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其实上回东门先生就病得严重,当时大夫让她至少得养上大半年的,但她只休养了三四日。
我愣住,忆着昨儿个东门先生昏倒的模样。
那时她不吭一声就昏了,脸色还白得很,有点儿吓人……
可是,傅宁抒说没有大碍的。
我疑惑了一阵,连忙问丁驹怎么知道的?
书院请来的大夫是我表兄的岳父,丁驹像是得意的说,表兄知道我在这儿,特意同我说起来的。
我怔怔点头,不自禁找起李易谦。
就算他和东门先生争吵,可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应该也要关心一下的。
我找了一阵,仍旧没在集会的人里见着李易谦。
后头去讲堂,柳先生都要来了,才看他姗姗来迟。他神情有些沉,坐下后就顾自的拿出书来,对我的询问毫不理睬。
我有些纳闷,但柳先生已经进来了,也没得问。
只是,中间课歇也一样……
不管我说什么,李易谦都没有表示。
——真奇怪。
会不会是因为担心东门先生的病情,所以心情不好?还是,又无故的生闷气了?
唔,好像都有可能……
要是他生闷气,那我也没法子啦。
不过,后面到了文先生的课,我记起了件事儿。
昨儿个李易谦说要帮忙找书,不知道有没有找到?
想着,我往他瞥去,才发现他像是在出神,书本一页都没翻开。
唔,他也有不专注的时候……
我心里窃笑着,伸手轻推了他一下。
李易谦像是被吓了一跳,目光一转,却阴沉的朝我觑来一眼,又很快的别开,然后兀自的翻开了书。
我不禁茫然,又觉得疑惑。
他……是怎么了?
「李易谦?」
等文先生一走,我连忙开口。
「……」
「你怎么了?」我问。
李易谦仍是不发一语,径自收拾着。
我盯着他动作,隐隐郁闷,脑里忽然就浮现东门先生昏倒前讲的话。
老实说,那段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可这会儿不知怎地,我觉得他们争吵,和那段话中的意思有些关系。
唔,不过东门先生已经病了,之前怎么吵,现在也不该和她呕气。
「李易谦,你会去探望东门先生么?」我脱口问:「她病得有点儿严重,虽然傅先生说没有大碍,不知道……」
「够了——」李易谦突然沉声。
我愣住。
李易谦目光递来,神色阴沉。
他忽地从书箱里拿出一本书,甩到我的面前。我一时傻住,没有伸手去接,那本书啪地掉在地上。
我愣了愣,瞧了李易谦,又去瞧落在地上的书。我起身,蹲下去把书拾了起来,发现是昨儿个托他找的书。
我呆了呆,才觉得有点儿不快,边起身就不禁咕哝:「你要是不情愿找,昨儿个就早说嘛……」
「呵。」
李易谦却笑了一下,然后往我看来,口气冷冷的问:「昨天你为何那样晚?」
我茫然一愣。
李易谦自顾的说下去:「你晓得我去过东门先生那儿……是了,你自然晓得,你才从那儿跑出去。」顿了一顿,目光往我睇来,「不必讶异,我瞧见了,就不知你回来时,偷听去了多少话。」
我被他一大段话给弄得一阵迷糊,但又觉得委屈,忍不住反驳:「我才没有偷听!」
李易谦扯了一下嘴角,冷声道:「无所谓。」
我张了张嘴,又憋屈道:「我没骗你——」
「即便你真是骗的又如何?你瞒骗的事儿也不会因此少了一桩。」李易谦语气漠然道。
我不禁迷惑,忍不住皱眉,「你什么意思啊?」
李易谦微微一哼,才道:「昨晚我拿了书去找你,可八人间舍房那儿,谁都是说你不住那儿。」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回头离开时,我瞧见你与傅先生在一块儿……」顿了一下,又微扯嘴角,「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与他同住。」
我呆住。
李易谦说……说……
我霎时惶惶然,又一阵无措,支吾着脱口:「李易谦……我……」
李易谦毫不理睬,起身背了书箱走开。
我瞧他往外走了出去,才回过神,慌忙起身,着急的追了上去,而周围像是有几个人看了来。
「李易谦!」
我伸手去拉他,紧紧的抓牢他的手臂。
李易谦脚步停顿,淡淡地瞥来一眼。
我不禁畏怯,但还是抓住他不放,忍不住恳求的脱口:「李易谦,你听我说……」
「……」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我顾不上答应林子复的事儿,一股脑儿就说了出来:「我是代替别人来这儿的,可是有点儿困难,不能住上两人间,你知道的,八人间一直没空房……林先生帮我想了法子,所以才和傅先生住一块儿,但是,林先生吩咐我,谁都不能说的……」
我说得很急,忍不住涨红着脸,气喘个不停。
李易谦目光冷淡,然后一点一点儿的抽出被我拉住的手。
「既然答应了不能说,既然……你瞒了这样久,现在为何又要告诉我?」他道,与我直视,目光阴沉:「是因为教我发现了?所以不得不说开?是么?所以若非如此,你便从未想过要告诉我。」
我惶然张嘴,想要否认,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完全没法儿反驳。
李易谦闭了闭眼,深深地沉了口气。
我一阵无措,不禁哀声的脱口:「李易谦,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你不必解释——」李易谦打断,阴郁的看着我,低声脱口:「不必对我解释。」
「可是……」
「够了。」
李易谦轻声,神情像是和缓下来。他看着我,微扯了嘴角:「其实,我也没资格气你什么,你也是毋需解释……无论如何,是与我没什么关系的。」
我听得懵然,但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李易谦,你要和我绝交了?」我慌忙就问。
李易谦先一怔,跟着呵呵一笑。
「不。」他说:「我是要离开。」
离开?我愣住。
「我与你不同,到这儿来从不为了考举及第。」李易谦又说,语毕就转开身,再也不理会我,迈步走掉。
我望着他逐渐走远……
可我只能呆立在原地,两腿像是被拘住了,动也不能动的,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这之后,李易谦始终不理会我。
以往他对我再怎么生闷气,也不会气这样久的……
我忍不住气恼自个儿,心头堵得难过——其实也难怪李易谦生气,我们又不是才认识,而我同他相处这么久,却从没想对他说出事实。
要是我一早坦白,现在也就不会这样的僵。
李易谦是朋友呀。朋友当然可以说的。而且他肯定能理解。
可是现在……
那天李易谦气得讲了许多,还说出要离开的话。
我纠结了这个一阵,很想问个究竟,可每次对上他冷淡的脸色,想说的什么都吞回肚里了。
丁驹不知怎地察觉到我和李易谦有古怪,就来叹说姓李的又闹什么别扭啦。我提不起劲儿敷衍,就闷不吭声的,不管丁驹如何的狐疑。
而这个事儿,我没对傅宁抒讲。
不知怎地,心里别扭得紧……
只是别扭什么……唔,我也说不上来。
况且,他没有问起来过。
东门先生从那天开始一直是休课的。
她似乎真像是丁驹所讲的那样,病得很严重,得要休养很长一段日子。
因此慢慢有人在猜测,说是她往后不会在书院授课了,要离开静养。
众人不停说论,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每个人都觉得怅然,因为东门先生对学生总是很温柔又好的。
班里有几个人在讨论,说是打算去探望东门先生。
我才知道,原来东门先生不住在书院里,一直是住在城中的。文先生也是,另住在别处。
除了她们,柳先生也没住在书院里。
难怪,这么久以来,从没有在舍房院里同他们三个打过照面。
想着,我忍不住往旁瞥去。
李易谦径自翻开书,神色平淡。
不知他和东门先生如何了?他们才争吵,后面一个就病倒了。
不管李易谦和东门先生有什么龌龊,毕竟东门先生是长辈,也一直对李易谦特别亲切……
我犹豫了一下,就嗫嚅出声:「李易谦,丁驹他们要去探望东门先生,那你……去么?」
「……」
果然,还是不理会……
我忍不住颓丧,脑袋低垂,深深的叹了口气。
「……不去。」
听得一声,我慌忙抬头,欣喜的望向李易谦。
李易谦仍看着书,面上不冷不热的。
我不禁又忐忑,但犹豫了几下,还是怯怯的问:「李易谦,你晓得东门先生是什么病么?她真会离开么?」
李易谦没作声,又翻了一页书,过会儿隐约的沉了口气。
「有工夫关心别人,不如想想你自个儿吧。」他出声,语调平和:「你日后……只想着去州试,没想做些别的什么?」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的瞧着他。
「世上能做的事儿有许多,并不只有考举及第一途。」李易谦再道,目光隐约地瞥来。
我怔了怔,懵然点头。
可是……我吞吐的道:「但……我跟人答应过的,他其实就是……」
「不要对我解释。」
李易谦淡淡打断,「我只是……算了。」顿了一顿,往我看来:「你当我没说过吧。」
我无声,却感觉无措。
不知为何,李易谦再同平常的态度了,我却觉得更难受。
接下来的课,我都没法儿专心。
晚些课结束,李易谦仍是径自一个走掉。
我想,他心底肯定还是气着我。
探望东门先生的几个学生,说回了一件事儿。
其实也不算意外的事儿,之前书院里每个人早在猜的——东门先生真要离开。
听说是过了端阳要走,东门先生家里人要带她离城,去另一处安静的地方休养。
这么快……
五天后就是端阳了,我犹豫着要不要也去探望,她对我一直都很好,以往上她那儿帮忙,总也会给些好吃的。
想着,我忆起前天李易谦的话,忍不住又消沉。
其实那时,我比较想问他,是不是真会离开的,而不是东门先生……
正出神,耳边听到屋门推开的声响。
傅宁抒走了进来,他先瞧来一眼,才回身关好了门。
「写些什么?」他问着走近。
我愣了一下,才忙低眼,瞧见案上摊开一阵的卷子,握着的笔点在纸上没走,晕开了一圈的墨。
我啊了一声,连忙把笔挪开。
实在糟糕了……
这卷子得要缴回的,是前阵子林子复派下的功课。
那会儿,他是说了两日内写好,结果我却忘了有这回事儿。林子复倒也没生气,只让我快写好缴来,一点儿也没责罚。
我抬眼,对着傅宁抒的目光,忍不住发窘。
傅宁抒没讲什么,隐约地移开视线,往搁在案上的砚台瞥去。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往砚台内蘸了一下。
我愣住,就瞧见他缩回的指尖是干净的。
「墨都干了。」傅宁抒往我睇来,平淡道。
我有些尴尬,不禁低下头,支吾的脱口:「我……我重新再磨过。」
傅宁抒伸手来拦阻。
我抬头看去,傅宁抒目光沉静。
「心思既不在,不如别写。」他道。
我怔了一下,想反驳些什么,但却只能抿了一抿嘴。
傅宁抒仍旧看着我,轻声道:「有话就说。」
我顿了顿,含糊的唔了一声。
但想着一些事儿,心里就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我不禁别开目光,微微摇头,小声的说:「没什么的。」
傅宁抒默了一默,忽然就一伸手把我拉起身,让我和他面对着面。
我无措了一下,忐忑又别扭的瞅着他。
「你是有事儿,但却不与我说。」傅宁抒平淡的道了这句。
我一愣,不禁有些心虚,但支吾了几下,还是没说出半个字儿。
「我倒有件事儿要说。」傅宁抒又开口:「东门先生明日要离开,我会去送她一程,你想一块儿去么?」
咦?我睁大眼睛,困惑的脱口:「不是说……」
「过了端阳一向是多雨,他们怕因此拖延行程,反倒对病人的休养不妥。」傅宁抒道。
我愣了愣,含糊的喔了一声,心里隐隐发闷。
「记得么?我讲过……我的师父……」忽地,再听傅宁抒道:「他老人家昔日与东门先生的父亲友好,因而从前我也曾见过一次东门先生,不过来书院后,我并没有认出她,是在一次谈话,她先认了出来,倒是才晓得了,东门家早因故破落,她也有些遭遇,辗转到这儿当起先生,而她与师父还有联系,于是对我的事儿也有所闻。」
他停了一下,看着我道:「我自然是知晓她的事儿,但顾虑隐私,我不能说与你分明。」
我怔住无声。
傅宁抒当面说出,不会把东门先生的事儿告诉我,心里仍隐约觉到了闷,可却也蓦地松了口气。
原来,他和东门先生有这层关系,所以才会亲近。
我咬咬唇,对着傅宁抒不禁一阵讷然,又隐约内疚,不禁就伸出手,去扯住他衣袖的一角。
「先生,我……我一直也想探望东门先生。」我呐呐脱口:「我明儿个也能一起送送她么?」
傅宁抒瞅着我,微微的笑,跟着伸出一手,摸在我的脸侧,指尖滑过我的嘴角,然后才缩回,跟着道:「自然可以。」
我不禁赧然,也对他笑了一下。
傅宁抒低下目光,就抽出被我拉住的衣袖,跟着反过来把我的手握住。
他的掌心微热,我心里也一阵热,又隐约局促,不禁期艾的脱口:「先生,我……有件事儿要说。」
「嗯?」
我便慢吞吞的说出,李易谦发现我和他住一起的事儿。
傅宁抒静静的听完,面色一点儿都没变,似乎不怎么担心,他只温和的道:「所以,你与他争吵了?」
我唔了一声,然后颓然的点头,讲了经过,以及李易谦说出要离开的气话。
再次听完,傅宁抒沉默无声,只把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他没有多的表示,可我就感觉没那么的憋屈了。
唔,王朔说过的,事情都发生了,懊恼也没用。
我想,再对李易谦好好的解释一次。
就算……他真的要离开,也不要是因为恼火我的缘故。
隔日集会时,李易谦看到我,一样态度冷淡。
那会儿不大方便说话,我只好等着结束,可还不到解散,一个闪神回头,就没有看到他的人影了。
好不容易结束,我连忙回去拿好东西,急忙的赶往餐室。那里头人很多,但也没瞧见李易谦。
我纳闷一阵,早饭也顾不上要吃就离开。
途中,远远地见着了邱鸣,我连忙喊他一声,跟着凑上前去问:「邱鸣,你有没有瞧见李易谦?」
邱鸣一听像是愣住,脸色隐约古怪,才犹疑的问:「你……真不知道?」
我疑惑了一下,反问:「知道什么?」
邱鸣闭起嘴,神情像是为难,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才叹气道:「他怕已经离开了。」
我呆住,只觉得脑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