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拂心拧紧了眉头,看向递来的勺子,并不张口,只拿一对灼灼的双目,盯着晏苍陵受伤的手。
“嗯,怎地不吃?”晏苍陵挑眉,又将勺子往前移了一移,贴上季拂心的唇。
季拂心依旧不开口,那目光中的定然看得晏苍陵几欲羞愧,他只好讪讪地将手收回来,乖乖地到一旁的药盒内取出一些治伤药,给自己的手涂上。
行军打仗如此多年,这种小伤晏苍陵哪放在眼底,只有季拂心这等养在家里的贵公子会担心这些,因而上药时,晏苍陵不免嘀咕了几句:“这么个小伤便浪费药,当真可惜,想军中有多少人都没药可擦呢。哎哟!”晏苍陵一抬首,皱眉道,“你怎地又撞我。”
季拂心横了晏苍陵一眼,将自己的身体摆正,眼也跟着闭上,话不多说几句。
晏苍陵是拿不准季拂心的脾性了,他叹息了一声,给季拂心按了按他的肩头,小心地询问自己究竟哪儿又得罪他了。
季拂心见他按揉得舒服了,方大意解释一遍,原来他听着晏苍陵那话,心底有些不舒服,到底他自己也是带伤之身,晏苍陵怪罪小伤便浪费药,这是隐隐在错怪他浪费药了。
晏苍陵听罢,一颗胆子吓得抽到了腹里,赶忙挥手道歉,说自己是无心的,望季拂心不要介意,左哄右劝,方将季拂心安抚好了。
随后,晏苍陵叹息了一声,继续低头给自己包扎,但他到底不及季拂心心细,包扎伤口都是胡来一气,卷成一团便罢,引得季拂心嗤嗤嘲笑。后来晏苍陵恼了,将绷带一丢,嘟囔起来:“恩人,你莫笑了成不,你若真觉得我包扎得不好,便早日好起来,帮我包扎罢。”
季拂心嘴上不再发笑,但眼梢中仍流露出笑意,他抽出一条胳膊,一面晃着做动作,一面张唇解释,教晏苍陵如何包扎方能又稳又实。
待晏苍陵用季拂心所指的手法包扎好后,惊悟了一声:“恩人,你这包扎手法好,又牢又不疼,扎得也不紧,你从哪儿学的?”
季拂心一愣,倏尔将头低垂,轻轻一摇:“家父常受伤,我便研出了这手法。”
“常受伤?”晏苍陵眼底异色一过,试探地问道。
不想季拂心却止住了话头,不再多说,这让晏苍陵的疑惑更甚。
晏苍陵甩了甩自己的手,摸着绷带笑道:“你这手法当真独特,扎出的绷带圈都同别个人不同。”
季拂心眼底一黯,只笑不语。
晏苍陵不再多问,放好包扎用具,简单洗净手后,舀起一勺子的粥,喂到季拂心的唇边:“这会儿,你可愿意吃粥了罢。”
季拂心眼梢一吊,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安心地低眉喝下那口粥。进食期间,晏苍陵一直不停地絮絮叨叨,一会儿说着自己的心烦事,一会儿说待会要去做什么,好似上辈子欠着未尽的话都要一股脑地道出来,听得季拂心的脑子都有些嗡嗡直叫,后来是乐梓由的到来,方将季拂心从唠叨中拉出来。
“慕卿!”乐梓由推门而入,扫了季拂心一眼,凑到晏苍陵的耳边低声道,“王斌来了。”
“哦?他来了?”晏苍陵放下碗,小心地给季拂心拭了拭唇,佯作毫不在意地问道,“怎地这些时日方来,前些日子哪儿去了。”趁着收回锦帕时,他打了一个眼色给乐梓由。
乐梓由会意,故意将大声道:“前几日他离开了芳城,听闻去查兵部尚书一事了。”
“咳咳……”
季拂心陡然咳了出声,晏苍陵赶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恩人,你无恙罢。”
季拂心一摇首,张唇道:“有些乏了,想睡。”
“好。”晏苍陵脸上划过异色,老实地扶着季拂心躺下,给他掖紧了被角,季拂心随之翻身到了里床,背对他们俩。
晏苍陵直起身来,同乐梓由看了一眼,相互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怀疑,晏苍陵也随同放大了声音,一面作势急匆匆地拉着乐梓由出去,一面又矛盾地放缓脚步:“兵部尚书一事?莫非他也在寻替兵部尚书翻案的证据?”
“大抵是的,但估摸着他人手不足,是以今日又再次前来寻你相助。”
“嗯,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咱们快去见上一见。”
“好,这边请。”
两人一唱一和地朝外走去,离开季拂心视线时,晏苍陵特意回首看了一眼季拂心,发觉他呼吸绵长看似熟睡,但他的身子却在轻轻地打着颤,好似十分激动。
“如何?”走出朝临阁,乐梓由迫不及待地抱胸问道。
“大抵同我们猜测不差了,”晏苍陵颔首,“恩人同兵部尚书应脱不了关系,只是可会是兵部尚书的亲子,却暂无证据。此前我已让仲良派人去京城调查兵部尚书一家,想必过不得多久,便会有消息传回。”
“嗤,”乐梓由笑道,“若是你的恩人知晓你方才所说救助兵部尚书的话,俱是作谎,他想必又要同你闹脾气了。”
“谁说我在作谎,”晏苍陵拂袖道,“我确是有心要救兵部尚书,不若我怎会唤你叫王斌来。”
“你……”乐梓由一愣,反复揣摩了晏苍陵话语之意,倏尔讶道,“你此话当真?你可知此行艰险。”
“奇也怪哉,”晏苍陵疑惑道,“当初带王斌来的,唤我救人的是你,怎地这会儿又不让我救了?”
“我……”乐梓由苦笑道,“当初我不过是期望你利用王斌,哪想到你竟动了大心思。”
“哦?我动了什么大心思?”晏苍陵眉尾一挑,笑含深意。
第二十章:公子
“成了,你便瞒着罢。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旦你做出这事,便是同天子对着干,后果你得自负,可别拖我下水。”乐梓由也不明说,挥手作不耐烦之状,但晏苍陵却深知他脾性,没有怪罪,嘴角扬笑道:“我不怪你,若真出事,你便带着恩人离开。”
“带着他离开?”乐梓由疑惑地扬声道,“我尚以为你要继续利用他呢。”
“胡言乱语,我利用他什么了。”
“那不是么,”乐梓由掰着手指数道,“你可别告知我,你当真是毫无目的地亲近他。”
“我……”晏苍陵登时语塞,良久,方苦笑道,“我确实曾动过利用他的心,但每当我产生这念头时,便被我止住了。我亲近他,一来是想瞧瞧他究竟懂得多少,底子有多深,二来,是我确实欣赏他,愿引他为深交,而非买卖同伴。我观察了数日,发觉他才情十分,且知情达理,不论是对乐麒对言周教嬷嬷,或是应对这阵子来的流言,都十分有分寸同见解,洞察力也极其惊人,有些诸如流言之事,连我都细想不到。他便好似一座矿藏,越往深挖,越能发现无穷的宝藏。他虽身残体弱,但内里的城府却不逊于我,若为友,则幸,若为敌,大不幸。但我却不想利用同收买他,他这般才情之人,当是受人敬仰而非屈于人下者。”
“你不想利用他,但你可曾想过,他利用你?”
乐梓由一言带出,晏苍陵愣住了。
“乐麒同他相关,他给乐麒之事出主意甚是在理,但嬷嬷同流言之事,却是关乎你可否在乱世中安于一地的大事,平端无故,他为何要如此助你。你可曾想过,他会害你,或是利用你对付他的仇人。”
晏苍陵声音略沉:“救他助他,皆我自愿。他助我是为还恩那最好不过,若不是……罢了,不说他了,去见王斌罢。诶,等等,”他一顿,倏尔拉住乐梓由,低声在他耳边私语嘱咐了几句,越说下去,乐梓由的眉头拧得越紧,当他话尽时,乐梓由的眉头都成了一个结。
“好端端折腾那么多,再者,你还未确信你恩人的身份,如此大费周章作甚,倒不如直接让王斌去认恩人,若恩人真是兵部尚书之子,你再出手不迟。”
晏苍陵摇首拒绝了:“王斌是真心或是假意尚不得而知,我不能拿恩人冒险。总而言之,这事若成也是好事一桩,若是不成,你……记得先行带恩人离开。”
“你……唉,罢了罢了,劝不动你,”乐梓由挥手道,“但你可得给我安全归来,我小弟的命都担在你的手里!”
晏苍陵笑了笑,不置可否。
两人一面朝正堂走去,一面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到了正堂时,王斌已等候多时。
晏苍陵面色一整,端出一幅心情不快的模样,一进正堂只给王斌略点了点头视作打招呼,接着便大步流星地往正中的椅上坐去,开门见山道:“柏津已同我说了,你依旧不肯放弃相救兵部尚书一事?”
“是,”王斌恭敬有礼地道,“草民虽势单力薄,但还望能救助兵部尚书一家。”
“你若有此大志,何不自己为之,为何要找上本王。”晏苍陵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啜饮一口,但一双眼却微微挑起,沿着茶面睃向王斌。
王斌恭然站起,对着晏苍陵深鞠一躬,不卑不亢地道:“草民只是一介平民,纵使力量再大,终究抵不过官家之势,但若有王爷相助,那便大大不同。王爷既肯再次相见,定是有所思量,草民不敢放太大话,但敢说草民今日定可说服王爷相助。”当下,他便义正言辞,说了一大番道理,听得晏苍陵有些昏昏欲睡,幸而强撑了眼皮,不然定让乐梓由笑话了去。
王斌道尽,又循循善诱道:“王爷乃一聪明人,这天下之势当是明了,乱世之中方出豪杰,若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总比一生富贵,死后却无人所知的好。”
晏苍陵嘴角噙笑,并不认同:“若依你如此说,本王偏于一地,坐收渔利之利岂非更好,为何要劳费心思去救一不知是否有用处之人。”
这话又将一切打回了原点,王斌滞了一滞,似乎有些急了,他将头抬了起来,直视晏苍陵,一字一句如根根细针射入晏苍陵心间:“王爷今日肯相见草民,定是深思熟虑许久,分析了其中利弊,既然如此,王爷何故拐弯抹角,不妨开门见山,将话一一点明,是助或是不助。”
晏苍陵被他这般冲的语气给愣住了,顿了半晌,倏尔哈哈大笑,指着王斌的点了点:“敢用如此语气同本王说话,你倒是第一人,但本王此前曾说过,本王若是相助,那是端着脑袋去的,本王为何要如此冒险。”
王斌继而挺直了腰板,将话音放大了几声:“王爷想必已有打算,草民一己之力虽单薄,但王爷若肯相助,草民日后定忠诚王爷,肝胆相照。草民虽是一平民,但生意却遍布桓朝,目下正打算将生意做到西域。届时只需王爷您一声命令,草民定鼎力相助。”
晏苍陵看了乐梓由一眼,将眉头高高挑起:“你竟下如此大的赌注。你究竟承了兵部尚书什么大恩,连身家性命同万贯家财都能赌在我这一素不相识之人上,你也不怕本王利用你。”
“既已下赌,便再无反悔之地。”王斌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不将这事情原委告知,晏苍陵是不会应承的了,当下便目光放远,将过去的故事娓娓道来,“实话而言,草民敢如此下这赌注,是受一位公子影响。”
“一位公子?”
“不错,王爷,草民实不相瞒,”王斌好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方将方才吸入的气缓缓吐出,“草民原先只是一普通的商人,过的日子并不富裕,只是有些小钱罢了。不料八年前,草民被小人陷害,生意一落千丈。那时草民还抱着一线希望,击鼓鸣冤,不想这小人竟收买了官府之人,草民非但未能鸣冤,结果还反被打了板子,剥去全身家当。当时草民万念俱灰,妻子不堪贫穷,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草民走投无路,遂入了京城附近的山寇一党,每日里劫一些有钱人家的粮财果腹过日子。”
“山寇?”晏苍陵疑惑道,“若是京城附近的山寇,官府为何坐视不理。”
“嗨,”王斌撇嘴摇手道,“王爷有所不知,京城那些个官,大都是吃白饭的。派人来抓我们,既耗时又伤力,他们可不会做。再者,因我们生怕惹事,劫的都是普通商贩,不敢劫官家之人,如此一来,官府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晏苍陵颔首,“后来呢。”
“后来,约莫一年后的冬日,我们遇上了那位公子。当时我们兄弟几日都未能吃上一餐饱饭,又冷又饿,在京城内浑浑噩噩地行走,伺机寻找下手对象,而那时公子出现了,他请了我们一餐饱饭,还给我们购置了许多棉衣棉裤,当时我们兄弟那是一个感激涕零,差些跪下来给他磕头叫声祖宗了。后来没多久,公子便走了,连个名姓都未留下。因着公子相助,我们兄弟挨过了这个寒冬。可当春末之时,我们山上的粮闹了荒,无法果腹,我们又一次下了山去劫财。不想这一次劫的人,恰好是当初救济我们的公子。原来公子这一日是要出城上香,替母亲祈福,不料竟给遇上了我们。我们认出公子身份后,立时躬身给他道歉,并对上次相助之事表示感激。公子没有原谅我们,反倒厉声斥骂,他说的话,我们兄弟至今难忘。他说,大丈夫当行得正,做得正,而非敛不义之财,行歹徒之事,你们若真有气力,当济世天下,而非鱼肉百姓。当日我助你们,是望你们能再生气力,从事正途,不料你们竟重行歪路,不肯悔改,今日见之,我当真痛心疾首,若世有后悔之药,我当日定不助你们,由得你们自生自灭!”
哐啷一声,手里的茶盖应声摔落,在案上旋了几圈方嗡嗡停下,晏苍陵一双眼中溢满了怔愕,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的那句句箴言,那些话同今日听到的话是何其相似!
——“夫大丈夫者,当志贯天地,目极万里,而非止于当下。纵无重权在握,纵无万贯家财,亦当不坠青云之志,修身养性,待时而发!”
“之后我们兄弟愧疚难当,在目送公子走后,我们开始自省这些年来所为,方发觉我们一步错,步步错。我们因无法果腹而去劫掠普通百姓,却不曾想到,普通百姓过着的亦是同我们相当的日子——无饭可食,我们所劫的,其实俱是同命之人。”王斌未发觉晏苍陵的不对劲,叹息地继续道,“之后我们兄弟便商量着去寻这公子,以报恩德。但因这公子面戴纱帽之故,我们只认得他一身青衣,同大致身形,其余皆难认出。当日他去上香时所乘的马车又无明显标志,更是让我们无处可寻。后来几经辗转,我们买通了不少关系,走了不少的路子,方打听得出公子的名姓同身份。”
“是谁?”晏苍陵身子微微前倾,话音里不自禁地带起了颤抖,他死死地盯着王斌的一张唇,恨不得撬开那张嘴,听到他最想听到的人名。
王斌提眉睃向晏苍陵,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嘴上仍老实交代道:“那公子……”
第二十一章:尚书
王斌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反复将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弯,方嗫嚅道:“听闻那公子名唤季拂心,似乎是兵部尚书之子。”
“兵部尚书之子?季拂心?”晏苍陵不自禁地将臀离了凳,声线都是抑不住的激动,“你确信么?”
然,王斌却将头低了下来:“草民不敢确信,只敢说季公子定同兵部尚书有所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