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拂心动手比划,摆出唇形,询问此行可还顺利。
许颂铭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李桀,便跨出房门,将门带上,右手平摊前方:“公子请。”
季拂心颔了个首,让身后推轮椅的小厮带着他同许颂铭往前方而去。入了一个拐角,许颂铭还未说话,便先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给季拂心道了个礼,直起身时,眸中溢满了恭敬:“此次多谢公子相助,某替王府一应众人感激于你。”
季拂心咿咿呀呀地晃动着手,言道不必感谢,他这仅是偿还晏苍陵之恩。
许颂铭不比焦躁的乐梓由,洞察力惊人,只消一眼,便看出季拂心是真心相助,当下又揖了礼,表示感谢:“若无公子相助,只怕我们都未想到利用此计,来换取那些凭证。公子这一礼,受得起。”
季拂心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同许颂铭问了几句今日情况后,他又说了一番自己的看法,见解独到,让许颂铭都啧啧直叹,许颂铭也道出了自己的观点,综合两人的意见后,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
许颂铭会心一笑,对季拂心更是赞赏,他眼珠子溜了一圈,说了一通恭维的话后,便揣摩着季拂心的心思循循善诱:“王爷感恩您的恩德,对您亲力亲为,其中恩义不消某说,公子也应知晓。实话而言,某许久未曾见过王爷真心一笑,自打公子来后,王爷的心情都开朗许多。公子有如此才情,而今身份又有所不便,可曾考虑留在王爷身侧,做他助力,也可躲避祸端。”
季拂心愣怔半晌,将眼缓缓垂下,一声叹息在空中团团绕绕,让人听者都跟着伤感起来:“天大地大,已无我容身之处,我乃一罪人,不可常留王府之内,今日替你们出了一计,避过一难,于后的恩情只有来世再报。”
许颂铭大惊,不想一句话竟带出了季拂心的离意:“公子的意思是,你打算离开?”
季拂心眼底黯然,抿唇将头点了再点:“我留在此处,只会害了你们。待我脚好,我便会离去。”
“脚好?”许颂铭朝他的双脚送去一眼,并不认同,“莫怪某直言,某听闻你手脚筋已愈合,既然如此,为何你一直都未练习行走,反而借助轮椅而行。莫非……”他吊了一个音,狐疑地道,“你是不舍得王爷?”
“胡说八道。”季拂心脸上迅速地窜起了绯红,气急败坏地一斥,但由他表情来看,明显口是心非。经由许颂铭一提,他眼前慢慢地浮现了一个人的容颜,那人在面对他时,总会挂起一抹温和的笑容,挤出一份与众不同的温柔。那人一双手刚劲有力,却在按揉到他肩头时,温柔得如同棉絮轻落,这般对自己同对他人截然相反的态度,让他不由得心生一暖。
许颂铭的话,真真地戳到了他的心坎,他不练习行走,一来是不放心让除晏苍陵以外的人搀扶,二来,他倒还真的留了几分不愿离开的私心。
晏苍陵,晏苍陵……似乎满脑子都是那个人,都无法在脑中腾出一地,给其余他人。
季拂心绯色上窜,连脖子都红了个透。许颂铭目光何其地尖,一看季拂心这模样,笑意都写在了脸上,趁热打铁道:“王爷对您也与众不同,若公子您存了那心思,何不接近王爷,届时若成了好事,还怕王爷不庇佑你,嫌弃你么。”
“成了好事”,短短四字便如一片惊雷在季拂心脑中噼里啪啦地炸开,绯色顺着脖子往下走去,整个人都如被烈日烤红了一般,引得许颂铭哈哈大笑。
季拂心尴尬地垂下了眼睑,嗯嗯了半晌,便逃也似的丢下一句“我还有事”,让小厮推着自己走了。
许颂铭含着深意看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继而回了李桀的房内。
有了这一次惊险的体验,李桀对晏王的相救可谓是感激涕零。他醒来后,在许颂铭假意的关心及乐梓由装腔作势的感慨下,当下二话不说,取过纸笔,写下一封保证书信,用于给晏王作证,以免天子怪责晏王出动军队之意。接着,为了能完全博得李桀信任,乐梓由坏心地将大汉的头颅呈到了李桀的面前,吓得他又大叫了一声,连连挥手如赶蚊蝇,不愿相见。
乐梓由再吹嘘了一番自己御下军队何其了得,将那些贼人一网打尽,尽数活埋,替李桀出了一口恶气,他夸得是天花乱坠,句句都直刺李桀心口,将李桀唬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拍着大腿,连连说着埋得好,死得好!
紧接着乐梓由给李桀设了宴,依着李桀的喜好,唤来了歌姬戏子给李桀表演,还灌了他不少的酒,将他白日里悬起的心都灌回了腹中。
李桀脸上的笑容都似开了花,一晚上都笑得不停,时不时扯到被大汉打出的伤,笑容骤僵,脸上神情时而僵硬时而自然,难看至极。
一场酒宴,在李桀疲惫的呼噜声中度过,乐梓由看李桀已经酒醉昏睡过去,方揉着眉间,疲乏地挥手让人将李桀带下去,自己则整整衣衫,走下台来。回去的路上,正巧同季拂心撞个正着,他嘴角一扯还是走了上前,同季拂心道了一礼,季拂心随同颔首,接着两人静默无言了。
“咳,”乐梓由转首过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嗯,多谢你。”硬生生从嘴里挤出这一句,他便已有事,先行一步告退。
季拂心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含住了笑意。
乐梓由一直对季拂心不满,经由李桀之事,方知自己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季拂心一直都未害过晏苍陵,反倒在其危难之时,出谋划策助晏王府对付敌人,这一份心便足以让乐梓由对他称上一声谢。
后来,李桀以养伤为借口,在王府内待了下来,这让王府众人恨不得一刀将他刮了。原先他来晏王府时,没少给晏苍陵苦头吃,这一次借着劫持之机,狠狠地恶整了他一番,熟料他却不收敛,继续在王府内折腾。乐梓由烦躁不已,一面要假扮晏苍陵应付李桀,一面又担忧自己可会露出马脚,以致常常面对下人乱发脾气。许颂铭也深知乐梓由不好过,这李桀虽因相救之事,没了向晏王伸手要钱的心思,但还是存了想在王府内吃尽山珍海味的心,若他一直以养伤为由留在此处,真正的晏苍陵带人归来后便难办了。
许颂铭同乐梓由与季拂心商议了一番,决定一面给晏苍陵送信,说李桀之事,一面暗中给李桀下梦魇,使其生出噩梦,主动远走。
同晴波要来了梦魇后,乐梓由派人悄无声息地下在了李桀的饭食内,再夜半唤人假作鬼魅,在李桀的房外游走。几日下来,李桀被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再留,当下匆匆收拾好了行囊,同众人告别。
不想,在临走前,季拂心恰时路过他们告别之地,一听到李桀之声,他竟如被电一般,浑身大震。
第二十六章:押解
自打给乐梓由等人出了主意后,乐梓由对季拂心也没了提防,监视之人也撤走了。没了被人监控的目光,季拂心的心情都好上许多。彼时季拂心早早起了身,一见外头日光大亮,心情甚佳,便让小厮带着他到王府四处晃荡。不巧走着走着便到了乐梓由等人送别李桀之地。一闻嘈杂人声,素喜安静的季拂心便皱紧了眉头,回首同小厮示意,让其带自己离去。
怎料,轮椅转动的嘎吱声未落,李桀怪笑的声音便先震入耳眶,起先闻之,季拂心还未觉有何不对,只蹙紧了眉头,唤小厮尽早离开。后来,李桀笑声骤止,将声音往高处一提,道了一声“多谢王爷款待,我回京后定为您多多美言几句”。这话一落,季拂心浑身顿僵。
他一双眼霎那睁大,本该无力的手竟都在那一瞬暴出了青筋,他匆忙按住推轮椅的小厮,尝试着平复自己的声音:“慢……慢些,别走。”
小厮不明所以,到底季拂心是主子,还是停下了脚步,将轮椅一转,面向李桀方向,并恭敬地垂首低问:“公子,可要上前?”
“不……不……”季拂心声线颤抖,毫无意识地将自己的身子往轮椅里缩,“你……你去瞧瞧那人长什么模样。”
小厮狐疑斜向前方一眼,点了点头,将季拂心推至道路一旁,确信李桀等人看不着季拂心后,方猫着脚步,小心往李桀那拉长脖子望去。端看了片刻,他又轻手轻脚地回来,将李桀的容貌详细描述。
听罢后,季拂心抖得更厉,有如面对猎人的困兽,眼底溢满了恐惧与悲痛,他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连金色的日光都晒不去他脸上的苍白,他近乎是用尽了全力,方能开口道:“走,快走……快走,我不想见他,不……”
“诶,这是何人呢?”
离去的脚步被一道男音阻下。季拂心僵如枯木,心跳骤止,他甚至怀疑下一瞬,自己会因不能呼吸而殒命于此。
出声的李桀,方才还在同乐梓由等人客套,正准备掸掸袖子离开时,看到了季拂心的背影,一时疑惑王府内会有如此残疾之人,便先问了出声。只是他的嗓门过大,传到了心虚的季拂心耳中,使得季拂心误以为李桀到来,不敢再动。
小厮也是个机灵人,一看季拂心模样不对,赶紧状若未闻,推着季拂心往远离众人的方向而去,不想李桀眼尖,看季拂心如此逃避,一面心底怀疑,一面又深觉对方太瞧不起自己,两种心思纠缠,自傲的他将眉头都拧了起来,面现不快的愠色。
许颂铭将李桀的面色收入眼底,火速同乐梓由对视一眼,乐梓由当下迈前一步,用笑脸挡住了李桀的视线,而许颂铭也随之会意一笑,端出儒雅之态,同李桀揖礼道:“李大人,不知方才您看到了什么。”
李桀眉头的结越拧越深:“方才我瞧到了一坐轮椅的男子,那人是何人,为何胆敢无视我,况且,身在王府之内,为何要戴纱帽遮面。”
乐梓由在心底将李桀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脸上仍挂着难看的笑容:“那人啊,他……”
“实不相瞒,”许颂铭打岔道,“那人是王府的准王妃,只是因即将过门之过,为了避嫌,便以纱帽遮面,不见外人,大人您切莫多心。”
“嘶,”乐梓由听罢这话,小声地在嘴里抽了一口凉气,他怔愕地看了许颂铭一眼,收到他的警示后,赶忙附和着点头道,“不错,他正是本王即将过门的王妃,李大人如此在意他,莫不是……”这最后一字,被他吊了一个音,十足的怀疑味道。
李桀虽是小人,但人情世故到底还是懂得一些的,听他们如此笃定对方身份,也不敢再多加怀疑,以免晏王给他扣上一个觊觎王妃的帽子。他暗暗朝季拂心的背影送去一眼,眉宇里写满了审视,目光深沉得好似在看着什么熟人。
许颂铭一双眼片刻不停地停在李桀身上,看他目光不善,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匆匆给乐梓由对视一眼,赶忙磨尽嘴皮子,三言两语将李桀打发走了。
送李桀出了城后,许颂铭赶回王府,拉着乐梓由便急匆匆地道:“加紧公子身侧的防卫,再有,叮嘱公子短期内不要出府走动,取下纱帽。”
乐梓由方才也发觉了李桀的不对劲,也未纠结这准王妃一事,当下颔了个首,决定一人去同季拂心沟通,一人去布置季拂心身侧的警卫。
许颂铭会些说话技巧,沟通之事便落在了他的手上。他赶往朝临阁,不顾礼节地推门而入,直往里闯,一个不小心,同正往外出的小厮撞个正着。
“无恙否?”许颂铭扶住被他撞退一步的小厮,问了一声后便转而道,“公子可在里头。”
“在,只是……”小厮站稳身子给许颂铭揖了一礼,目光闪烁,“他情况不太妙,小的正打算去请王大夫呢。”
“不太妙?”许颂铭眉峰一蹙,联想方才李桀的反应,更觉不安,不待小厮解释,便先一步跨入里室,“公子,你可在此。”
“嗯……”轻柔的声音,几近不可闻,但看季拂心尚有气力应和一声,想来心绪还算镇定。
看季拂心只是定定地透过窗子望着远方出神,并无大惊大叫,许颂铭松了一口气:“公子,你无恙否?”
季拂心未有答话,只摇了摇首,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风景,阳光斜射他身,将他眼底的哀色映得分明。明明外头是清朗的天,他却如同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悲哀与伤痛。
许颂铭在季拂心身侧站住了脚,季拂心身上散出的悲伤让他不敢前进,生怕自己迈前一步,会打碎季拂心强撑起的坚强。
两人保持着一人看窗,一人静默的姿势定于房内,小厮唤来了王大夫,见之后也识相地拉着王大夫,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
一人看景,数人相伴。房内的清香不知何时燃尽了,淡而温雅的香味在鼻尖留下最后一道痕后,消散在万千尘埃之中。季拂心手指轻颤,空洞的目光随着香散逐渐聚焦,眼中的悲痛直白而赤裸:“我必须要离开了。”
长久的沉默,却换来这震惊人心的一句,许颂铭大惊,将方才的拘礼丢到了北,跨到季拂心面前便问:“公子你为何如此说。”
季拂心缓缓将目光收回定在许颂铭的脸上,声线不稳,带着几分轻颤:“我若留在这儿,只会害着你们。慕卿是做大事之人,不应受我连累。今日那人已对我有所怀疑,他若……”若字后的话,在他倏尔一睁大眼后,被他强吞入了喉,许颂铭试图让他再言,他却神色哀戚地偏过了头去,不再言语。
“他身上负着一个不能为人所说的故事,若是翻开故事一页页品读,你看到的不是故事的乐趣,而是故事背后的绝望。”
这一句话,是许颂铭日后同晏苍陵所说的,当时晏苍陵听罢,遇事不惊的脸上,也浮现了震惊,片刻的失神后,化为了沉痛之色。
季拂心执意要走,许颂铭出言相留——许颂铭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偏执地要季拂心留下,许是为了王府,许是为了王爷,许是为了季拂心背后的故事。他有种预感,离开了王府的季拂心,无处可去,只会成为道上一具枯骨。
“公子,你若执意要走,某也不留,”眼看劝不动,许颂铭转而道,“只是你一人孤苦伶仃,又无能行走,你能去哪儿呢。”
季拂心脸上泛开苦涩的笑容:“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当初那般苦难都能熬过,而今不过是站起行走,又有何难。来,”他伸手挽向小厮,“扶我起身罢,我会试着站起,在那人回京之前,早日离开王府。”
许颂铭目中光亮一逝,转瞬垂首叹息,不再多劝,看季拂心在小厮搀扶下,试着行走并无大碍后,同他告了一声,迈步离去。
他一出朝临阁,便往角落拐去,正同乐梓由撞个正着,同他大意说了季拂心的情况,两人同时做出决定,从李桀身上入手,调查季拂心的事。与此同时软硬兼施,在晏苍陵归来之前,想法子拖住季拂心——无论从大义或是道德上考量,此时季拂心的情况不对,他们都不能让他离去。
而便在他们想法子留住季拂心时,另一边的晏苍陵正伙同众人欺近了押解队伍,准备动手了。
他们已同王斌的同伴会合,根据王斌同伴提供的信息,研究了押解队伍行走的路线,定下了下手之地后,便分开四处,依照计划而行。
许是上天眷顾,计划实施这一日,明月被乌云所卷,影影绰绰只射下丝缕淡光,光影斑驳,几乎看不清人影。酷暑之夜,偶尔几丝轻风,拂来的皆是蒸腾暑气,好不容易落得一无月无星的夜,被押解多日,干渴难耐的众犯人皆为可能即将到来的瓢泼大雨而欢呼雀跃,解差嫌燥地甩动粗鞭,狠抽于地,叫嚷众犯人闭嘴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