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好像酸的、涩的、苦的,全部让人给翻搅在一块,再分不清。
她何曾看过一向从容不迫的大师兄那样焦急,何曾看过淡漠温和的他那么阴冷,何曾看过素来不与人过于亲近的他……那样紧紧地搂着、吻着一个人。
入门三年来,心里那小小的期待、小小的盼望,好似被这一幕给撕裂成一片片破碎。
自从三年前入了门不久,顾长歌身上淡漠谦敛的气质便深深吸引着自己,纵使看得出顾长歌对一干师弟妹并无热络可言,每日午后总是指点完大家剑法,便一个人迳行离开;用膳从时不与大家同桌而食,晚上练功时分也不在中庭,只一个人在他自己屋外的雪地上习练,身后,是顾长歌那间让一片黑暗笼罩的屋,看起来那样孤寂、那样清冷。
她以为师兄原本就是疏淡的、就是不与人亲近的,所以当感受到师兄一丝丝的温暖时,她总不禁暗自忖着,自己在师兄心中,是不是有那么一分特别。
可在看到师兄为了一个男子那样着急时、在方才听到那一干自峰上追杀而下的长老弟子口口声声说「顾长歌联合恶徒、弑师叛教」时,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彻底。
这名刺客究竟是谁?为什么让大师兄宁愿叛出师门、血刃一个个同门弟子?
年飞雁双手捂上了自己张大了的嘴,深怕泄漏出一丝声响,惊动了眼前两人,惊动这一幕深情。可是,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受伤、难过,在强行压抑处,逐渐膨胀,眼角处,噙着一滴泪,倔强地不肯落下。
察觉回天丹在尉迟律喉间渐渐融去、化下,顾长歌缓缓退开尉迟律的唇间,望着他一张早是血污的脸,轻轻唤着,却在一开口便泄漏深深焦急,好似怕惊动他的深睡、又好似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律……睡够了,就醒来好么?醒来,师兄带你走……」顾长歌颤着的手贴在尉迟律颊边,轻柔的嗓音早哽咽喑哑,「律……你是不是生来存心让师兄担心的?在峰上担心了你七年、挂念了你七年还不够吗?是不是我当初不信你,所以你存心要惩罚我……」
落在尉迟律身上的眸光,温柔得好似要偿还这七年内不能付出的情。
门边立着一道早已怔然的人影,顾长歌瞥见了,却不问、不看,只是一个劲地搂着尉迟律,对他说话、望着他一张沉静的容颜,执着于他的转醒。
须臾,又一道敛轻的脚步声靠了近。顾长歌面色不动、眸光不移,只把手俐落按上腰间剑柄,气息一凛。来人悄悄将门压开一缝闪身而入,正是白清桐,一身浅色的衣袍上,沾了几处血污,但看上去都只是轻伤,不大碍事。
「师兄……一切都还好么?」白清桐望着屈了身搂着地上那昏迷一人的顾长歌,焦心唤出声。眼前两人这样相挨相贴的场景,让她一时恍了心神,好似上一次看见两人这样亲腻,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而那一声师兄,唤的,何止是顾长歌?
自从尉迟律走了之后,白清桐再也不曾看过顾长歌眸中那抹宠溺纵容的笑,再也不曾看过顾长歌在习练完毕之后、留下与师弟妹们交手切磋,再也不曾看见顾长歌为了尉迟律的莽撞,无奈地同人一声声道歉。
他们两人,从以前就是如此,总是愿意为了彼此豁尽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两个人由怜惜、走到决绝?七年前的事,真的是自己双眼所见的那样么?
「他服下了回天丹,能暂时护住心脉,等他醒来,我就带他下山。」顾长歌淡漠同白清桐解释道,须臾,轻轻敛眸,「清桐,方才……多谢你了。」
年飞雁顺着顾长歌的眸光流转至白清桐身上,见她对于那名刺客与顾长歌的关系一点讶异也无,心里疑问得慌,「二师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不是日前闯入峰里的刺客吗、刚刚明明还在峰顶挟持了大师兄,为什么……」
72.
「大师兄,方才在天坛上,你……是故意的吧?」在看见方才峰顶的情景之后,白清桐突然想透了一切经过,她本就怀疑,依照大师兄的修为,纵使当下错认对方中了毒、方有松懈,也不可能那样轻易便让人挟去,然而众人只为那刺客突地发狂的攻击而大惊,未曾深思其中蹊跷,可她却清楚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律断送生命……」深敛着眸,顾长歌望着怀中那眸眼深阖的尉迟律,蓦地轻声。
「二师姐这……」年飞雁越来越不懂了,求助似地望着白清桐,只见白清桐徐徐转向自己,眸中,好似也让顾长歌感染了哀愁。
「飞雁,我……其实应该是你的三师姐,那人……才是你的二师兄。」白清桐瞥向顾长歌胸怀前,望着尉迟律,望着他已让岁月风霜沧桑了的轮廓,再见他时,她觉得好陌生、可方才看见他站在顾长歌身边,那样倔傲不羁的神情,又让她觉得好熟悉。「他名唤尉迟律,早我三年入门,可是在七年前……他因杀害掌门、又重伤师父,从雪月峰上给剔了名、赶了出去……」
「不是这样的!」顾长歌声一沉,低喝,「七年前,掌门的死,是师父构害,就连他自己的伤,也是他所装出,好嫁祸给律……」
而这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自己。
那样的假象过了七年,早已根深蒂固在众人心中,杜十方也的确掩饰得完美无缺,顾长歌不求所有人都能相信,可是在自己面前、在律的面前,他不要任何人污蔑他,污蔑了他那纯纯粹粹地、只想为自己好的一颗心。
「怎么……可能?!」年飞雁惊呼出声,鼻息为那突来的讯息讶异得急促飘忽,「师父……师父怎么可能作出这种事?!师兄你是不是搞错了、误会了?!」
年飞雁自小丧父,一直把师父杜十方当作父亲看待,而杜十方待一干徒弟们、也的确是慈蔼,教她如何也无法联想,杜十方竟会做出这种事。而她到底跟尉迟律无有丝毫交集,情感上还是无法为了一个惊动雪月峰的刺客,将自己心目中师父的形象给污蔑。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顾长歌敛下眸,眸光流转在尉迟律面容上,再不愿移开,「可是……纵使全天下都不相信你,还有我信,律。」
顾长歌轻柔的语一落,白清桐与年飞雁再不能辩驳什么,只得伫立在原地,望着顾长歌对尉迟律的心疼、怜惜。刹那、好似天地无了声响。
顾长歌原来不是冷情,只是他的温柔,都只给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自己。
年飞雁抬起衣袖,胡乱抹着眼上的泪水,她无声地哭着,不敢惊动任何人,好似要悼念自己那一段深深藏在心里、无疾而终的感情。
蓦忽间,顾长歌怀中那一张深邃刚健的面容上,眉心猛地一蹙,好似让细细密密的针砭上一般。
「律?」感受到动静,顾长歌焦急地喊他的名,一双眸定定地瞅着他的面容。
「师……兄……」尉迟律虚弱地撑开眸眼一条小缝,好似这样便用尽了力气。一双瞳眸的焦距还彷佛沉睡时那样散漫,汇聚不起来,可纵使视线是一片模糊,尉迟律仍清楚知道,眼前那个声嗓温淡之中有着深深焦心的、那个怀抱如此温柔的,是顾长歌。
是那个从雪地里深深抱起自己的顾长歌,是那个在孤月下紧紧搂住自己一身孤寂的顾长歌。
好久、好久,没有唤过他一声师兄。
「律,你觉得身上怎样?还有哪里疼么?」顾长歌急急地巡梭他一身上下,心口伤处血凝了、那大大小小的伤也已干涸,却仍是不肯放心。
「我没事了……只是有点累……」尉迟律在虚弱中咧出笑容,有几分当初的憨傻,教顾长歌痛了心。
「律,我带你下山好吗?我们离开这里。」顾长歌轻柔了嗓音问。
「你……真的舍得离开雪月峰?」尉迟律淡淡掀了眉,好似要确认顾长歌的话语。记忆中,顾长歌早把雪月峰看得比自己真正的家还重要、把杜十方看作自己另一个亲父。他在雪月峰上,是众人景仰的大师兄,可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割舍一切?
「此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那是顾长歌唯一的答案。尉迟律心口暖得好似全要化作眼眶里的湿意,他无声,却点了点头。
顾长歌撑扶起尉迟律的身子,欲扶他出七重楼塔、扶他出雪月峰。
要跨出药房时,白清桐与年飞雁站在一旁,眼眸里尽是不舍,年飞雁望着顾长歌,嗫嚅了半晌,方断断续续地、有几分不甘地脱出口:「方才那些追捕的人……已往东面处去了。」
「谢谢。」顾长歌淡淡瞥了年飞雁一眼,除了感谢,他已没有什么能再给她的。随后,他看向白清桐,「清桐,你方才助了我,日后的日子许是难过了……自己保重。」
尉迟律这才看清身侧白清桐,于虚弱之中,扯出问候:「清桐师妹……久见了,你现在的剑法,应当是雪月峰上数一数二的了吧?」
「二师兄……」白清桐听着顾长歌临去前的挂念、听着尉迟律一身伤重却故作轻松的话语,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当真是一别七年,人事全非,「你与大师兄……都要保重,不管在天涯何方,你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顾长歌颔了首,扶着尉迟律,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往七重楼塔外离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厚重的青铜铁门后,消失在白雪纷飞之间,半晌,只听闻年飞雁唇齿间溢出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
「再见了……大师兄。」
73.
尉迟律让顾长歌搀扶着,在一片纷白苍茫的雪地上,拖行出两道长长的足印,如两人之间绵长的爱恨。天风流转,刮起地上的雪沫,纷纷乱乱地又掩去那两道足迹,好似要深深地掩埋、两人在雪月峰的年岁与记忆。
两人默了声,一路无言。因为一番风雨之后,有许多话,再不用问、再不用说,只需感受对方落在自己身上那沉甸甸的重量,宛若于彼此生命里烙下的印记。
两人出了七重楼塔后,往西面走去,沿着那一列雪月峰弟子所居的厢房隐密处走去,听年飞雁所说,她将所有人引至了东面,此际,西面此地已是旷静得无有半个人,可顾长歌与尉迟律仍不敢松懈,不时往四方张望着,就怕有零碎巡守的人。
「欸,听说往东面去了,我们也快去找找!」蓦忽间,一道吆喝的嗓音与杂沓脚步不知从何处传出,令两人心里登时一凛,未及思索,顾长歌拉着尉迟律,疾疾闪入那列厢房其中一间。
阖上门,站定脚步,尉迟律才发现——这是自己以前与顾长歌同居的寝房。
那一瞬,一股冲动袭上眼眶,几乎要化作泪水,自他沧桑的眼角落下。房景在他的视线之中恍惚模糊,里头所有的摆设,桌案、书柜、剑架、全与自己以前所居时一模一样,就如同顾长歌对自己的心意,始终不曾变过一分一毫。
在泪光之中,他依稀望见,内室里属于自己的那一张床榻,上头的枕与衾被叠放得整齐,却是生了一层厚厚的灰,连同思念的尘埃,厚重地叠在顾长歌的心上、叠在两人分别的七年之中,无人清拂。
「师兄……」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想回头去望顾长歌,想让他知道,这七年内,他其实也好思念、好思念他,可一回过头,却看见顾长歌靠倒在墙边,双手捂着肋处,神情痛苦地揪起,「——你怎么了?!」
尉迟律惊呼,来到他身边,只见他肋侧那道让杜十方一剑贯过的伤口,好似被碰裂了一般,指缝间又隐见鲜红的血色。
「伤口裂开了?!你方才在药房里面没有给自己找药吗?!」尉迟律又惊又急地喊,可不须多想也知是白问,顾长歌从以前便是总把别人放在前面、却不顾自己身子的人。
「没事……只是刚才一急,好不容易稍稍凝住的伤口又裂了……」顾长歌忍着痛楚,鼻息飘忽,仍是努力抑平了嗓音,不要尉迟律担心。
「怎么可能没事,有药吗?我先替你止血镇痛。」尉迟律焦急说着,迳自走往一旁嵌墙的木柜,那是他记忆之中置放药物之处,他蹲下身拉开底层的矮柜,却有一道浓郁的异香迎面而来,好似召唤起他记忆中零碎的片段,教他心里莫名一凛。
循着香味,他看见一只酒坛,可挂念顾长歌伤势,不敢先让好奇分了心,继续往药柜里翻找,碰倒了一只空瓶,他不以为意,赶紧取出了一盒止血的药散与一疋长纱,药散让顾长歌迳行服下,他则拿了长纱束在他肋侧伤口上,压下失血。
顾长歌服药时,他忍不住好奇,又踅回药柜边,捧出那只酒坛,一打开坛塞,那股异香更是浓烈,只见里头酒水剩一二分满,清澈的酒水底处可见一粒粒凝霜花的果实。
凝霜花的果实所酿的茶酒……先前在牢房里的酒水,是顾长歌送来的?他心里突然一阵惊惶,开始在药柜里翻找起来,心里悬念着另一物……该不会也是顾长歌……
思绪紊乱之间,他看见那只方才被自己碰倒的空瓶,一拈起瞧看,上头贴着纸笺:「蚀心冰花解」。尉迟律心里空白了一瞬,说不清自己那一瞬的情绪,只觉得已是逼到极限的泪意,终于再忍不住,自颊边滑落。
如果……当初在地牢里,自己就想到,这些都是顾长歌的温柔——不,如果在七年前,他就看清顾长歌的心思,那么他与他,还会走上今日这一步么?伤痕累累,蹉跎七年。
或许,思索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跌跌撞撞在命运之中绕了一大圈,他们还是来到彼此的身边。
「律?」望着尉迟律蹲在药柜边发怔,已稍稍减了痛楚的顾长歌不明所以,轻轻唤了声。
尉迟律赶紧把地上那一堆东西全塞回了药柜,又偷偷抹去自己颊上的泪,不让身后的顾长歌看见,拉阖上药柜门,站起了身,笑眼吟吟。
顾长歌疑惑地望着他,却也不问什么。他担心多在峰上耽搁一刻,要让人发现,不敢多留,与尉迟律脱出了房,沿着屋舍之间偏僻的径道来到那峰门口,绵长的四百石阶之前,疏疏风雪,将石阶掩成一片澄白苍茫。
离开那间房前,尉迟律念念不舍地、望了室内最后一眼,这是他初初感受到顾长歌温柔之处,他想要好好地、收藏在心底。
「下了山,你可有想去哪里?」尉迟律偏过头,望着顾长歌。
「或是鱼樵人家、或是浪迹天涯,总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顾长歌别过头,迎上尉迟律的目光。
一照眼,便是一生的誓言。
以往,雪月峰自诩清幽习艺之地,不问俗世、不沾红尘,可是人生何处,不是红尘?当年,尉迟律让杜十方领着,一阶、一阶,走上了雪月峰,也走入了属于他的红尘。
「下山的路,换我扶你吧。」尉迟律淡淡一笑,此生,再无怨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