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出生的时候,才五斤重,那么小的小东西,小小的手,小小的脚,耳朵又红又软的,大家都喜欢摸你的耳朵。转眼的功夫,就长那么大了,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她摸着我的脸,目光像注视着即将出嫁的闺女一样悲痛。“我自己呢,像一堆刺槐树叶,一天天被泥土吞进去,越来越轻。”
母亲……
她把酒杯塞进我手里,又靠回了枕头上。“你小的时候,老爱跟在我屁股后面,揪着我的裙子,学我们家的土话。再叫一次。”
我做了个口型。
她把手放在我嘴唇上缓慢滑动,脸上展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我让人把你的棺材从藏经阁楼顶搬下来,等我去了,正好能躺在里面。你的小舅舅会把它送回我娘家。”
我抓着她的手,留下来吧,母亲,我想看着你。
她笑笑,眼神已经不大对了。“我出嫁的时候,你外公和我说过,他说,这世上啊有三种人,有人选择了欲望,还有人选择了仇恨。这两种人往往很勇敢,或是很聪明,然而欲望会让人沦为命运的投机者,动辄失去性命,仇恨则让最成熟的阴谋家固步自封,从而坠入失败的深渊,所以他们都活不长。你知道,活得最久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是有善心的人。
“倒也不错,可他说,是选择沉默的人。”她按住我的嘴说,“言语就像一把刀子,往往在捅伤敌人的同时也会伤害你自己。只有沉默的人才懂得约束欲望和仇恨,人们在意的,永远是你没说出来的话,它会让你变得有价值。图斯……图斯以后怎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至于你,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一些。所以很多时候,都要学会退让。现在图斯做了族长,他需要一个平庸而忠诚的弟弟,他能容忍你的欲望,但不会接受你的仇恨。上苍封住了你的口,现在想来未尝不是一种恩泽。”
所以你们一直在教我怎样愚笨吗?
“不,是教会你顺从。”
我心里一寒,那你选了什么?
“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道理人人都知道,都会说,可真到了自己身上,又是两码事。你要记着,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说,“好了,也累了,你再陪陪我吧。”
她死的时候,我把头靠在她胸口上,感受着她的衰弱,她美好与罪恶并存的灵魂袅袅飘出那具日益枯萎的身躯。母亲安详地步入了死亡,就像当初平静地接受了她的衰老。出殡那天,我目送她的棺木被抬出城门,天上飘起了大雪,飘起了灵幡,雪是白的,布是白的,人也是白的,像是冬日里一场错季的柳絮纷飞。我想起她走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向往与安逸,她说,死亡并不可怕,它是你唯一可以预知的归宿,又有什么能比回家更让人高兴呢?
半年后,图斯迎娶了他的第二位新娘。看到婚嫁队伍的那刻,我想娘说的是对的。
族长的第二位妻子是来自市井的平凡姑娘,我依然记得,那双母鹿般明亮柔和的眼睛在婚骄上左右顾望,充满了对那个陌生阶级的幼稚可怜的期盼。婚嫁队伍驶入图宅的时候,我看见那面鼠皮不动声色地绽开了嘴,喷薄出熟识的腥气,使黄昏变得愈加浑浊而深不可测。
图斯的新婚生活平实而美满,他将欠奉于苍南的爱全部倾注给了珊瑚。婚后两年中,珊瑚为他诞下两个孩子,一个刚出娘胎便没了气,还有一个长到一岁也夭折了。谣言开始在城内四起,人们说葛族和图斯都受到了诅咒。图斯找来法师占卜这一灾祸,一天之后,法师将手指向了宗萨庙。
宗萨庙四周的墓地上长出了荆棘,这些植物一开始并不惹眼,像婴儿的毛发,细软的一簇簇匍匐在土层上,日子一久,便硬愣愣地从地里挺出,湮没了坟冢与石碑。冬日的夜晚我和泊沦相拥入眠,窗外凌风肆虐,处处险恶,那些黑刺惨遭抽打,发出凄厉嚎叫,呜——呜——呜——彻夜不休。
荆棘时代又要来临了,法师们说,当年六贝勒带领葛族人在祜山茂山一代安居乐业,将百里荒芜开辟成沃土良田,荆棘早已在炽热的火焰中化作了远古遗物。现在荆棘又开始丛生,灾难就要降临了。
我知道它们是从祜山那儿追杀过来的。
二月初一,全城搜捕异教徒巫师。二月初三,逮捕的巫师被拖到广场上施刑。据说当天六贝勒神像前刑架林立,里里外外围了六圈。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黑烟往北扑入宗萨庙,向南摧毁了十亩罂粟花田。囚犯的濒死惨叫起起伏伏,哀转不绝,伴随酒都婴儿入眠。
荆棘继续生长。
二月初六,稻农成批被拉出田地,到宗萨庙铲除荆棘,二月初八,墓地里所有的荆棘被连根拔起。
二月九日,荆棘再次生长。
二月十日,酒窖塔附近出现荆棘。
二月十一,兵卫队包围宗萨苗。
第14章:鸦为刀俎,尔为鱼肉
自从官员们被相继传去审讯,宗萨庙就越发的安静了。视线从大殿一端晃到另一端,可以洞悉到两幅画像间暧昧的勾心斗角。我的高祖父,曾祖父,他们的画像被悬挂于神龛两侧,他们长得很像,眉,眼,鞭痕般的朝两边飞,嘴唇微微下挂,鼻尖上翘,刻板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剜来剜去,这么多年,也不知有多少回了。据宗谱上记载,六十年前塔楼遭遇过一场大火,他们双双死于这场灾难,人们拨开颓萎的废墟,看见他们的尸骨蜷缩成婴儿的姿态,相背而卧,齿牙紧咬。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么我的高祖父,曾祖父,是什么让你们如此互相仇恨,连死都不愿面对彼此呢?
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的画像并排悬挂在一尊香炉后面,一张旧一些,一张新一些,他们的面容恍若风尘初定的雪原尽头,一望无垠的苍白,仿若海水被瞬间蒸干,厚厚的盐层之下,封盖了千百具被人遗忘的尸骨,垂死挣扎的隐隐声息,或是正在运行的另一番天地。时间是留给活人的。这是我们流传了数十代的家族箴言,它在冥冥之中框定了我们的生性。父亲说,我们的祖先曾是黎人土地上的奴隶,他们用镣铐拴着我们,叫我们,老鼠,老鼠,他们把脚蹬在我们头上,用鞭子抽打我们的屁股,用机巴干我们的女人,用牙齿吸吮我们的脑液,可他们没有想到,几百年后老鼠学会了偷食,它们越长越肥,越来越贪婪,也越来越凶狠,偷食已经不能再满足它们,于是它们学会了杀戮。就这样,第一只偷油的老鼠被奉为神灵,就这样,我们把他们的土地吞进了肚子里。就这样,猫被老鼠关进牢笼,等待生杀。
你看,这个世界其实很简单,活,或者死。只有活下去,才配得上尊严,高贵和信仰。想要活着,就必须铭记作为动物的本性。那么,活着就那么重要吗?我问父亲。他说,这个世界就像一根刺,我们站在刺尖上,时间长了,顶尖也就被磨平了,于是我们开始坐,开始躺,习惯了享受第一缕阳光和最新鲜的甘露。直到有一天,下面的人把刺再次削尖,那个时候,这根东西就会穿透我们的心脏,下面的人就会以我们的血肉为台阶,取而代之。
从被幽禁那天起,我已在这里呆了六天了。没有人来看我,来和我说话。他们在偏殿的灵帐下给我安置了一副床铺,和一张矮几。矮几上堆着一沓卷宗,这些绵帛和竹片散落破败,许多内容业已缺失,我花了三天功夫把它们整理、排定,剩余三天,我凭借这几年对画像的熟悉,用空白卷页记录下对先者们生平事迹和秉性的种种猜测。清晨和傍晚,士兵会来送饭,这时我得把卷宗放在地上,因为桌几很窄。食物非常新鲜,一顿冷食,还有一顿居然有热食,这让我产生了可怜的感恩之心。
临睡前,正殿的门响了一声,图斯背着手从那头走进来,“这屋里也太暗了,改天我让他们多配几盏油灯。”他环顾四周,居高临下地得出结论。我坐在被铺上,手里捏了一角被子,廊柱上灯火跳曳,人影被摁碎在了地上,鱼一样缓缓移动。
明天十九了吧。我问他。
“对啊,后天二十。”
不到半个月,就是三月初三了。
“你以为我会烧死你?”
不然你给我解释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蹲下身,一叠绢布落在我膝盖上。“那你先给我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平掠一眼。这是我在祜山上看到的,它让我变成了哑巴。
他平淡无味地笑了一声。“泊沦呢?”
我放他走了。
“哦,真可惜。”
为什么要杀我?
“是‘我们’,你们亵渎了神灵。”他伸出食指勾了一勾,作出猥亵的手势,“你们在酒窖塔上亵渎了神灵。法师说这是灭族的行为。”
我打了个哈欠,脸上不由地笑了。图斯双手支地,歪着脑袋凑了过来。“你觉得这很好笑?”
今天他是神,明天神像塌了,他就是魔!我还干过六贝勒,你信不信?他都没说不乐意。
“你疯了。”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黎人已经向竹南宣战了,三月初三,我们也要颁布战书。如果你们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那么你们的死会为我们带来胜利与和平。”
如果不是我呢?
“那我会厚葬你的尸骨,为你竖立神像。”
我笑得捶起了被子。听听你说的话,他们都看着呢。
图斯向正殿偏了偏头,“你怕他们不满意?我们三位祖先都死于大火,当年祖父死的时候,他们用一只麻布袋罩住了他的头颅,这次我会让你正视我们的百姓,让你享受他们的狂热膜拜和虔诚祈祷。”
我叹了口气,你不如告诉他们,战争靠的是流血而不是祈祷。你忘了,六贝勒把离人的神像碾成石末,让奴隶主生吞进去。圣血不过是人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处女也会流血,男人也会流血,就连最肮脏的畜生也会流血。只不过他的血没被擦干净罢了。
我掀开被褥,光着脚一步步走去,他往后冲了两步,靠在圣水台上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简而言之,我不想死呀,大哥,我不想因为你的愚蠢和百姓的无知而丧生。我们这群老鼠吃得太多了,已经爬不动了,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着被捅死在油瓶里。你听……我走到窗边,他们在唱歌。
地宫,民舍,河岸,麦田,只要有孔,只要有缝,歌声袅袅横贯了整个黑夜。
“他们在唱什么?”
你听,到窗前来听。
荒城野墓,荆草虬纵,黑夜茫茫,妖鬼横行。七尺之下,白骨如卵,苍生百态,了无魂灵。吾辈无所知,吾辈无所能,吾辈无所知而无所能,吾辈无所生,吾辈无所养,吾辈无所生而无所养。彼时半面春水,此时半山穷冬,彼时乾坤朗朗,此时凄雨霏霏,吾神顾其厮弃其厮,罪之始也祸之始也,吾神弃其厮顾其厮,罪之端也祸之端也。吾削以矛,吾纵其火,吾食其肉,饮其血,上下涤荡……
他不再言语,怔怔望向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曾有过,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无边无际的荆条。握着他的手,我看到了深切的悲哀与绝望。你不想尝试一下我们的王,我们的神,六贝勒的滋味吗?你不想尝尝我们叔叔的滋味吗?
他猛地推开我,“你想干什么!”
夜深了,外面的人也困了吧,我转过身走回床铺,你也该回去了。
我走,他也走,且行且停,且停且行,斜撵半片黑影,满地魑魅魍魉。膝盖弯了,腰也弯,头颅也弯,狼扑跳,狈蹿跃,狈在上,狼在下,手掌凉薄似冰刃,架住血肉滚滚,七尺之下,白骨如林,翻滚拧打,撕咬不休,衣衫剥裂,满床吐花,丝绸声浮浮荡荡,掩映了半壁歌声,半面春水,半山穷冬。荒殿野墓,手足相苟,欢喜否,且尝用。水墙动,高举起,墙后男人声朦胧,插入插入插入,吾辈无所生,吾辈无所养,吾辈无所生而无所养,男人身下掌间皆凶器,刀刀要人命,汝子莫相欺,百态无魂灵,空有爪牙尖利,不敌我诡计,好矛配好盾,宝刀配宝鞘,良种配良土,女人有盾,男人有盾,女人有鞘,男人有鞘,一前一后,互不相抗,刀抽尽,血横流,红红白白好颜色。男人身下有凶器,刀刀要人命,汝子莫伤戚,百态无魂灵。
这年的二月多了一天,叛乱的小舅子被拖到广场上火刑。那天早上喝下一碗汤后,我的四肢就变得绵软无力,没多久,两名仆人将我扶上一把竹椅,一路抬到了广场上。图斯早就在那儿坐好了,他穿着父亲穿过的玄色长袍,头上松垮垮的系着高帽。见了我,他投以兄长式的和煦微笑,他说:我请你来看看咱们的小舅子。
小舅子薛黔的死法和很多死囚不同。他被反拧着手臂吊在一棵铜柱上。我吃惊地望向图斯,短短半个月,这棵铜柱是怎么来的呢?图斯笑着用下巴戳了戳薛黔,看好喽。
时辰一到,他们便在铜柱下点起了火,柱子由黄变红,由红转黑,嘶嘶散起了白气。我看到一簇簇血肉从叛徒背后流淌下来,像某种美味的肉汁,那些汁液在铜柱上凝结,又融化,接着往下淌,最后层层叠叠堆得满地都是。叛徒的身体变得愈来愈单薄,而地上的血肉越积越厚。融化的蜡花像血肉,融化的血肉似蜡花。“呕——荆棘时代要到了,你们的末日到来了——”叛徒高声嘶吼,随着身体逐渐微薄,他的叫声也就变得模糊,呜呜哩哩的,像狗叫,像猫叫,像老鼠在叫,可就不像人的叫声。
图斯的双眼亢奋不安,比铜柱还要火亮。他跳下高台的时候,已经能听到尸骨炸裂的哔卜脆响,闻到焦糊的肉香。“叛徒!叛徒!”哥哥喊着,“叛徒!叛徒!”百姓们也叫,叛徒!叛徒!孩子们叫,疯子!疯子!叛徒漆黑的头颅向天空扬起,“来吧——来呀——”
它们闻到了,听到了,它们回应着他的呼唤。“哇——哇——来了——来了——”闰月的饕餮盛宴不能满足它们,日益臃肿的身躯需要更肮脏的滋润,日益稀薄的胃壁需要更夯实的支撑。嘴尖如勾,掐断了叛徒的脖子,头颅横空飞起,黑鸟们争相追逐,爪利如牙,啃裂了叛徒的四肢,四根焦黑的棍棒甩入蓝天,黑鸟们争相骑乘。身躯脱去了形状,一团滚烂的泥浆,浇向刽子手,浇向族长,浇向百姓,满身满脸的都是他。群鸦笼聚,俳徊复俳徊,它们饿,它们唱,天地四方,乾坤朗朗,吃不完的人肉宴,饮不尽的壮士血!
它们吃他,它们吃他们,刽子手尖叫,族长尖叫,百姓们尖叫,“晦气的东西,没吃的,滚开——”这是什么?它们啄出了刽子手的眼珠,这又是什么?它们把嘴插进族长的胳膊,真是美味啊,它们拧断了法师的脖子。
刑架之下,高高的血肉淤成了台阶,满阶又拧出了黑刺,辗转盘延到六贝勒脚下。“神像要塌啦——要塌啦——”有人叫道,很快被啄烂了嘴巴,那团破碎的肉依然发出凄厉喊叫。“要塌啦——要塌啦——”黑鸟们咯咯笑起来。“吃饱啦——吃饱啦——”
幸好身上是干净的,我想,不然连逃的机会也没有,它们会把我啄成一滩烂泥。“大人……大人……”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我勉强偏了下脑袋。男人又说:“泊沦托我告诉你,今晚在正殿阁楼上等他。”他是谁?我没法动手。他不等提问,说:“我是泊沦的义兄,叫迈修,在你手下当过差的,你放心。”
火刑在暴乱中结束了,叛徒的血液在神像脚下停止流动,神像往后倾斜出一个细微的角度,最终没有下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