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肯开门,冷着脸将人赶走了,过了片刻,外头又响起一阵喧闹声。不过并非那两个花娘前来罗唣,而是有人在城中大闹,静夜中来回跑动,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好几条街道。
叶敏玉觉得奇怪,恰好小厮送来酒菜,就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客官有所不知,此地是沙海帮的地盘,那伙大爷横行霸道惯了,时常这样深夜吵闹,扰人清梦。」
叶敏玉听见沙海帮这几个字,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那小厮掩嘴而笑,接着说道:「但今日这件事可真稀罕,听说是沙海帮的帮主在半道上被人抢了,这会儿正大肆搜捕强盗。这些人平日欺男霸女,干得也是一样的勾当,没想到……嘿嘿。」
叶敏玉对沙海帮殊无好感,便跟着笑了一回,打发走小厮后,刚打算举箸夹菜,就听见窗子「咚」的响了一声。
他神色一凛,立刻严阵以待。
却见有人推开了窗子,在夜色中跳窗而入,笑着唤道:「师侄,我回来了。」
「师叔?」叶敏玉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奔了过去,看见周琰衣上的血迹时,却是脸色大变,「你受伤了?」
「别怕,都是别人的血。」
叶敏玉直盯着他,道:「你额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周琰「哦」了一声,好像到这时才始发觉,随手用袖子抹了抹,笑说:「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你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说着,把一样东西塞进叶敏玉手中。
叶敏玉低头一看,只见金光灿然、宝石熠熠,正是他那黄金打造的剑鞘!他心念电转,很快明白了其中原委:「师叔你去抢了那个沙海帮的方帮主?」
「嗯,我那日见到时,就想帮你夺回来了,只是怕耽搁了救人的事,所以没有动手。」
「沙海帮人多势众,你、你怎么去冒这种险?」
周琰额上的伤口兀自血流不止,但他只靠在窗边,瞧着叶敏玉低低的笑。烛光之下,但见黄金生辉、宝石耀目,却远远及不上他眼底的动人神采。「唯有这样的剑鞘,才配得上你的宝剑,也唯有这样的宝剑,才配得上我这师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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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说边伸出手来,似乎想碰一碰叶敏玉的面孔,但到半途又想起自己的老毛病,急忙收了回去。
不料叶敏玉手腕一翻,已先抓住了他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脸上。
「师侄……?」
叶敏玉先前是不敢看他,现在却是舍不得移开目光,与周琰视线相对时,只觉心头激荡,再也压抑不住满腔情意。
他这哪里只是断袖之癖?
分明就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偏他病得这样厉害,面前之人却是一无所知,始终只当他作长不大的孩子,一口一个「我家师侄」。
叶敏玉叹了口气,慢慢松开周琰的手,柔声道:「师叔额上受了伤,我帮你瞧瞧罢。」
周琰应了一声,相当配合地走到桌边坐下了。
叶敏玉左手高举烛台,右手轻轻拨开染血的发丝,只见周琰额角上破了老大一个口子,虽只伤及皮肉,血却流得甚多,瞧来甚是狰狞。
他不禁皱起眉头,一边涂抹伤药一边问:「师叔这伤是怎么来的?」
「不清楚,」周琰正拿了他的宝剑和剑鞘玩儿,随口答道,「大概是被流矢所伤吧。」
叶敏玉敷药的手颤了颤,道:「听说你是在半道上劫了那个方帮主?沙海帮的排场这么大,恐怕并不容易下手。」
周琰微微一笑,唰的一声将剑收进了鞘里,道:「我动手之前早就先看好了地形,专等他们走上羊肠小道时,骑着马奔出来一阵捣乱。如此反复数次,直弄得他们人心惶惶了,再施展轻功冲杀进去,一举夺回剑鞘。虽然费了些功夫,但也并不为难,反而有趣得很,哈哈!」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可叶敏玉光看他衣上沾染的血迹,就猜到当时有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厮杀了。
他也并不说破,仅是撕下布条来包裹周琰额上的伤口,道:「下回再有这么好玩的事,师叔记得要带我一起去。」
「好呀,」周琰答得十分爽快,笑说,「若我说今夜全无睡意,只想泛舟夜游江上,师侄你去不去?」
「啊?」
「沙海帮的人正满大街的抓我,这烟花之地想来也不大安全,所以我在江边准备了一艘小舟。咱们趁着夜色悄悄上船,轻舟顺流而下、日行千里,任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也追我们不上了。」
叶敏玉恍然大悟,这才晓得周琰连脱身之计都已想好了,只等着拐他上船而已。
到了这个地步,他就算想不答应也不行了。
但若是答应了,势必继续跟周琰同行,先前那番辞行的话可都等于白说了。周琰冒着性命之险夺回剑鞘,又安排了这么一出逃亡大计,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叶敏玉一时拿不定主意。
周琰见他犹豫,眼珠子一转,忽然「哎哟」、「哎哟」的叫起痛来。
叶敏玉早帮他裹好了伤口,自然听得出他是在做戏,好笑道:「原来师叔这样怕痛。」
周琰也不怕丢脸,马上就承认了:「我在别人面前当然是不怕的,在师侄面前嘛……就算叫几声也无妨。」
边说边叫得更加大声,反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令叶敏玉心软。
叶敏玉无奈的弯了弯嘴角,转身就走。
周琰只当是演戏演过了头,顿时也不叫痛了,拉住叶敏玉的手问:「师侄,你去哪里?」
「去楼下抱两坛酒上来。」
「哎?酒?」
「既然要泛舟江上,」叶敏玉回眸一笑,道,「岂可没有美酒相伴?」
周琰先是怔了怔,接着又拍手叫好,等叶敏玉去楼下买了酒会了账,两人便趁夜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此时沙海帮的人仍在城中大肆追捕强盗。
周叶二人系出同门,轻身功夫皆是一绝,这会儿施展开来,旁人如何察觉得到?周琰玩心大炽,还用小石子当暗器击倒了好几个黑衣汉子,闹得沙海帮内又是一阵大乱。
而他俩人则轻轻巧巧的奔到了江边,登舟上船之后,果然顺风顺水,两岸边的重重山峦,转瞬便从眼前掠过。
周琰一面欣赏这江中夜景,一面开了酒坛,与叶敏玉相对畅饮。
山高月小,江水茫茫。
徐徐微风从江面上轻拂而过,带了一丝秋夜的凉意。
他们两人走得匆忙,除了两坛子美酒之外,几乎没带别的东西,周琰便解下了外袍丢给叶敏玉,道:「小心着凉。」
叶敏玉也不推辞,小心翼翼地拢紧身上的袍子,靠坐在船舷之侧,微笑着听周琰说一些江湖趣事。
美酒醉人。
美景更加醉人。
叶敏玉眯着眼睛瞧住周琰,只觉一生之中,再没有哪段日子像这几个月般,时而浴血奋战,时而纵歌纵酒,真正跌宕起伏、精彩绝伦。
而世上也没有哪个人像周琰这样,让他着迷眷恋,情难自禁。
他忍不住将手伸出舷外,缓缓浸入冰凉的水中,盼望这江水无涯,一叶轻舟,永远也到不了岸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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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际微微泛白时,叶敏玉才缩在船舱里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中午了。
周琰也不知如何抓来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正支了锅子用水煮着,见他披衣起身,就笑着招呼道:「师侄,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叶敏玉困意已消,这时便应了一声,主动去取酒坛子。
周琰见他如此知情识趣,不由得心情大好,喜道:「师侄,你的酒量可越来越好了。」
叶敏玉斟了满满的一杯子酒递过去,道:「我这样算不算被师叔带坏了?」
「哈哈,」周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放心,我保管负责到底。」
说话间,锅中的鱼也煮得差不多了。
虽然腥气挺重,味道也算不上顶好,但胜在现杀现煮,肉质十分鲜美。俩人分而食之,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
日头越升越高,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极为舒服。
周琰酒已喝得半醉,干脆在船头一倒,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叶敏玉抱了胳膊坐在旁边,亦觉得眼前美景怡人,一扫心中烦恼,不禁感慨道:「沙海帮的人若知道我们这般悠闲自在,不知会不会气得跳脚?」
「就是要气一气他们才好。」周琰并不睁开眼睛,只朝叶敏玉摆了摆手,道,「人生苦短,岂可为这些小人坏了兴致?」
叶敏玉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不再去考虑那些烦心事,学着师叔的样子,也慢慢闭上了眼睛,任那微风拂面而过。
青山绿水,白云悠悠。
因为后头并无追兵的关系,周琰接下来几天就放慢了速度,让小舟顺着江水缓缓而行。而且他言出必行,果然收敛起风流的性子,尽量规行矩步,在叶敏玉面前正正经经的。不过他向来轻佻惯了,要强忍着连一句俏皮话都不说,可也真是辛苦。
这日天朗气清,周琰一大早就将小舟系在了江边,取出钓竿来教叶敏玉钓鱼。
叶敏玉温文沉静、耐性极佳,学这个倒是很快就上手了,反而是周琰沉不住气,偷懒用暗器打鱼,还时不时到叶敏玉这边捣乱一番。
叶敏玉只当视而不见,由得他去胡闹。
一个早上倏忽过去,将近中午的时候,两人的收获竟都不少。
只不过鱼还没有下锅,已远远看见一艘大船驶了过来,船头上站着个妙龄少女,翩飞的红衣甚是眼熟。
周琰眼尖,一下就认出了此人是谁,忙把叶敏玉扯过来藏到了身后,低咒道:「真是冤家路窄!」
「怎么啦?」
周琰哼哼一声,道:「想抓你回去当姐夫的人又来了。」
那红衣少女也瞧见了他们,特意命人调转船头,待驶到近处,方抬了抬下巴,扬声道:「喂,姓叶的你不用躲躲藏藏了,本姑娘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可真是有缘,这么快又见面了。」
叶敏玉虽觉得头疼,但碍于礼数,只好站起来抱了抱拳,道:「严姑娘,那日在下不告而别,真是过意不去……」
「既然知道不应该,那还不快点束手就擒?」严双凤伸手朝叶敏玉一指,娇蛮的脾气丝毫不改,「本姑娘正要去江陵找我表姐,你也同我一起去罢。」
叶敏玉听得江陵两字,眼皮立刻跳了一跳,转眼去看周琰时,却见他神色如常,这才开口问道:「楚姑娘不在家中养病,怎么跑去江陵了?」
「还不是因为你这没良心的臭男人?我表姐相思成疾、久病不愈,偏巧这附近的名医又都被白云庄请了去,我爹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她去江陵求医了。」
周琰起先一直没有理会严双凤,直到听见了这句话,才蓦地从船上跳起来,问:「白云庄请这么多名医干什么?可是有人生了重病?」
严双凤奇怪的瞧他一眼,道:「听说是白云庄的小公子中了奇毒,性命危在旦夕,城中的大夫们个个束手无策,只好四处寻访名医了。」
叶敏玉知道那少庄主多年前就已成亲,所谓的小公子自然就是他的儿子了,不由得凝目望住周琰。
周琰似是毫无所觉,只喃喃道:「中毒?白云庄最近未曾得罪什么人,怎么会中毒呢?」
「谁知道?大概是运气不好吧。」严双凤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随口答道,「早几个月前,少庄主出门找寻名医,不料千辛万苦的将人请回来时,正好撞上贼人大闹白云庄,不仅小半个庄子被火给烧了,连那名医都吓得连夜逃走了。」
放火烧庄这事叶敏玉也有印象,想来是救人那一夜,贺笑风干得好事。
周琰当然也想到了。
而且他念头急转,马上察觉了一个矛盾之处,眼睛里光芒闪动,连声问:「你说他出门去找名医了?那么大火烧庄那一晚,他才刚刚回府?」
第八章
严双凤怔了怔,愈发觉得莫名其妙:「我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哪里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若真想晓得,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周琰窒了一下,面上微微变色。
他岂会不想赶去江陵,面对面的找那人问个清楚?只因为这当中情孽纠缠,既盼与他相见,又怕与他相见。
叶敏玉知他心意,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夜的情景,道:「我当时背着师叔逃出地牢时,确实见少庄主从墙边的树上跳下来,只不知他是在守株待兔,还是真的刚刚回府?」
周琰听罢,并未开口说话,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严双凤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很快就不耐烦起来,朝叶敏玉一招手,喝道:「喂,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或是想尝尝被绳子绑起来的滋味?」
她这样霸道无理,叶敏玉却并不动气,仅是反问道:「严姑娘可是言而无信之人?」
「本姑娘虽是女子,但从来言出必行!」
叶敏玉赞了一个「好」字,接着又说:「那日姑娘送我们游龙帮的令牌时,可曾说过什么话?」
「我……我说只要你们拿了这个令牌来找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眨一眨眼睛。」
叶敏玉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说:「好呀,我师叔已经将令牌还给了姑娘,只求姑娘莫再苦苦纠缠,这可比刀山火海简单得多啦。难道姑娘想食言不成?」
严双凤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跺了跺脚,怒道:「那我表姐怎么办?」
叶敏玉再次拱手一揖,尽足了礼数之后,才道:「在下也很担心令姐的病情,还望姑娘代为问候。」
说着,转头朝周琰望去。
周琰同他默契十足,马上动手抽出他腰间的宝剑,挥剑斩断了系着小舟的绳子。
流水哗哗。
小舟滴溜溜的打个转儿,很快就随水飘荡开去。
严双凤始料未及,忙命人调转船头,但急切间哪里调得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舟顺水而下,不一会儿就去得远了。
叶敏玉这才松了口气,靠在船舷上翻弄先前钓来的鲜鱼,思量着中午怎么个煮法才好。
周琰则负手立在船头,遥望着眼前的茫茫江水,并不像平日那般说笑。
叶敏玉一面支起锅子,一面问:「师叔还在想着白云庄的事?」
周琰也不瞒他,道:「我心中本有疑窦,只是从来不愿多想,现在想来,的确有很多古怪之处。那人用毒酒算计了我之后,为什么一次也不来见我,只叫手底下的人严刑逼供?他心里应该明白,他的一句话,敌得过天下间的任何酷刑。只要他亲自来问我,我早就说出藏宝图在哪里了。」
「所以师叔怀疑,少庄主那时并不在白云庄内,使诡计害你的另有其人?」
「这也难说得很,毕竟他儿子中毒这件事,听起来也颇为蹊跷。」周琰到这时方笑了一笑,道,「兴许是他一直抓我不着,所以才另设了一个陷阱,等着我去自投罗网。」
「师叔……」
「好了,你肚子该饿了吧?咱们快点煮鱼来吃,再搁下去可就不新鲜了。」
周琰匆匆的一句话,就将话题带了开去,而且绝口不再提起此事。叶敏玉自然不好多问,一整个下午,两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等到夕阳西下,周琰早早就催叶敏玉进船舱休息了。
叶敏玉虽然听话,但眼见师叔独自伫立船头,哪里能睡得着?他披着周琰的衣裳躺了一会儿,又悄悄地坐起身来,取过宝剑抱在怀中。
剑鞘上嵌着的宝石有些硌手,在月光照耀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叶敏玉从前也很爱惜此剑,但绝不像如今这般爱不释手,指尖轻轻抚过剑鞘后,又找来一块柔软的布巾,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
船舱外传来周琰来回踱步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都像是敲在叶敏玉的心上。
他知道他为何终夜不眠,也知道他为何辗转反侧。无论真相如何,周琰肯定想回去问个清楚,就算被那少庄主骗过千次万次,再有下一次机会时,他依然会一往无前。
胸口的地方隐隐作痛。
但叶敏玉脸上仍带微笑,慢慢擦拭怀中的宝剑,末了才叹一口气,闭了闭眼睛,额头抵上那冰凉的剑柄。
他还记得周琰替他抢回剑鞘的情景。
那人满身尘土,额上还流着血,模样堪称狼狈,但眼底的温柔神采,却轻而易举的打动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