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清瞥了眼还趴在床上的艳阳天,道:“刚才要不是他开灯,你怕是已经走了吧?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你?”
问心道:“和尚本不该来。”
问心在后头还加了句:“和尚也不会去告密。”
周白清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问心睁开了眼睛,道:“刚才不走是和尚不想伤人,现在不走是因为你们带来的东西,只有你们两个看得。”
周白清苦笑,原来这问心和尚留下来是为了提防陈十七的。陈十七很快带回来个放大镜,周白清把核雕凑在放大镜下看时,问心把陈十七看得死死的,陈十七无奈道:“和尚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就是该得到这东西的人?要是你给错了人可怎么办?”
问心道:“东西不是和尚给的,要是错了,也是别人所托非人。”
陈十七笑了:“哈哈哈你这和尚真是有趣,那我问你,你信不信真是周白清杀了你爸?”
问心道:“和尚信佛,我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陈十七笑得更厉害了,他看周白清,催促道:“你看完没有?”
周白清收起了核雕,道:“看完了。”
问心闻言,飞步到他身前,右手食指、无名指屈成眼状,撞开周白清紧握核雕的手。周白清手腕一震,拳头松脱,核雕飞至半空,问心拈了个睡莲吐蕊的指法,弹开果核,果核登时在空中碎裂,无数粉尘散落,躺在床上的艳阳天打了个喷嚏,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来回回看屋里另外三人,好似在用眼神编织着一张什么网。
陈十七手里捻了点粉尘,气道:“你这和尚怎么这么急性子?要是他还没记住可怎么办??!”
问心道:“那是他的事,与和尚无关。”
言罢,问心便要离开。周白清看着地上的粉尘,感慨道:“看来和尚是真放下了。”
这话引得艳阳天爆发出阵大笑:“胡说八道!他要是放下了还会去看那串铃铛里有哪颗没响??”
周白清一愣,再看那走到屋外的问心和尚,月光洒落在他肩头,他形单影只,背影无限落寞,走到墙边,三两步飞身上墙,黄色衣袖如蝴蝶展翅,振动两下即被茫茫夜色吞没。
陈十七也跟着看,看到问心和尚离开,他问周白清:“核雕雕了什么?”
周白清正欲开口,武馆前厅忽地传来阵阵拍门声,陈十七看了眼周白清,快步行了出去,他给周白清带上了门,关了灯。周白清坐回到艳阳天床边,艳阳天的酒似乎已经醒了,他道:“不等了,先走。”
周白清按住他,道:“走到哪里去?”
艳阳天道:“核雕上刻了什么?”
周白清道:“一个地址,一串密码。”
艳阳天道:“那就去那里。”
周白清摇头:“那地方在东北,我还不一定能出江河呢。”
艳阳天突然沉默,他踢了周白清一脚,周白清会意地躲到了床底下。艳阳天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走到靠门的窗边拉开窗帘往外张望。陈十七带着早上那两个便衣警察走进了院子,他嘴里还在念叨:“有事去我房间说吧,没想到马二会重伤姚泰还逃走了。”
他声音不大,话也不多,仅此一句,但已足够。艳阳天把周白清从床下喊出来,将陈十七那句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白清。他问:“姚泰是谁?”
周白清道:“那天百花巷里打太极的那个,我们找了他去问马二话的。”
这时,陈十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道:“二位,不太好吧,院里的大家都已经睡下了。”
周白清一个激灵,从柜子边的小窗翻出,贴着外墙躲到了屋外。艳阳天赶紧回到床上,不一会儿警察就来敲门了,艳阳天闭着眼睛不理会,过了阵子,陈十七来敲门,道:“艳阳天师傅,睡了吗?白天的两位警官有事找你。”
艳阳天这才起身,拖着步子去开门,他身上披了件外套,斜依在门边看门外的三人,不太情愿地开口:“什么事?”
两个警察脸上都没了好脸色,一个蛮横地推开他,直接走进了他屋里,开了灯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另一个板着脸说:“找个人。”
艳阳天捂着肚子皱起眉看那个警察,他踩着拖鞋走远了,道:“你们慢慢找,我去喝点水。”
等到他从厨房拿着水杯出来,一院子的人都被弄醒了,艳阳天怕吵闹,走去前厅坐撑着脑袋坐在桌边喝水,陈氏武馆门口又来了三辆警车,十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浩浩荡荡地走进了武馆。武馆外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艳阳天看到袁苍山也挤在人群中,袁苍山也看到了他,他从人群中出来,走进武馆低下头和艳阳天说话。他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警察?”
艳阳天默默喝水,袁苍山笑着看艳阳天,问道:“师兄还醉着?”
艳阳天摆摆手,道:“醉得快,醒得也快,没什么大事,你回去休息吧。”
“师兄要不去我那里睡一晚?我和朋友说一声,都是好客的人,只是要委屈师兄和我挤一晚上了。”
“不用了,警察也快走了。”
袁苍山揽住艳阳天肩头轻拍了两下,柔声道:“师兄从前就睡不踏实,最烦被人吵醒,现在该不会是在生闷气吧?”
艳阳天点点头,当是默认,袁苍山眼里带笑,道:“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师兄尽管开口。”
艳阳天抬眼看他:“怎么突然这么说?”
袁苍山道:“师兄不爱出门,还这么远来到江河讲课……”
他吞吞吐吐,艳阳天看了就笑,道:“我不缺钱,这家武馆里一个年轻人从前搭救过我,我来是卖他一个面子。”
袁苍山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陈十七从里面走了出来,艳阳天看到他,便对袁苍山说道:“说的就是他。”
袁苍山转眼去看陈十七,道:“原来是陈富师傅的这位徒弟,早就听说是位置青年才俊,下午来时没见到,如今见了,果真是一表人才啊。”
受了这番夸奖,陈十七难免要和袁苍山客套两句,寒暄的话还没说完,一队警察就出来了,这一队警察将那两个便衣夹在中间,为首的还出来给陈十七打招呼,道:“两个外省人扰了武馆清静,我也和他们说了,你哪里会作出私藏逃犯的事情,我先将他们好好招待着,回头一起吃个饭,什么都好说,对吧?”
“说的是,我送送各位,大晚上的也辛苦你们了。”
陈十七将警察送到门口,一路带笑。艳阳天看警察都走了,撑着桌子吃力地站了起来。他醉意虽没了,可之前喝下去的那些酒在他肚子里闹个不停,胃里难受,他脸色都跟着白了几分。袁苍山出手扶了他一把,把他扶进了后院。艳阳天强忍着不适感走到门口,胃里翻江倒海,实在受不了了,一弯腰把晚饭全都吐了出来。袁苍山扶着他不停骂自己,骂自己不该拉着他喝那么多,不该把他酒量不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艳阳天吐舒坦了,道:“怪你自己干什么,是我自己要喝的。”
袁苍山把他扶进房里,给他打来盆热水洗脸,还倒了杯温水。艳阳天用温水漱口,手里拿着热毛巾,说是没大碍了,要睡了,袁苍山没肯走,还是坐在床边看着他。陈十七这时从外面进来,看到袁苍山还在,便和艳阳天说:“艳阳天师傅,您先休息着吧,我也去睡了,明日的课还得麻烦您了。”
他要走,袁苍山却喊住了他。艳阳天靠在床头,神色平淡,并未对袁苍山突然喊住陈十七而赶到惊奇,可陈十七却惊奇得不得了,他发现袁苍山眉目中的神情变了,整个人都变了,不在是之前那个与他寒暄客套的温和青年人。他变成了一头野兽。一头端端正正地坐着的野兽,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射出让人想跪地求饶,大喊救命的光芒的野兽。他是猛虎,百兽之王,盘踞在这间斗室,周身的豪气已经穿透屋顶,刺破云层,直逼九天。
陈十七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仿佛天生就是王者,天生就是霸主,无论是四面墙壁,还是苍茫天地,通通困不住他,这样一个人的功夫究竟会如何了得,他不敢想,也不愿想,想到自己究其一生或许都无法望其项背,陈十七心中又恨又敬。他关上了门,长身玉立,站在袁苍山面前,道:“前辈有话大可直说。”
天知道他说出这番话费了多大的劲,他强忍住内心的无限感慨,假装镇定地看向袁苍山。可他心虚得厉害,他知道如果他被警察逮捕,他们逼问他,拷问他周白清的去向他也不会透露一个字,他更不会对任何刑罚感到恐惧!可袁苍山不同,他如果问他,他还是不会透露一个字,可他会怕!想到自己竟然对一个从未交过手的人感到恐惧,陈十七心下恼怒,可这就是高手之间的对峙,有时候不用出手,胜负就已经定下!
袁苍山却没问他任何问题,他站起来,走到靠近柜子的窗前,他打开窗,道:“外面的小兄弟,进来吧!”
陈十七咬住嘴唇,艳阳天眼神闪烁,低下了头。
周白清从窗外翻进来,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的呼吸都低不可闻。袁苍山率先打破沉默,他看着周白清,问道:“你就是周白清?”
周白清点头,袁苍山扫了他一眼,看向艳阳天,嘴里问出的话问的却是周白清。他问道:“是你挑断了我师兄手筋,脚筋?”
周白清再次点头,陈十七以为袁苍山是要对周白清兴师问罪,心下惶恐,想帮着说些什么,孰料,艳阳天比他先开口,他道:“前尘旧事,何必在提。”
袁苍山轻叹,眼神软了下来,道:“既然师兄这么说,那就算了,你们已没了师徒情分,师兄你还这么维护他,又是为什么?”
艳阳天道:“有没有师徒情分和他有没有杀人没有关系,他没杀人,我信他,就足够了。”
袁苍山微笑,叹道:“师兄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变,信不信人全由自己说了算了。好!你信他,那我也信他。”
袁苍山转头看周白清,周白清似是汗颜,并没在看他,也未开口。陈十七想,周白清心里或许也在经历像他一样的挣扎,对这个虎一样的青年人又敬又怕。
还是艳阳天接下了话茬,他道:“如果你信我,那你现在就走吧,多留无益。”
袁苍山道:“我明天就要启程回东北,搭朋友的船,江河我看也留不下去了,不如你们和我先去东北,再从长计议。”
陈十七没想到他会愿意帮这个忙,接道:“我看这个主意不错,我那班警察朋友至多也只能看住那两个外省警察半天,据说他们的后援快到了,后援一到他们肯定又要来搜这里,到时候拦都拦不住。”
艳阳天却说:“不必了,我们还要追查真凶。”
周白清疑惑看他,但没将疑惑道出,只道:“那还要麻烦前辈了。”
他郑重地向袁苍山行了个大礼,袁苍山道:“不必搞得这么隆重,我帮你,只是因为我相信师兄,要是将来被我发现我是错信,我一定会将你送去伏法。”
艳阳天有意回绝,他道:“拖累我一个人就算了,还要拖累你,这怎么能行。”
陈十七道:“艳阳天师傅要是觉得这里住不习惯,我可以派人送您回江南。”
周白清随便找了个借口,道:“还是一起走,我怕马二……”
陈十七打断他:“真是滑稽,怕马二什么?马二又不一定知道他和你的关系,再说了我们还都不知道马二打的是什么主意,要是他着急跑路,哪还……”
周白清也打断他,厉声道:“你别管了!”
陈十七一脸莫名,也不想管了,甩手出门。袁苍山跟在他后头走了,临走前他和艳阳天约好了时间地点,明早四点在陈氏武馆后门见。
屋里又只剩下艳阳天和周白清了,艳阳天拉灯睡觉,周白清站在他床头,终于将盘旋在心中的疑问问出:“袁苍山要回东北,核雕上地址也是东北,恰好方便,你为什么要拒绝他?你不信任他?”
“我说了,不想再拖累一个人。”
“真的只是这样?”
“还能怎么样?”艳阳天赶周白清走,周白清俯身拍他脸颊,想问什么,可对着艳阳天漆黑黯淡的眼珠僵了片刻,他什么都没能问出口。
周白清从艳阳天床上拿下来个枕头,枕在地上和衣睡下。艳阳天半夜踢被子,一床被子一半盖着,一半挂在床沿。周白清睡意很淡,被子滑过他手背上时惊动了他,他睁开眼睛,把双手垫在脑后看艳阳天,光线晦暗,他看不清他,只能看到他那头乌黑的头发和一截露在外面的雪白的脖子。周白清坐起了身,他把被子一角攥在手里,先是看着艳阳天,看着看着便握紧了拳头,看到后来变成了瞪,瞪着瞪着他咬起了自己的拳头。后来他不瞪艳阳天了,他闭上了眼睛,有些难过。他想起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名,想起这几天见不得光的日子,想起艳阳天就在他身边……想到这儿,周白清就特别想扑上去咬艳阳天两口。这一宿他再没睡下,静静坐到了凌晨三点半。
袁苍山在清晨四点准时出现,陈十七开车载他们去了码头。一行人到了码头,周白清与陈十七匆匆告别,千言万语汇成两句“珍重”,一个拥抱,周白清便头也不回地跟着袁苍山上了船,倒还是艳阳天有些不舍,走两步还回头看了眼。他在看什么,陈十七看不透,只觉他视线落在夜雾混沌的远处,极远处。
袁苍山的朋友经营的是艘货轮,他将周白清安排在了货舱中一间废弃的杂物室里,杂物室的门可以从里面反锁。袁苍山与船长同住,艳阳天则住在他们隔壁的客舱,舱内干净整洁,据说平时船长的亲友跟船时就住在这里。
从江河到东北行船要走五天,一大早船长就和袁苍山在船舱里喝酒,两人喝一种没有包装,装在塑料瓶子里的白酒,酒味浓烈。船长四十多岁的样子,留一脸络腮胡,说话嗓门特别大,还热情地招呼艳阳天一起喝酒,艳阳天闻到酒味就犯恶心,喝了点薄粥推称晕船去自己屋躺下了。其实他一点都不晕船,货轮开得相当平稳,海面上风轻浪小,偶尔一点轻微的摇晃像是母亲在推动摇篮,摇着摇着艳阳天竟有了睡意,袁苍山从外面进来时,他正徘徊在梦与醒之间,耳朵里听到有人来了,却懒得招呼,眼睛也不睁开,嘴里“嗯”了声,听上去像是梦呓。
袁苍山给他带来了晕船药,给他放在床头,轻声道:“去看过那小子了,给他塞了两个馒头。”
艳阳天眯缝着眼睛,口齿不清地说:“麻烦你了。”
袁苍山笑眯眯地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道:“师兄你睡,我就想来看看你。”
“那你和我说他的事干什么?”艳阳天睁开了眼睛,枕着胳膊看袁苍山。袁苍山笑道:“看你还没睡,就来和你说说话。”
艳阳天道:“我闭着眼睛就表示不想有人来吵我,这点规矩都不懂?”
袁苍山给他赔罪,道:“懂的懂的,就是一下没想起来。”
艳阳天叹气,道:“油嘴滑舌。”
袁苍山给他拉起被子盖住他肩膀,道:“师兄别着凉了。”
艳阳天看了他两眼,捏着被角道:“芷凤是被那小子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