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风流,武人的吞吐豪气,在这一刻,竟好似在这一刻在这书生的身上奇异的融合在了一处。
“好!”那书生终于收卷的一瞬,只见身旁竟已立了个鬓发斑白的官员,观其身着打扮,应是这考场之中的一监考官,最后竟不由激动地满面通红,失态的大叫了一声,随后再似是颇为感慨的叹上一句,“少年可畏啊。”竟好似已在此处立了许久。
那官员回头再去瞧上那书生一眼,
那姿态,周身的那股子的风流劲儿,眉目脊梁之间一股子不屈的傲气,便是怎能不叫人不禁叹上一句,
——好一个文采风流的俊秀好儿郎!
71
第三日的题目,其实倒也说不上极难,重头戏都已经过了,最后也不过添个彩头,一首格律诗便已足够,再大手一挥,随性的说道,便来一首咏物诗吧。说来,这格律诗便是作得再糟,若是前两轮表现甚是出彩,也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毕竟只是个小彩头,考生大多对此也都不是特别的看重,因而,这第三日的午时过后,便陆陆续续有举子走出了考场。
这三日的春闱到此才算是结束了,而主考官和几个担任考官的翰林学士近几日可要开始忙起来了,上千份考生的考卷的量自是不少,翰林院会派下专门的小吏,将手上的卷子,全部誊写上一份,虽然麻烦,却是必要,毕竟每个举子的字迹都有所不同,不说在书法造诣上种种的不同,见字如见人,几个考官的手下难免有些门生子弟,能识得几人的字迹也不足为奇,但若因此不由参上几分私心,未免与旁人来说,有些太过不公了,因而,由这些小吏誊写下来,便难从笔迹上辨出一二了。
再者,还会有专人将考生的考卷整理在一处,然后封上考生的姓名之后才会送到考官的手中,每个考官都有自己负责的一摞考卷,从中选出自己中意的考卷再承到主考官的手里,但也并非全然没有交集的,几个考官偶尔也会翻阅几下其他考官筛下的考卷,也算是交互阅卷了。
自进入翰林院开始,便有一鬓角花白的翰林学士一直在喃喃的念叨着昨个日子见到了一个如何惊才艳艳的举子,对于这些向来混迹于翰林院中的老官员而言,见到一个才气惊人的有为后辈想来定是件再欢喜不过的事了。
那老翰林甚至笃定,“你们若是见了那书生,也会觉出几分不凡的。”顿上片刻后,又道,“说来,近十年来,老朽也算是见了不少举子,却少见几个当着才情俱佳的瞧书生,怕也只有早年林大人春闱之时那股子文人骨子里的清俊风流的滋味才能挫上几人几分的锋芒吧。”
这话说来倒不是真心的奉承,这老翰林在翰林院当了几十年的差,每隔上几年便要当上一回考官,这年年所见的举子怕也早已不下万人,这看人的眼光到底还是有的,说话更是不常油嘴。
但随后又想着这书生虽当真是出色,却是随了几分江湖人的豪气,若是于旁人说来,倒想来确实是一当真不错,文武双全的举子,然而,于这些在翰林院当差的老儿而言,却似乎反而落了下乘。
再想着当日里林大人走出那考场之时,也是一身青衫布衣,端是一副推门而出的从容之姿,身形虽若拂柳,背脊却是挺得笔直,面皮子上唇角再一勾,便随上几分难得少见的笑意,一瞬之间,竟如春意融融,醉人几度,或许才该是纯粹的举子才气风流的姿态吧。
这般的场景,便是每回想起,都不由要叹上几分。
至于如今这书生,也是一身的青衣,一身惊才艳艳,骨子里的一股风流才气,说来,从籍贯上而言,竟也是与那林大人同乡……这清水县也不知是何处的风水,竟出了这般怕是了不得的两个人物。
如此想罢,随即又缓缓自嘲的笑了几声,心中不由想道,
——一生之中,竟能见此二人风华,恐也足矣。
“顾惜朝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林子清此时答得却是爽快。说来,天然居一面已足够让他对这人平生几分的兴趣来,动了爱才惜才的念头自然是有的,也独独只因单纯对此人几分探究的好奇之心,于那日后势必会搅得江湖和朝堂一片浑水的玉面书生的几分好奇之心,正是那为人素来心高气傲,空有鸿鹄之志,却无高杆借力,最后几度困于桎梏,走上了歪路几近不复的境地的玉面书生顾惜朝。
另有一翰林随即便附和着说道,“林大人既然都已经这般说了,那就定然不错了。”那人倒也是聪明,林子清如今顶上挂的帽子还是镇远将军的军职,然而,如今既然在这翰林院中主事,唤起将军来未免似乎有些不妥,故而便直接唤起了大人。
那老翰林随即便也道:“将军也识得那顾姓的举子?”
林子清曲着右手的食指就着桌面缓缓敲上了几下,心下此时倒是存着几分的好笑,顾惜朝想来也远没有那老翰林想象的那般简单,那老翰林如今怕仍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竟然意外发掘了一隐在人世之下难得的人才的欢喜之中,只怕……这人倒确实是自有一番的大才,这意外之言可就值得再仔细推敲一番了。
想必那老翰林如今于那顾惜朝的印象不过是一个可能怀才不遇,然而惊才艳艳的温文书生罢了,然而……这人想必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考场上显露几分锋芒,这老翰林意外所见,想必也多是出于他人良久算计吧。
说来,监考官约莫每过一两个时辰便会在考场周围巡视一回,因着此次春闱上头派人盯紧了,几个监考官此回干起事来倒是利索,每回相隔来视察的时辰竟都是出奇的准,要把握这些个时辰的功夫,有意在考官面前显露几分的锋芒,也不是未尝不可的。
这人分明是想借着这几分小露出的锋芒,在于人试探,他在于旁人告知,以他的才气,他的本事和气度,足有被人拉拢的价值。
究竟是太过自信还是终究太过自负?
正待想着再细细思虑上一番,然而随后,林子清的脸色却是忽然似乎变得分外苍白了起来,咳上几声后,林子清伸手往怀里摸索片刻,便掏出了一白玉瓷瓶来,拧了塞子往自己的手中倒上一颗圆溜溜黑乎乎的药丸,仰头便吞咽了下去。
身旁早有小吏颇为体贴的递上了一杯茶水,林子清端着那杯茶饮上几口,片刻后,那脸色才算是真正缓了过来。
“大人。”身旁又有人不由轻声唤道。
自回朝以来,他的身子本就不是极好,算是亏空了大半,近来每回思虑过多之时,便会止不住胸中的咳意,真正落下了病根,回朝之后又几经周转于朝堂之中,便是个寻常人怕都可能受之不住,更何况他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病人。
倒是幸好这药丸的效果不错,每回觉得咳得厉害的时候,咬上一颗,半晌便可缓下来了。
一手放下手中的茶盏,一手却是就着那白玉瓷瓶的表面顺着缓缓磨了几下,心下一叹,面上却仍是一副正襟危坐,半分波澜不兴的沉静的模样,又道了一句,言道:“阅卷吧。”
手下几个翰林院派下的几个从考官唯唯诺诺的应了几声,四下散开之后也真就开始忙活起来了,林子清伸手抚着面前几叠犹散着墨香的千百答卷,唇角微微一勾,心思一凝,心道,
——倒是希望这日后传闻中生生叫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书生莫要令自己失望吧。
说来,林子清阅卷比之旁人不知要快上几分,往往旁人还在瞧着一纸长卷的时候,他这厢五六份的长卷都已经过了,往往旁人眼前只过了一两行,他的眼前却已经过了十行有余,想来身旁阅卷的其他官员也未曾料想到这林大人阅卷起来竟半分也不带含糊,往往他们手中还在忙活的时候,这人的手中竟已经闲了下来,得空的时候,尚能自在的沏上一壶的热茶。
原本料想着这年纪尚且不大的主考官未必老练到能将手上的考卷都过上一遍,未曾想,这主考官虽确实是个新手,阅卷也不算老练,然而这与生俱来的一目十行的能力竟真就轻轻巧巧的将手上的卷宗都过上了一遍,便是当真有人徇了什么私情,只怕也瞒不过林大人的这一双招子吧,因而,估摸几分时势之后,也都老老实实的查阅起手上的考卷了。
想必这皇帝估摸着一早便知道了林大人的这份本事,这才将这林大人调到翰林院来担任此届春闱的主考官来了,倒也是存着几分的先见之明。
这一届春闱考生的才气倒是不错,便是中旬出了论政这一蛋疼的题,答得出彩的考生倒也不是没有,泛泛而谈或者夸夸其谈,只余一副宽大的骨架子而全无血肉,甚至于枯燥无味的文章看多了,偶尔见到几篇辞藻华美洋溢,逻辑框架尽皆似是娓娓道来的好文章,不免让人感觉眼前倏忽一亮,心情舒畅之下,红笔再一点上,便是一个甲等。
考官虽然对于文章各有偏好,有重辞藻,也有属意框架,心好立意之徒,然而,仅在分属等第一面上,若非实在太过模棱两可的文章,一般到底还是不会存在多少太过争议的,至于等第之上再加细分,那便主要当真要视主考官而定了。
历来负责考生考卷的考官都是翰林院里最累人不过的差事,要在这翰林院里被关上整整三四个日头才会被放出来,待到第三日午时过后,手中的卷子基本栋已经定下了,六七千份考卷,最终却不过择其一二百之数,想来确实有些太过严苛了些,然而朝廷选拔人才,若是人收多了,如何安排这些闲置的人手反而成了麻烦了,不如索性往精的少的来拣,也是方便。
身形缩于身后的一翰林偶尔抬眼去望着座上仍在翻阅考卷的林大人,随后又很快的撇开眼来,相较于其余考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小声讨论的场景此人未免实在多有些格格不入了。
待见到座上的主考官自然地翻着手中的考卷的动作忽然顿上一顿,那翰林面上心下一时之间都不由咯噔一下。
只见得座上之人将手上这一份放于乙榜之后,随后又将乙榜中的考卷翻了一遍,从底下抽出一张考卷顶了先前那张的名额,那翰林瞄过眼,正是那皆由一字破题的一考生的考卷。
此份考卷本确实没什么出彩之处,但能入乙榜还是稳妥的,但若说能位列甲榜,这中间的差距明眼人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的。至于如何混入那甲榜之中的,林子清伸手摸着几下自己腰间那把折扇的扇骨,心下却是不由哂笑几分,多半还是瞧着那傅中丞的脸面吧。
至于那斜眼瞟来的翰林心下也不由叹道,不说这傅中丞如今是个如何得势的朝中重臣,私下为人更是跋扈得很,便是那林子清林将军林大人都是皇帝面前难得一红人,官位也是不低,与那户部尚书穆子俞更有几分的关系。这两人两边都不好得罪,心下已经后悔应下了这份折腾的厉害的差事,夹在两人之间,也实在不怎么好做人。然而,事到如今,他怕是也只能打落牙齿自个儿往肚里吞了,此事若是真捅了出去,莫说自己顶上乌纱不保,便是这条老命也有些难保了。
心里叹着,这世上太过贪心的事终究还是要不得,面上此时倒是不动声响的安分了下来。
这瞧着面皮子白净,一脸病态的青年,也端是一个不好惹上的主。那双眼珠子就这么直直地看过来,瞧着似乎一脸病态的模样,盯得人背后便不由渗出一阵汗毛都起来了的寒气,又叹着,毕竟是个上过疆场的将军。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上榜的名单待到这个时辰便是基本都已经定下了,待到林子清翻罢手中甲榜的卷宗,首肯以后,才算是真正定下,林子清择出一纸卷宗,示意其余的考官都来看,几个考官便很快围了过来,林子清遂朗声道:“便点了此人为甲榜第一,为此届会元,你等可有异议?”
几个考官看罢,尽皆颔首,这个举子的文确实作得不错,一眼瞧上去,便是叫人不由眼前一亮,再缓缓读来,胸中自然腾起一股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最是爽快不过,实属难得。
见已都全无异议了,林子清点着手中的红笔随手便提了一个一甲等,随后再就着此卷竟就当真一下撕下了那糊上的封条来。春闱的会元的名号在这些官员之中本就是当天就要揭晓了,在翰林院里也算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围坐一团的几个考官最终也不得不啧啧叹了几声,只见那卷旁分明印着几个俊秀的小字,抬眼看去,却正是……
——顾惜朝。
72
城外的皇榜终于张了,千百数的举子几近将整个街道都围堵的水泄不通,人群中时而爆出一阵状若疯癫的痴狂之声,此届春闱的录取人数总计三百一十七人,七八千数的考生,最终提名的十不存一,可谓是惨烈,也难怪此次上榜的举子一副欣喜若狂之态了。
人群之中更有一官员顺着张上的皇榜大声宣读着榜上的名单,从乙榜逐后往前宣读名单,随后再念到甲榜上的名单“甲榜三十二山西名苑县人氏丁方川……甲榜一十七江南凤平县人氏孙得地……”一直念到甲榜第一的时候,那官员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最后方才朗声言道,“甲榜第一,江南清河县人氏……顾惜朝!”
每逢那张榜的官员念到一个上榜的举子的名字的时候,人群之中便会引起一阵的骚动,间或几声欣喜若狂之声来,然而,一直到这一个名字念出口,周围聚集的举子面面相觑之下,竟无人前来应和,面上更大多都是一片茫然之色,只余一阵似是窃窃私语之声。那张榜的官员面上尴尬,便只好继续大声说道:“顾惜朝何在?”
底下的人群又沉默片刻后,随后便见其下一个天然居的伙计大着胆子小声说道:“顾爷先前正说着要去将军府上走上一遭。”
说来,那林将军不仅是早年一届科举的新科状元,而今更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翰林院中更有传闻,这届会元的名头正是林将军亲自点下的,本就是这届春闱上榜的举子,这林将军说来便就是这届考生的座师,若是那会元的试卷当真是这林将军钦点下来的,那顾惜朝只怕也算是林将军的半个门生了,这个时候去府上拜上一拜倒也尚在情理之中。
顾惜朝这时候确实去了林将军的府上,不过倒不是他起了兴致要去这将军府上走上一遭,而是一早便有人将他从客栈请到了将军府上,留了上座,备上了一壶好茶。顾惜朝倒是还未曾自大到认为是这林将军在拉拢,或在于自己示好,因为本就全然没有必要,莫说如今的自己不过只是一叶无根浮萍,得了一个会员的名头,在这些大官的眼中只怕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便是待到殿试一过,真正得个进士的名号,成了个真正的官场中人,于这些大官的眼中,也难得几分的分量。
如此说来,这将军府的大将军将他请去喝茶的意义倒是有些意味不明。
顾惜朝在将军府中等了整整一个半时辰,宫中忽然传来消息,圣上急招林将军入宫,不得有误。如此,顾惜朝不觉便已登上了一个半时辰,然而他看上去却是一点都不急的,府中的丫鬟小厮伺候得周到,还有好茶可以喝,他又为何要着急?
外面的天色看上去不是极好,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日头被云层遮挡住,整个天空都开始变得暗沉沉的,零星的细雨此时也已经弥散开,夹着几阵不大不小的冷风,是这季节最常见也最是恼人的梅雨天气。
林子清从府外归来的时候,观其天色,已过未时,随行的张合笨手笨脚的想着要将自己手上的裘皮大衣往林子清的身上过去,想法倒是简单,将军向来体弱,这阴雨绵绵的恼人的天气若是让将军淋雨受寒了,只怕更是要麻烦,团吧团吧的算计着净想着要将自家将军最好非得裹成一个粽子才好。
林将军正待下马车,兜头便被张合这么一折腾,顿时便有些恼了,然而回头一看张合那厮一张半是嬉皮笑脸,半是期期艾艾的脸色,立时又心软了下来。
余晃手上的油纸伞一把撑开,撑在那林将军的头下,便是速来僵冷的面皮子上此时也是一闪而过几分关切之意,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