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医院的相关流程,”顾之泽镇定自若地说,“急救室和icu如果需要血液必须通过血液科调取,用多少取多少,不可能出现一次性调用多袋血浆囤积备用的情况,如果有剩余是要退回血液科的。这张收费单上仅6月7日一天就调取了8000毫升血液,依照病人的病况,这个量实在是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准备工作总是要做的,”顾之泽淡淡地说,“我这两天都快把急救常规流程背下来了。”
“好吧!”赵主任果断地说,“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帮到底,华丰医院的急救科、手术室、icu三个科室是用血量最大的,也是我们医院盈利最高的科室,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顾之泽点点头。
“血液的流通环节很复杂,我国对血制品的管理也非常严格,而常规意义上说的输血指的是成分血而非全血,这两者的区别很大,价格差异也很大。通常来说从血站到患者终端血液的价格会增长百分之三百以上,扣除流通环节的损耗,利润是很可观的。但这只是‘常规’,如果想要从中谋取暴利,血站、血液科和用血科室三者必须紧密配合,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导致事情败露,所以想要以血牟利需要打点的人也会很多,这笔钱只能从患者身上出。”
顾之泽懂了,从血液科调出8000毫升不一定就会用到8000,但是收费是不会打折扣的,这多出来的钱就成了利润,而做到这一切只需要血液科和急救室的负责人随手签一张申请单就可以。
他冷笑一声说:“在部分非洲国家,钻石是军队用来购买军备的资金来源,也是连年征战的原因。战争国家出产的每颗钻石都沾有非洲采矿工人,或者战争牺牲者的鲜血,因此被称为‘血钻’。现在,华丰医院这叫什么,血钱么?”
赵主任勉强地笑一笑,喃喃地说:“‘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作之事。’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跨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都还记得希波克拉底誓言的。”
顾之泽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是下午四点,距离华丰医院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距离最后签版还有9个小时。他先把病历上的重要内容用手机拍下来发给李润野,然后打了个电话简要地把情况说明了。
李润野听完忍不住赞一声“真棒!”,可是没有时间了,他来不及说更多,撂下电话就直奔辛奕的办公室,辛奕二话不说抄起电话直接打到了华丰医院的副院长办公室。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占线!
辛奕皱着眉看一眼挂钟,四点一刻!
他必须在医院下班前找到负责人,然后明确告知他们第二天的《晨报》及其官网不会刊登任何“致歉”内容的信息,并且作为新闻媒体,我们保留追责的权力。
此时的顾之泽站在正午刺目的太阳下仔细地想,我还能做什么?依照目前手头的资料能不能翻案,明天的《晨报》官方道歉声明可不可以免除,师父……师父的处罚要怎样才可以撤销?
顾之泽绞尽脑汁,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整整一天,李润野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静默地一如过去的任何一次采访,稀松平常仿佛这一切都是常态。顾之泽握着手机,几次三番想要把电话拨过去,可是按完绿色的通话键后又迅速地切断,他用拇指慢慢地摩挲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师父”两个字,果断地把手机又扔回了背包里,大踏步地向华丰医院急诊室走去。
抢救室门外,刚刚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手术显然早就结束了。顾之泽围着大厅跑了两圈,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去抢救室问:“刚刚那个做脾脏摘除术的病人呢?我是他弟弟,刚接到消息过来。”
分诊台的护士告诉他手术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就已经做完了,人已经推到外科病房了。顾之泽抱着一线希望跑到外科病房,幸运的是在病房走廊里他看到了那几个家属。顾之泽暗中打开了录音笔,然后走过去搭讪,三言两语间了解到对方因为脾破裂摘除了四分之三个脾脏,整台手术下来用仅输血费用就高达12000元。
顾之泽的心里咯噔一下,摘除脾脏前可以快速输血600~800毫升以提高病人的耐受性,但是在手术过程中是可以利用血液回收机(cellsaver)回收出血的,通常医院都会采用这个做法,因为既可以降低成本也可以节省时间。这个病人的用血量达到了将近6000毫升,按常规一定是伴有多脏器大出血的,可诊断结果只是摘除部分脾脏,这样的输血量,未免也太大了。
顾之泽翻出自己的名片,笑得一脸灿烂:“大哥,我是《晨报》的记者,我们正在做一个市区医院满意度的调查,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说,或者给我打电话。”
对方满心满意都是病房里的亲人,哪里有心思接受顾之泽的采访,顾之泽也不强求,只是留下名片并要来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后走出了医院。
身后传来钟声,下午五点整,医院下班了,距离最后签版还有8个小时。
手机响了,李润野在电话里平静地告诉他:“你的致歉函白写了。”
顾之泽抬头看看碧蓝的天,他清楚地知道,这场一个人的战争从这一刻才正式打响。
第七十三章
顾之泽赶回报社的时候直接去找了辛奕,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师父的处分可以撤销了么?”
辛奕掏了掏耳朵,表示自己只当顾之泽没说过这句话,赶紧“圆润且迅速”地从这个门出去。
“要不……把他三个月的停职改成一个月?”
“你想让我朝令夕改?”辛奕冷冷地说,“不到48小时,你们师徒俩给我惹多少麻烦?你知道我有多少工作需要重新安排?还有昨天上午,你看看给华丰医院嚣张的……”
顾之泽非常有眼力架,他“迅速且圆润”地消失在喋喋不休的辛奕面前。
辛奕看着砰地一声关上的门心里有些不满:他不会告诉顾之泽,就在一个半小时以前,就在这间办公室,李润野非常坚持地要求保留自己的停职处分,他平静地说:“辛奕,我们都知道这种新闻一旦见报顾之泽会面对什么,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分心,我必须全力全力盯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稿子,我担心他处理不了。组里的事让袁明义先管着也没问题,他的能力我是信的过的。”
辛奕苦笑一下,袁明义当然是有能力的,但要看跟谁比,相对于李润野,他的能力也只能算是“中庸”。但是辛奕了解李润野,他不可能劝动他。
辛奕死死地盯着门,眉头越皱越紧,他简直后悔死把顾之泽这么个“灾星”给招进来,自从他来了,就没有一件顺心顺意的事儿:先是李润野丢了魂儿,然后刘明远辞职了,紧接着自己被华丰医院的代表指着鼻尖数落了一上午,今天上午刚在全报社公布了关于“李润野、顾之泽的处分通知”,下午就得腆着脸张榜表扬这两个人,夸赞顾之泽具有新闻敏锐性,能够在细节中发现并追查出重大的新闻事件……
啊,语言还得热情洋溢……你当我精分么!!
这必须不能忍,如果顾之泽这会儿敢出现在我跟前,我铁定用订书器钉死他!
“总编!”顾之泽敲敲门又进来了。
辛奕的手情不自禁地模向订书器。
“总编,关于华丰医院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追查下去?”
“你说呢?”辛奕把手收回来,觉得还可以再忍受他一会儿。
“我想查一查,据我所知他们这种乱收费现象已经持续了几年了,不知道有多少病人和家属深受其害。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抓住了蛛丝马迹,就应该继续追下去,彻底揭穿它。”
“这个新闻你敢做么?”辛奕悄悄地握起了拳头。
“我想试试。”
“好,”辛奕一拍巴掌,“回去跟李润野说,华丰医院这条线索你一个人跑。”
顾之泽从总编办公室出来时接到了李润野电话,顾之泽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安抚师父说自己马上就到。匆匆间他看到袁明义站在吸烟室里抽烟,一个人,面对着窗户,指间的香烟腾起袅袅烟雾,背影上落满了灰暗的气息。顾之泽看不到袁明义的表情,但是他一想到这人的如意算盘至少落空一半就打心眼儿里高兴。
走着瞧,顾之泽心想,你今天加诸于师父身上的一切我都一笔一笔讨回来。
李润野坐在顾之泽的办公桌前写电子邮件,顾之泽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吓他一跳,刚走了没两步就听到李润野淡淡地说:“你都多大人了?别拿弱智当幼稚。”
顾之泽气结,重重地踏着步子走过来:“你自己有办公室不待干嘛占我地方?”
“那是主编办公室不是李润野办公室,现在理应给袁明义用。”
顾之泽皱皱眉,心里腾起一股厌恶的感觉。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装满了他美好的回忆,他在那里跟李润野争锋相对,也在那里柔情蜜意,更在那间办公室的一个角落与李润野深情拥吻。现在,那间办公室的主人换了,袁明义坐在那张桌子后面,他没有白皙修长的手指,不会轻轻叩击着桌面说“八戒”;他没有深邃明亮的眼睛,不会静静无声却让人心旌摇曳地看着自己;他更没有雨后草原的清冽清新气息,可以暖暖地包裹着自己让人沉醉不醒……
顾之泽表示,他很想放把火烧了那间办公室。
李润野笑着去敲顾之泽的脑袋:“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
顾之泽撇撇嘴岔开话题:“大老板干嘛不撤销你的处分?”
“总不能朝令夕改啊,况且如果较真的话的确是咱们有错在先,赏罚要分明嘛。”李润野快速地扫视一圈儿周围,偷偷地握了握顾之泽的手。
“光看见罚了没看见赏。”顾之泽抱怨说,“况且你简直冤死了,都是被我拖累的。”
“其实我自己也不愿意撤销处分。”李润野慢慢地说,带着一点点笑意,“再说,事实上你才是那个被拖累的,还记得么?”
顾之泽撇撇嘴,对此不以为然。他试探着问李润野:“那……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安袁明义的心?他费尽心机布那么大一个局,不到36小时就玩完了心里肯定各种不舒服,保不齐变本加厉地折腾,你这是想安一下他的心,反正你也不在乎停职。”
李润野高高地挑起眉,用夸张的语气说:“你是半仙吧?”
“猜对了吧?”
“当然猜错了!”李润野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你看街头自称半仙算卦的,哪儿有靠谱的啊!袁明义那种人,你觉得你让他当几个月主编他就满足了?错啦,那只会让他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顾之泽刚想张嘴问到底什么事儿,忽然想到昨天的那通电话,他立刻沉下脸问:“是不是那个失心疯的事儿?”
李润野慨叹:“我错了,八戒你真的是半仙,真正的半仙,居然猜对了。”
顾之泽得了李润野的肯定答复和大力表扬,可是简直要气疯了,他必须找个地方把这口气出出来。
于是顾之泽气哼哼地去找袁明义,袁明义刚从吸烟室回来,正坐在主编办公室里看稿子。顾之泽眯起眼睛看他握着李润野的鼠标,敲着李润野的键盘,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袁哥,”顾之泽眯着眼睛说,“总编让我单独负责华丰医院的后续报道,我跟您打声招呼。”
“好的,”袁明义露出一个笑容,虽然眼底仍然郁结着一团阴云,“我会通知组里全力配合。”
“那就谢谢了……”顾之泽眯着眼睛想,你以为谁都能当我的“主编”么?
当天晚上袁明义差点儿被顾之泽烦死了!
一篇关于“华丰医院血制品管理混乱”的文章,前前后后改了居然有五遍,关键是每一遍都是顾之泽自己要改的。李润野不说话,就看着顾之泽用各种借口跑去找袁明义改稿子,每改一遍就重新签一次版,改到第五遍时,李润野终于忍不住了,他冲顾之泽勾勾手指。
“八戒,偶尔弱智一下就行了,你这样会让人真的怀疑你的智商的。”李润野笑着说,“我都雇佣你一年了,你居然还要改五遍稿子,这不是砸我招牌么?”
顾之泽气哼哼地转身去收拾自己的背包,非常有气魄地转身下班了,当然,走之前他也没忘了跑去“谄媚”地跟袁明义告别,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顾之泽还记得自己说过,要跟袁明义“搞好关系”。
袁明义看着顾之泽的走进电梯,笑着对李润野说:“这个顾之泽,真是有冲闯劲儿啊。你看看他写的这稿子,言辞够犀利的。”
李润野看着那篇不到两千字的文章,慢慢地说:“锋之所向,战无不克。”
“什么意思?”袁明义问。
“老袁,”李润野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袁明义说:“我们都是从当记者干起的,你还记不记上次义愤填膺恨不得以笔为矛,以纸为匕替天下鸣不平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袁明义微微皱眉,仔细地想了想后自嘲地笑了一下:“人老了,没胆子了。”
“是啊,所以我真高兴顾之泽够‘锋利’,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声音。”
“可太过尖锐也不好。”
“对,所以这几个月还得麻烦你多看着点儿他,别让他给你惹麻烦。”
“怎么会!”袁明义哈哈地笑了起来,李润野也挂出一副温润的笑容,目光中却隐隐含着担忧。
半个小时后,李润野在楼下的花坛边捡到一头赌气的小猪,一把把他拎上车后小猪就再也没开口。顾之泽看着车窗外路灯一盏盏飞速掠过,忽然觉得委屈。
自己奔波了一整天,不但顺利地化解了报社的危机还顺手牵出了一条重大新闻线索,可是整整一个晚上,师父居然一句表扬夸奖都没有,不但没有表扬,居然还告诉自己他停职是因为要处理前男朋友的事儿!
这……这……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于是八戒果断地进入了生气状态,他一路沉默不语,脸色一层层黑下去,浑身都落满了低气压。
李润野偷眼看看顾之泽,一句解释都没有,误会就误会吧,如果告诉他实情这小家伙又会内疚很久。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48小时,他不想顾之泽再陷入长达一个多月甚至三个月的内疚中。
在一片静默中,顾之泽数着自己的心跳默默消化心里的委屈。
“一个大男人,吃一个‘失心疯’的醋实在太难看了,”顾之泽对自己说:“你长点儿出息好么,难道一个一年多前的人就让你忘记了师父这一年多的好?”
师父……
顾之泽倏然地扭过头去死死盯着李润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师父,你不愿意撤销处分是不是因为担心我?”
“哦?”
“我第一次报这种事件,会损害到很多人的既得利益,而且还会严重影响到华丰医院的声誉。无论是那些渎职的医生还是医院本身,想必都不会善罢甘休,你是不是担心他们对针对我所以不愿意复职,目的就是腾出手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