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八重再也压不下汹涌的难过,嘶哑的鸣泣,在千山的幻影中低沉的回荡,久久的,不能自己。
“我不是他。”八重艰难的扯出话语,在知道了自己的来处后,忽然就没了往日的自信,这个解让他不能承受,面对卞君时的坦然也崩塌了。
“我知道。”卞君应声,他知道八重在意什么。
“大人知道什么。”
“我知你是八重。”
“那大人呢。”八重又问。
“我是卞君。”既不是小狐狸,也不是华生,只是卞君。“你是人世的亡魂八重,我是幽冥地府的卞君。”
“大人。”八重抓住卞君的两臂,嘶哑的喊着卞君,他忽然就明白酒词的用意。这个解,是酒词亲自结下,却安排出八重来解的。酒词生来就是上仙,自然不懂小狐狸心中的那份感情里夹杂的不自信,而转生人世之后的华生更是带着重重的枷锁,无法敞开心扉,即使欢喜,却无法坦白。
第一次,酒词不懂,入了地府,以为只要执念不尽就能得偿。而这一次,他懂了,不仅懂了小狐狸与华生,更加懂得了何谓情与爱。身为上仙,酒词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职责,他的情感里注定要成就的是天下大爱,坠入幽冥的岁月里,酒词逐渐知晓了自己的使命,他建起地府,承担起魂灵往生的职责不止是为了小狐狸,而是要建立一个屏障,一个谁也不可打破的牢固屏障。
念归,思念的人终会归。而不悔,是为了天地大道的安稳而不惜魂灭的不悔。只是在最后,酒词还是无法将恋人放下,所以才有了八重的存在,他让八重在人世里体会一遍,带着不可与人分享的情来到了卞君的面前。带着身为凡人才有的霸占之欲,无法忽视的,强悍的来到了卞君的面前。这就是他让卞君等来的,一份他无法做到的完完整整的只属于两人之间的情爱。
八重就是八重,即使他只是酒词用一抹云雾和一缕银丝所造,但是他到过人世,带着人世里不可磨灭的印记入了地府。他不畏惧卞君的冷默,和封闭的心,他有着自己的意志和任性,他生来就是八重,不属于任何人的八重。七百年,足够让卞君明白了酒词的用意,这份不悔却又无比怜惜的用意。
“不要哭。”卞君的声音在八重的耳边响起,轻柔的,带着安慰,将八重揉入怀中。
“他最后和我说的话是,不要哭,等着他归来。”所以我不哭,我会等着,你说的他归来。
这一刻,八重见到了卞君难得的笑容,眉目间犹如千花齐绽都舒展开,眼前的虚幻镜像开始消融,一层一层的剥落,显露出本来的漆黑与虚空,八重看着自己的指尖慢慢的随着幻境的崩塌一同消失,逐渐的惊恐起来。而卞君却依旧对八重温柔的笑,这笑像极酒词最后离别的模样。随着一点星光的飞舞,他们站在在了灿烂的星河里,八重看见无数的光点在闪烁,萦绕在他和卞君的身旁。
在分崩离析的前世幻境中,卞君对八重道:“别哭,我来了。”
叁拾叁章
镜中的幻象开始崩塌之时,轮镜台中却有了动静,青石板和镜台融合了之后,一道灵光便打开,众人屏息凝气的等着镜子的变化,灵光扩散开来,逐渐的将光束扩大,不一会,光束中就有呼啸声发出,急速的从镜中涌来。
“出来了!”橘名指从光束中看到了影,立刻反应了过来,将八重接了下来。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全部围了上来。
“大人,大人呢。”八重慌了,他从镜中出来后,发现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卞君的身影,众人看到他从镜中出来,刚要松口气,一道闪电雷击就劈了下来,不知落在了地府的何处炸开了发出崩裂的声响,让堂中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大人出来了么,谁看见了,谁看见了!”八重被这雷击吓得脸色青白,差点都跌了下来,游显急忙将八重托付住。
“我们都没看见他,卞君难不成没有和你一起出来么”游显对此事的情况也摸不准,八卦石明明已经汇合,将通道都开了,按道理来说两人应该都回来了才是。
“没有,并没有,不行,我要去里面找大人。”说罢,八重又要一头朝镜中撞去,小崔大人和橘名指合力将他架了回来。“你就算再进去也没有用,结界都已经合上了。”小崔大人劝道。
“反正八重你是不能再进去了。你别慌,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橘名指也将八重劝住,死活不让八重再进去了,再问游显。“真君,为何不见卞君出来?”
“让我好好想想。”游显也纳闷,他没遗漏什么啊,这天时地利人和他全部算进去了,怎么会只有八重一个出来呢?游显在镜子前转了几圈,想着他到底是那里没考虑进去。酒词准备的东西他都一一的做好了,这天灵石合并的也很完美,对,非常完美。
完美的有些不对劲,游显发出灵力朝镜中探去,却被天灵石给挡了回来。
“八重,我问你,你和卞君在镜中是,可否带了什么东西进去?”游显来到八重身边,让八重先压下心慌,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有思虑进去。
此时的八重可以说,已经有了酒词的记忆,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清明了,他看游显的眼光已经较先前不大相同,游显察觉出来,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天尊曾交予我一枚灵珠,被我一同带入了镜中。”
“天尊?”橘名指听八重那么一说倒是想来先前在酒馆,他顺着天尊的气息寻到酒馆,可找到了地方却只有八重在楼上独酌,果然不是他的错判。看来八重这厮,比他想的还要不凡。
“天珠,是天珠。”游显忽然明白了,天灵石能重合的那么完整是八重身上带的天珠起了作用,这天珠曾是仙山灵气所汇聚成的,当初小狐狸就是为天珠所遭受天谴,后来天珠几经转折,却没想到竟是回到了天尊的手上。
“想必是天珠的原因,天灵石与天珠本就是一脉运化而生的,两件神物之间就如同宗血脉,有了呼应。”就连游显都不禁要承认,此事真是巧合到让他意料之外。
“既然如此,八重你就别太忧虑了,卞君必然无事。”
“那他何时才能出现。”
“该出现时,自然就来了。”游显道,八重自然明了他的意。橘名指则在一旁不语,游显显然是受过一方的嘱托,对地府之事了如指掌,帮了不少他的忙。如今就要收场,有些事他也不必过于追究。
再来,游显一掐指算了算时机,觉的差不多可以开场了,便和蹄皈扯了起来。
“本君听闻魔君在荒域暗自招结魑魅魍魉,在荒域深域集结成军,不知是何用意啊?”
“仙君何处此言?不过是些小精小怪,不值得仙君如此在意吧。”蹄皈撇了游显一眼,配合起来。
“本君怀疑你居心不良,企图占地为王反逆天道。”
“这话从何说起,仙君莫要无谓中伤。”
“中伤 ?你若是清清白白,又何惧旁人的闲言碎语……”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论起来,小崔大人忙着安慰八重,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身上,柳无常心生疑惑,但表上不显。倒是最无关紧要的青生看不下去了。
“大人,他们在说什么?”抱着橘名指大腿一直没松开的青生对两人的你来我往很是迷茫,这是什么什么情况,刚刚的注意力不是还在八重和卞君的身上,怎么转眼就转了风向,跑偏了。
“不用在意,他们闹着玩呢。”橘名指已无力吐槽,任两人打着马哈,敷衍了事。你们好歹演戏演的认真些,这不痛不痒的架势是在挠痒不成。
之后,两人推推嚷嚷,一个要拿人,一个要反抗。蹄皈冲出堂外,化身成了冥地血皇的兽身冲出了地府,朝鬼门的方向飞去,柳无常得了先机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后便随着冥地血皇追了去,在暴雨里怒吼着,整个地府摇晃起来,让不少避雨的住户都纷纷出来查看出了什么乱子。
橘名指和游显一同奔出了府,朝冥地血皇和柳无常的方向奔去。
“上仙说过冥兽要留在荒域,不久之后自然有一番因缘成就,还望司史大人相助本君。”对的,是冥兽,只是兽。
“自然义不容辞。”橘名指点头。
荒域鬼门处,柳无常手执阴铁所铸的镇魂锁链正与冥地血皇之上的蹄皈对持着。
“怎么,想抓我立功不成?”蹄皈冷笑一声,柳无常对他的紧追不舍还真是他意外。
“还望魔君大人不要执迷不悟,做出违背天道之事,天界就真的拿捏住了魔君的把柄了。”
“小差事,你这是在关心我?”魔君饶有趣味的看着柳无常在低处严峻的样子,生出点逗弄的心。
“不如这样,我乖乖的束手就擒,你以身相许怎样?”逃命之际,蹄皈还是不忘放荡不羁一番,调戏调戏柳无常。
“魔君切莫说笑。”柳无常面不改色,就连下一刻蹄皈已经到了他眼前也是如此,面对魔君压人的体型,丝毫无所畏惧。
“可惜本座的时间不多,就不陪你玩了。不过,见你那么有趣,留个羁绊与你玩玩吧。”此话说完,柳无常就觉得蹄皈似乎将一股外力注入自己体内,瞬间动惮不得。再看游显与橘名指已到了跟前,蹄皈靠近柳无常,咬了咬他的耳朵,便化为流星,划出了幽冥,只留下一只庞大的冥兽在半空摇摆三尾。
自鬼门完善之后,地府初次的动荡不安。冥地血皇在地府中作乱,捣乱了整个地府的安宁,游显见状撒出了缚灵锁,同橘名指一同倾力将血皇困住,锁在了鬼门的柱上。
“这?”橘名指看着冥地血皇如同家犬般被拴在门柱之上,
“司史有何不妥的地方?”游显见橘名指的模样万分踌躇,好心关怀。这司史可是狐君指派而来的,天界中人自然没人不识趣主动招惹,所以这地府就算更迭换代,橘名指的位子也是铁板钉钉的牢固。
“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都串通好了,这留下的明明就是一条狗,正主早跑了,当我眼瞎不成。”橘名指实在没好气,蹄皈与他的兽身本就是两体,真以为他缺根筋不成,留条狗来撑什么门面。
游显知道橘名指本身为天界中人,对蹄皈不比荒域上的在心,与他而言就是个异类,所以才提早和蹄皈演了一出,保全了两边。天界要压制蹄皈,他不好明着保全,但是折衷一下还是能凑合交待上去的。
“话不能这么说,这狗于地府可是缺一不可,将来有大用处的。”
“是啊,朝那一栓。”橘名指了指门柱。“看门正正好。”
“倒是蛮适合他的。”游显抱胸,撇了一眼焉了的冥地血皇,对蹄皈更加同情。
叁拾肆章
霞光相送万里,连同雷雨震霆顿时收尽,天边浩浩荡荡的仙队踏着仙云长河仗着金光而来,降临在了幽冥疆域,荒域地府千万幽灵纷纷出巢,拜于其下。橘名指率地府的群众三拜仙使领了旨意,等待结果揭晓。
仙使立于天际,仪仗队神兵威风凛凛,浩浩荡荡气势震撼,使者字正腔圆的颁令诵读。
“三界之上,渺渺大罗。三清至尊、十方上圣、玉京金阙天帝天真、十方师尊圣众、三界官属、一切威灵。今威仪八方,震守天地,议定九州出世,乃星辰所化。九幽者,乃北斗之所化也。东曰幽冥,南曰幽阴,西曰幽夜,北曰幽酆,东北曰幽都,东南曰幽治,西南曰幽关,西北曰幽府,中央曰幽狱。”
“九狱者,按八卦九宫分配九州,分野在天为九天,在地为九地,化形为九狱。下元黄箓,星宿错度,日月失昏,雨旸愆期,寒燠失序,兵戈不息,疫厉盛行,饥馑荐臻,死亡无告,孤魂流落,新鬼烦冤,若能依此归业火造化,即可消弭灾变,生灵蒙福,幽壤沾恩。”
“今幽冥司司史,内德内充,威仪外备,俯仰动止,莫非法式。三界所范,鬼神所瞻,关启祝愿,通真召灵,释疑解滞,导达群贤,幽冥诸君在位,应司察众过,弹纠愆失,秉执科宪,随事举白,必使允当,不得隐溢。众执事归其位,执其事,遂其兴业,高功其职也,道德内充,威仪外备。天人归向,鬼神俱瞻。蹑景飞晨,承颜宣德。惠周三界,礼越众官”。
八重从轮镜台踏出来时,风雨已收,街道上犹如人间战火肆虐后的模样,他行过街道,见了不悔桥已全然断裂,阻挡了去往旧街的道,于是便转了向,朝奈何桥去了。
鬼门之外,天际之上,使者正道:“人间幽魂乃仙灵感化,苍生往复,恩泽雨露。今执掌醮坛之灯使,九幽之中,可燃点神灯,上映诸天,下通九地。以神灯烛破幽冥东方风雷、南方火翳、西方金刚、北方溟冷、中央普掠等地狱,燃灯威仪,功德至重,上照诸天,下明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见此灯者,皆得罪灭福生,资荐亡者早超生,随愿往生神仙界。”
八重踏出鬼门门匾之外,九幽神灯落至眼前,他接过燃灯,朝天际参拜。斜阳黄昏的照应下,八重看向苍茫的荒域,那里有橘名指等多位大人翘首期盼,正等着八重归位。
如果说鬼门屹立的那一刻是幽冥地府真正得以安稳,能立于天地得以存名,那么这一刻,则是名正言顺将天地往生的万物生始之权全然掌握住,真正的拥有了天上人间万物苍生的执行之道。
狂风暴雨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自然,若是不算上一片狼藉的地府,橘名指还是觉得很是欣慰的,至于眼前这乌烟瘴气的一团乱麻,让他反而不甚先前的担忧。所谓咸操萝卜淡操心,眼前这整顿乾坤的大义之举还是交给天界去吧,他得要给自个放个长假,散散心,舒舒意,做个修整,不然之后可就没闲工夫得享清闲了。
因为这之后的幽冥地府,就要揭去滚滚前尘迎来焕然一新的出世面貌。
又逢七月,鬼市开启,阴曹鬼府与人间通道相通连接,迎来往于此的各道来客。
新来的亡魂们如同往常般走过黄泉来到了奈何桥上,见到阴曹地府中热闹非凡的境况,一个个都炸开了,在桥上哄闹开,差事们赶着将他们登记,好早些放班,到一年一度的街会上凑个热闹。
“对面那桥上有个影哎,你看见了没。”亡魂里来了个话唠鬼,自来熟的和差事们聊起天,差事本不想多理,可一听话痨鬼所说,不禁也扯上了两句。
“那是我们这的灯使大人,日日都会去那桥上待会。”
“天天去啊,他这样多久啦?”话痨鬼听闻差事的说法,甚是稀奇,又张头伸脑的多瞧了几眼,差事见轮到了话痨鬼登记,便将他推前。“好了好了,别磨蹭了。”
话痨鬼见状也不多说了,老老实实的去登记,毕竟就是个过客,知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而差事却朝那桥上多望了几眼,答了话痨鬼。
“不过也待不了多久了,那桥本就在旧路上,中元一过就要拆了。”
“拆了,这是为何?”
“这说来话长,我和你说啊,咱们地府可是历经了千辛万苦经过了大风大浪……”
周围旁听的亡魂一一都围了上来,听差事说书般的将这阴曹地府的前身旧事,忘乎所以的尽了兴,对街会也不甚惦记了。至于那桥上的影,话痨鬼猜想定是在那桥对他意义非凡,不然何必日日上桥,成个活生生的招牌景色。他反正只是走一遭轮回的必经之路,这一番境遇就当做梦一场,来世一睁眼,又是一生风花雪月的美好人间。
黄粱大梦,大梦黄粱,殊不知人世一场,若真当做了梦镜,是否太过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