边手下的动作却同样异常敏捷,从堆在篝火旁的盘子里,一手一个,就抓起了已经为数不多的烤鱼卷饼。
吵闹声与大片嘘声立时响起。
“我们过去吧。”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凌霄冲着罗勒点点头。
两个人十分默契地站起身,加入到了洋溢着欢声笑语的队伍中间。连同被一起邀请过来的风暴剑盟七人,让矮人们的吵闹声中,又不时夹杂着狄克向队长曼蒂示好的插曲,这顿晚饭吃得可谓是热闹非凡。
“大家安静一下,刚才我和哥达尔,都从托克队长那里,得到了一些可靠的情报。”
众人吃的差不多的时候,队长曼蒂摆了摆手,开始准备部署今晚之后队伍的行动。她环顾了一圈,见队员们都纷纷将目光转向她后,又继续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奥西多大人时隔千年,再度现身泰拉的消息,现在已广为大陆各方势力所知。”
一说完,她纤细的眉毛就忍不住皱了起来,因为面前这群正愁没有饭后话题的队员们,眼看又开始吵闹不休。最后,队长曼蒂忍无可忍,娇斥道:“都闭嘴!”
关于奥西多究竟引起了哪方关注,背后又代表了什么纠葛关联,这方面的嗅觉大概天生迟钝的队员们,其实都不甚在意,但队长发怒,让聒噪的矮人与兽人们立时乖乖安静下来。和迅风小队围坐在一起的托克他们,看到他们的相处方式,眼神中也同时露出了意外与兴味的目光。
“是这样的——”队长曼蒂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次算是丢脸丢到别人的面前了。不过为了尽快将小队深入地下的这段时间里,大陆上发生的变化交待清楚,以便部署之后队伍的行动,她还是简明扼要,将托克提供的消息又对众人转述了一遍。
从迦德塞王国的小皇帝安奇罗失踪的消息一出,并在烈日城王庭内逐渐蔓延传开时,一直野心勃勃的摄政王汉弗莱,便迅速发动了政变。
他趁着帝国大魔导师佛能、亲王莫特利等人,仍滞留莱恩城,未及赶回的间隙,牢牢控制了冬泉宫的全部防卫,以及帝国部分大臣的支持,顺利地将皇帝的宝座据为了己有。
不过,这场被后世史书记载为三日之变的叛乱,恐怕也是持续时间最为短暂,即宣告失败的一场叛变。
当奥西多护送皇帝安奇罗回到帝都烈日城时,这位汉弗莱殿下,连皇位都还没坐热,就被奥西多毫不客气踢下了宝座,不幸锒铛入狱。
对即使千年过去,依旧我行我素,私自把小皇帝拐带出宫的火焰与黄金之王奥西多,帝都的大臣们叫苦连天。之后,由匆匆赶回的亲王莫特利,接替汉弗莱成为了新一任摄政王的人选后,这场帝国风波才总算逐渐得以平息。
但奥西多现身迦德塞王庭的消息,却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
对于他为何突然出现,人们很快就从之后在大陆各地爆发的黑炎之柱,以及迦德塞王国一连串军队调集与变动中,嗅出了危险风暴将至的紧张感。
174、
天与地在此相接,山峦和山峦上下冲撞融合,巨大的锥形火山巍然屹立于群山的怀抱内。天空之中,喷发到高处的岩浆不断被点燃,无数的火球炸开,随即又变成无尽的火雨纷纷扬扬降下。
炽热,混乱,狂暴,这世界末日般的一幕,已经在泰拉的地面以下,上演了无数个世纪。
而眨眼之间,整座暗红色的山峰都发出了剧震。山顶的岩石仿佛被巨锤凿穿,开始大块开裂下陷,变成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窟窿。原先的火山口内,那个旋转的火眼如同被什么力量牵引般,急速向底下收缩,成为了一条长长的筒状火焰漩涡。
不过片刻,那条被拉伸到极限的火焰漩涡就以更快的速度向上鼓起,化身为巨大膨胀的火球,从每一道裂缝,每一个窟窿中,一鼓作气喷发而出!
炙热的火舌跳跃升腾着,它们嘶嘶作响,让巍峨的山峰彻底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把,腾地照亮了周围的一整片天空。
在这样几乎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毁灭之景中,从火山之巅,红色火海的深处,竟缓缓走出了一道金色的人影。
身上的铠甲映照着周围无尽的焰光,不断变幻色彩,那比黄金更纯粹的长发在火焰中翻卷飞舞,浑身浴火的男人,他的眼睛却比深夜的海面更冰冷。
奥西多的手中,那柄锈蚀斑斑的陨星之剑的剑尖垂落,一路跟随他的步伐,在坚硬的岩石上划出了深长的剑痕。
“塞尔曼,你还要鬼鬼祟祟藏到什么时候?”语调低沉,但又带着极强穿透力的声音,仿佛劈裂天际的闪电,奥西多说着,就缓缓举起了他手里暗金色的剑身。
从火山腹地不断争斗至山巅,这过程中,已经算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唯一能让奥西多肯定的是,最初的正面交锋中,对方就并没有占到什么上风,那个狡猾的塞尔曼显然也明白了这点,不再打算和他硬碰硬。
奥西多高挑的身躯站立于燃火的山巅,猛烈的风声在上方呼啸盘旋,他的周围尽是一片熊熊烈焰,而他的脚下,地面正不断颤动呻吟。
冰蓝色的双眼内划过一丝光亮,总是一脸傲慢,仿佛对任何人或事都不屑一顾的奥西多,这时低低啧了一声。刚才的连番激斗,他与塞尔曼两人释放出的能量,仿佛催化剂般,让这座不稳定的火山更加狂暴,底下的岩浆湖,已处在随时都可能剧烈喷发的危险边缘。
而隐身于空间夹缝中的塞尔曼,仍在试图拖延着时间。
奥西多当然不可能如他所愿。
心念转动间,和周围赤红的火焰截然不同的金色焰光,已经在奥西多周围环绕生成。这些火焰又逐渐分裂,在一阵赛过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无数只有拇指大的细小火雀扇动着翅膀,开始漫天飞舞起来。
这些火雀就如同一大片密集的金色云层,它们所到之处,就燃起黄金的火雨,就连空气都被扰动,荡出阵阵的波纹。地面,空中,随之不断响起爆裂的声音,就在这种仿佛有东西被接连撞击的动静中,那个深藏于空间夹缝中的塞尔曼,很快便避无可避,与重重火海中暴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该死的奥西多!”塞尔曼气急败坏地喊完,他黑色的身影就出现在奥西多前方不远的空中,“你以为你能阻止我吗?还是你以为放跑了那些家伙,他们就能阻止黑暗在地上蔓延吗?放弃吧——已经太晚了!待到吾主力量复苏之时,任何的抵抗都将是徒劳,就连你也不例外,奥西多。”
“哼……别人的事又于我何干?”听了他的咆哮,奥西多却眼神讥讽,仿佛看着一个愚不可及的蠢货,他扬起剑锋,随即大大嗤笑了一声,“我要解决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而已。”
这一瞬,对面的塞尔曼就像是被狠狠噎住一般反驳不得,法师袍的阴影下,虽说看不见他的面目五官,却能感觉到那来回扫视的阴戾目光,只是片刻之后,塞尔曼就仿佛从奥西多的表情中,明白了什么般狂笑出声,“哼哈哈哈……原来如此,你要为了他来报复我吗,奥西多?你对他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吐出的最后一个音节在空中猛地变了调,当塞尔曼得意大笑之际,迅若雷霆的剑光已迎面向他横扫而至。
“废话多。”轻轻抖了抖剑身,震去剑身上跳跃的星火浮光,奥西多眼神冷淡,再次反手递出一剑。那平平送出的剑身,在伸展到极限时,如同所有凝聚的力量瞬间爆发,一道半圆形的金色剑路,被轰地点燃,化为了无数重燃烧的剑影,不容分说,就朝狼狈躲过了第一波攻击的塞尔曼,再度气势汹汹扑去。
在递出这一剑的同时,奥西多的身形已从原地消失,而他的前方,迅即升起黑色腐蚀雾霾作为屏障的塞尔曼,也几乎在千钧一发之际,消失隐没进了他身后的熊熊火海中。
当浓雾被金色剑波荡开撕碎,眨眼之间,奥西多的剑影就抵达了塞尔曼消失的地点,“算你跑得快。”冷哼一声,盘旋于高空中的金色火雀,又仿佛得到了命令般,再次密密麻麻俯冲而下,开始不断扫荡回旋。
无论什么样的战斗中,擅长远程攻击的魔法师一旦被战士靠近,还是一个力量已臻顶峰的战士,那后果无疑将是灾难性的。这一点,即使塞尔曼也十分明白。
在闪避与追逐的过程中,地面山石崩塌,天空轰隆作响,塞尔曼苍老又阴森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会儿仿佛就在耳畔,一会儿又似乎远隔千里,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腐蚀精神的毒药,在奥西多的周围不断响起。
“真可怜啊,奥西多。你还为他这样拼命,可鲁嘉他早已经抛弃你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凌霄,那个异星之子。曾经道貌岸然,口口声声不能打破平衡,世界法则高于一切的鲁嘉,却亲手创造了那样一个不受制于规则的半血怪物!那个伪善者,他的道义与公正又被他抛到了哪里?”
在塞尔曼几乎无孔不入,接连钻进脑海的精神魔法干扰下,火鸟群飞翔追击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四周眩惑的焰光在奥西多双眼内不断晃动,他的表情也仿佛深深陷入了某种致命的幻觉中。
“你应当感觉到愤怒。”那阴测测的声线,就像紧贴在奥西多脸颊一侧拂过,煽动性的言语,更是如同妖魔的低喃,能够挑动任何人心底的阴暗面,并使之持续扩散加剧,“憎恨吧!因为那个人他欺骗了你,他背叛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