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里看了一眼,确定里面的人没有注意,走到车边,拿出了藏在后备厢里的一袋袋东西,交给狱警,请他们送进周成的监室。
离了探监室一段距离,单军对着狱警,停住了脚步。
“我找刘狱长。我姓单,约好的。”
回来的车上,周海锋一言不发,沉重的心事压在他的心上。
回到连队,单军给警卫连的高连长塞了包烟,打了声招呼,说晚上有事儿请周海锋出来帮忙,一时半会回不去,要晚归宿舍了。高连长一口答应,推着他的烟说,军军你这是干什么,一句话的事,哪还要这样,当不起当不起。
单军还是把烟塞他手里,说他是我哥们儿,以后要你费心,算我提前谢你老哥。
高连长被他一声老哥喊着,受宠若惊地收下了。
单军叫出了周海锋,说,带你去个地方。
在那个高高的水塔下面,单军抬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顶端,对周海锋说,敢不敢跟我上去?
这个水塔,在方圆数里,是当时最高的建筑。
出于军事防务要求,这个军区大院的周围不能有过高的高层建筑,笔直的水塔就成了高度的中心。
水塔上有军区大院的号角,每天嘹亮的军号声就是从这里响起,散向四面八方。
这城市一个著名的作家曾在他的小说里描写这个水塔,在作家富有想象力和文学意象的笔下,它衬着天空壮丽的天幕,背后是朝阳的万道霞光,是那一代人所经历过的红色时代的标记,后来年代的人已经难以体会的情结,留在了他们的青春。
单军是在这个水塔下长大的。这是他童年的阵地。小时候,每个军区大院的男孩都拿这个水塔打过赌,你敢上去吗?你敢我就敢!
可是每个孩子嘴上都凶,却没有人真正敢上去。它太高了,只爬上十来米,腿肚子就能发抖。
单军上去过。却没和任何人说。
没有人知道他爬到过顶上,连王爷也不知道。
现在,他带着周海锋,从水塔内部中空的楼板爬上,在最后的二十米,是在水塔外围光溜溜的墙体上,抓紧铁围的简易护栏,在高空的大风中,踩着悬空的铁板,凌空爬上高高的塔顶。
当周海锋站在了顶上,被大风吹拂,眼前打开了一个豁然天地,整个城市都在脚下。
璀璨的灯光在脚底飘浮,远处巍峨的群山,江面上大桥流动的灯影,如同横卧的光带,头顶藏蓝色的天幕铺着厚厚的云层,流动的云的飘动,都近得伸手可及。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城市有这样的美景,在这里俯瞰,宏大的军区大院也变得如此渺小。
“心里有不痛快,就跟着我喊!”单军抓在扶栏上,支出半个身体,向着脚下的整座城市,向空中大声嘶喊,喊声凌驾在城市的上空。
周海锋抓上栏杆,并排站在他身边,也放开喉咙纵声呼吼,他们痛快无忌的吼声穿越高空,被风吹散。高高的塔顶,凌空的栏杆上,两个年轻的男人嘶吼着,喊叫着,周海锋憋挤在胸中的东西,都在尽情的嘶吼中发泄、随风散去。
“痛快吗?”单军转过脸,风把他的声音吹得七零八散。
“痛快!——”周海锋重重呼出一口气,舒展了眉头。
世界在他们的脚下,胸臆间是无尽的豪情,这个空中的高台,远离地面的高处,他们仿佛拥有一切,远离了忧愁烦扰,只有肆无忌惮的年轻。
“你是这院儿里第二个上来的人。我从来没带别人上来过。”
坐在塔上,单军说。
他告诉周海锋,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瞒着所有人爬上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知道了这儿铁定要被彻底锁上,当单军第一次站在这里,像刚才这样嘶吼时,他把所有的烦恼都忘了。
“是个好地方。”周海锋坐在这里,像坐在空中,被盛夏的风涤荡着心胸。
单军说每年国庆节放礼炮,别人都涌向房顶去看,他一个人偷偷爬上来,在这上头站着,满城的礼炮焰火都能看见,四面八方同时放起,像个360度环绕的超级影院,满天都是砰啪爆开的烟火,那才叫震撼,壮观。
“可惜,只有我一个人。”
单军回头看着周海锋。
“今天,我不用一个人看了。”
“你想干吗,”周海锋一愣,“在这儿放焰火啊?”
“想让哨兵上来抓咱俩啊?”单军笑了。
周海锋也笑了,笑容又渐渐隐去,心里的事压上来,他沉默了。
单军看看他,站了起来。
“听广播了吗,今晚上有流星雨。”
那天的气象预报,说这晚上有个什么座的流星雨,会有密集的流星出现,有很多人专门跑到空旷的地方等着看,那是广播里说的。
“听说,对流星许个愿,准灵。”
周海锋一愣,明白了。单军带他上来,原来是看这个的。
“你还信这个?”周海锋失笑了。什么流星许愿什么的,那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儿。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单军邪气地一笑。
“还流星,就这天气,恐怕是白上来一趟了。”周海锋抬头看看天空。天公不作美,这是个阴天,云层很厚,什么也看不见,别说流星,就是颗不流的星星都看不着。
“你就说想不想看吧。”
“想啊。”周海锋看他想干吗。
“想就行。看着啊。”
单军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点上。
他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烟头卷起红光,单军胳膊一抡将烟扔向了天空。
烟草燃着红色的火星,高高地划过天际,拖曳着红色光弧,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微弱却明亮的弧线,瞬间擦过了夜空,落向下面的水塘。
“许愿了吗?”
单军回头看周海锋,痞痞地坏笑。
“尽管许!还多得是!”
烟盒里的烟,被一根根点燃,打火机的火光中,充分燃烧的烟头,被单军一根根抡出去,在苍茫的天空划过道道红色的轨迹,像接连的红色流星,擦过天际。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看到塔顶的天空,他会看到一个个异样的光点,在天空闪过,那是烟头组成的流弹,是只属于这一片天空的流星……
单军掏出烟盒里最后剩下的十几根烟,将它们并着头一一点燃,向天空扔了出去,十几道光弧在空中拉开,如同燃烧的箭矢,在短暂的刹那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单军的容颜,照亮了身后周海锋明亮的眼睛。
背后是划落的光弧,单军向周海锋走来。
“我的流星,一定灵。”单军低声说,轻抚他的脸。
周海锋却没有回答,单军只看见了夜色下他的眼神。
最亮的流星,落在单军的眼里。单军的心口,像被火星灼烫……
他搂过周海锋,唇舌四合……
在高高的水塔上,在阔大的天幕下,他们幕天席地地拥吻,没有顾忌,没有掩饰,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在军区大院的穹顶,他们像所有可以向世人宣告的爱人一样,吻得放肆,狂烈,而坦荡……
那个烈阳伴随着知了声的炽热的夏天,成了单军生命里最难忘的时光。
这个军区大院,单军从小生长,每个角落都熟悉透了的地方,现在却遍布着秘密。他和周海锋之间的秘密。这秘密留在了很多角落,在那个夏天,那个在空气里飘散着青春年少和激情躁动的热烈的夏天,留在了这个庄严、美丽、神秘的部队大院。
单军带着周海锋,走遍了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告诉他这儿发生过的有趣的回忆,每个地方,都想和周海锋分享。
在这个城市的部队营区,种的最多的树是水杉。这种高大笔直的树木,就像北方军营里的白杨,挺拔,秀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个城市的部队大院里,如果没有水杉,那就不是军营。它们就像军人一样,腰板特别直,特别硬。
这个军区大院也不例外,在横平竖直的马路边,大楼旁,一排又一排的水杉树,夹杂着梧桐树,在夏天的烈日下,将整个大院笼进一片清凉。
那天,单军就是这样靠在一棵水杉树上,等着周海锋。
那是大院里一条幽静的道路,两边夹杂着水杉和梧桐树,层层叠叠的枝叶合蔓过来,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树廊,烈日的阳光透过枝蔓,星星点点地洒在地上,整条马路像遍布着闪烁的金子,发着耀眼的光亮,那些影子不断摇动,在沙沙的树叶声中,变换着形状。
单军在路的这一头等着,直到周海锋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单军在很多年之后,想起这个夏天,总是想起这个场景。
这个烈日下的这条林荫路,和从路那一端走来的周海锋。
他穿着英挺的军装,走在梧桐树影下,阳光的斑点落在他的肩膀,在他的脸上摇晃着闪亮的光点,他就那样走向单军,穿过这条布满星光的道路,白色的武装绶带穿过他的肩膀,环系在他的腰间,周海锋远远地向靠在树上等他的单军笑了,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他,单军看着他渐渐走向自己,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单军的脑海。
在今后的多少年里,他始终没有忘记这样的周海锋。他每次想起他,他都是这个样子,披着碎金般的阳光,在一个夏日林荫下的光影之中,向他走来。
“看什么呢?”周海锋走到近前,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下。
“看你啊。”单军吹了声口哨。
“看我干吗?”
“你好看呗。”单军一脸的流气。
“再看我就收门票了。”周海锋军帽下的笑意,带着暑日的温度。
“什么价?我听听。”单军顺着他贫。
“那得看你想看什么了 。”周海锋笑,那微翘而有棱角的双唇,看得单军心猿意马,差点就把持不住。
“你这是故意勾我啊……”单军眼睛瞄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看最好看的!”
他一把往周海锋的胯间摸去,周海锋能让他碰着?在树影下的道路上,俩人笑着追闹成一团……
单军后来问周海锋,你知道你刚才过来的那条路,叫什么名儿吗?
周海锋说,这路还有路名?
这条路的名字,有年头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取的,在单军他们小的时候,就有了这名。不知是谁发现了这条道路特别美,到了夏天,阴凉里夹着遍地细碎的阳光,像洒满了星星,于是有大院儿里过去的那些孩子,管它叫星光路。时间久了,这名字这么传了下来,虽然没有路牌,但大院儿里的人都这么叫它。它也成了这个军区大院内唯一一条有名字的道路。
单军说,这院儿里但凡看上谁,不用张嘴,把人带到这条道上,那意思就是想跟人处对象了。
“看来你带来过不少个。”周海锋说。
“还成,没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吧。”单军眯着眼睛。
“行啊,够厉害的。”
“小意思。”
周海锋没再说什么,单军看看他:“吓着了?”
“吓死了。”周海锋好笑,看了看表,起了身。
他得走了,他是瞒着连里在午休偷溜出来的,为了跟单军见面的这短短几分钟。
他就这样走远,单军看着他越走越远,突然站了起来。
“没人!”
单军在他身后说。
周海锋站住了,回头,单军站在那儿看着他:“就你一个。”
见周海锋回过头来,并不说话,单军:“我说真的!”
周海锋那么看着他,突然笑了。
那个笑容,点亮了他的整个面孔,点亮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在周海锋的唇角,像绽放在钢枪上的日照。
周海锋笑着转回头去,单军看不到他的脸孔,他在树影下摇摇头,轻笑着大步而去。单军傻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光晕的中央,周海锋忽然转过了身来,边倒退着,边扬起喉咙喊了一句话,单军听清楚了,他喊的是:“傻小子哎!”
没等单军去追,周海锋就笑着转身跑了,一拐弯就消失在路的那端,单军停在了星光的树下,怅然若失,空气里似乎还能嗅到周海锋的气味,淡淡的咸味和烈日的味道……
单军往北京的疗养院挂了电话。电话是王爷自己接的。
“还不回来?搁那儿坐月子呢?”单军话说得粗鲁,他和王爷一向都这样。
“不错啊,你还能想起我呢?”王爷的声音如常,听起来还是老样子。
“少废话,伤怎么样?”单军没忘记王爷的伤势。
“就那样。”
“出国的事儿呢?怎么说了?”
“如你所愿,要奔帝国主义了。”
“如他妈的谁的愿?你真要走?”单军听到王爷真要走,心里一沉。他以为他够了解王爷,他不会愿意出去。
“呵呵……”王爷似乎有点高兴,笑了。
“笑个屁啊!”
“军子。”
王爷静静地喊了他一声。
“真够想你的。”
“……”单军一愣,还没来及答话,王爷就把电话挂断了。
“操……”单军看了看话筒,怔了一会儿,慢慢合上了电话。
考军校的名额下来了,周海锋拿到了名额。
那时的部队,军校的名额就等于直接拿到了提干的通行证,是送钱送礼打破头也抢不来的。这不仅是老政委兑现的承诺,周海锋通过了营区组织的文化军事双考核,别人也没话可说。
周海锋训练以外的时间都用来了复习,那阵子,单军要见他,都在资料馆。单军看他复习那么用功,说你不用这么认真,军校的文化考试都特简单。
单军说的是实话,普通士兵在部队提干,机会越来越少,都得通过考军校,对士兵的文化分数线很低,像周海锋这样的高中学历更没问题。其实在机关拿到考学名额的,等于是内定了,考试就是走个过场。
但周海锋仍然专心看书,不理会他的骚扰,单军凑过去低声说,我那学校就那么好,你就那么想去?
“你说呢。”周海锋头都不抬。
单军说,知道,你是为了咱叔。就没为点儿别的了?
周海锋不做声,单军冲着他,却慢慢儿地笑了。
周海锋抬头看到他那张有滋有味的脸,随手抓起一个橡皮就丢了过去,单军一偏头躲开,嘿嘿地乐,资料室里的别人都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看他俩……
周海锋是突然接到监狱的电话的。
当周海锋从值班室出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不正常了。
周海锋发狂地飞奔着冲出了连队,他一向不行于色,从来没有人看到他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单军愕然看着他冲来,周海锋一把抓住了单军……
那天,是周海锋最疯狂的时刻。
单军握拳在周海锋胸口重重擂了一下。
“再打!用劲!”
单军又打过去,拳头撞在周海锋铁板一样的胸膛上。
“用力打!!”周海锋的胸膛承接着单军砰砰有力的拳头,单军发狠般地连续飞快在他胸口击打,周海锋被打得疼痛,却激动、狂喜地大笑……
那天,周海锋一遍又一遍问他,真的不是你?
单军一遍又一遍说,真不是我,你真当我有那么大能耐啊?要是我,我干吗不认?
他说得是那么笃定,那么理直气壮。
“……那一定是锐哥!”周海锋的眼神热切,激动,带着无比的敬重,感激。
“有他什么事儿?”单军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