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上——过时不候

作者:过时不候  录入:06-19

文案:

赵慎注目一刻,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大城墙。这一座关城在赵氏手中,矗立于中原大地数十年,城中每寸土地,俱是代代将士的尊严荣耀。这样的尊严荣耀不曾因为上位者的煊赫氵壬威而屈折,不曾因为外敌的耀武扬威而动摇,即便千百年后,曾经的征杀战场、赳赳武夫都已被岁月尘沙掩埋,这一份铁血刚强依然如城墙上的砖石,沉默而且威严。

伊、洛两河,嵩山之东,自夏商周始,三代之居,天下之中,困守坚城的历史在这里一遍遍上演。对赵慎而言,这里有父祖的功业,戎马的梦想,追随他的同袍和恩怨难分的爱人;惨烈绝境中,他的坚持是否偏执,守城将士的牺牲是否值得?然而即使千百次回到当初,他的选择都不会有分别,因为他从血脉中继承的,就已然是这样的绝决。

一座洛城默然看过多少兴衰,这一次,他们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这只是乱世中的一个片段。时代洪流中渺小的人们,即使身不由己,也依然有他们的坚持和固守。

以南北朝东西魏对峙时期为主要背景原型的架空,不是历史同人,地点人物统一不用本名,

时间轴有打乱,涉及的事件梗会做说明。器物、称谓、官职等细节上的bug,尽请指正。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恩怨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慎 陆攸之 ┃ 配角:裴禹 ┃ 其它:南北朝 架空 洛阳石窟 造像

第1章:变故在斯须

清晨,城中降雨仍淅沥不止。薄雾烟尘萦而未散,目下一片朦胧。雨丝若隐若现,落地渗入泥土倏然不见;唯有城墙的砖石在雨水冲刷中,愈发泛起清冷反光。一夜疾风骤雨之后,红花委地,落木萧萧,饶是仲春起始,偌大洛城竟有了几分萧索之气。其时洛城已被围月余,城内百姓人心惶惶,谁也无心闲逛走动,长巷中人影疏落,只闻雨声潇潇。

守军营盘内,却是肃整景象。营中士卒冒雨巡防,不敢疏漏。只是寂静知之中,众人脚步声愈显沉重杂乱。此间设着中军营帐,连带军中将官寝帐与处置日常杂务的处所,俱在这内城之中。洛城曾是天子居处,城池营建是为内外两重。外围是高大城墙壁垒,内城便是从前的禁中,其余民居商肆皆建在两重围墙之间。待到前朝覆灭,本朝都城迁邺,洛城内从前皇宫殿宇亦被拆去。如今,除了守军的中军主帐在内城,守军士卒轮值四面城门,所居的营房则建在城北居人寥落处。

此时,巡营的士卒方巡过一列,正转到对着西面营门时,忽见营中有人走过,不由喝道:“哪个?”那人闻声立住,只见一副文士打扮,雨中却偏还穿了件白色大袖衫。领队的校尉到跟前细看,原来是营中的参军陆攸之。

陆攸之二十几岁年纪,相貌清雅文秀,举止端和自持。那校尉亦认得他,此时虽不知陆攸之为何在此,可念着这参军平日待人温厚随和,便带了几分客气,问道:“参军何去?”

陆攸之一手执伞,另一手笼在袖中握着一柄叠扇。他此时为着不容耽搁的要事急着出营,却被拦下盘问。心中虽急,面上仍不动声色,淡淡道:“我有要事出城。”

他平日一贯这般从容平和的姿态,可营中人俱知他杀伐决断的老练手腕,是军中主将看重的幕僚。听他如此说,那校尉沉吟一时道:“赵将军此时不在营中,参军要去哪里……”

他话没说完,陆攸之心中却已一动。这样早的时辰,主将却是哪里去了。他心中虽疑惑不解,却顺势就着话头道:“我的事正是与将军有关。”

这话说得含糊,那校尉一时迟疑,陆攸之已笑道:“不是我存心隐瞒,只是……”他故意拖了长音,神色却坦然,校尉见状便更拿不准。论理此时未见通行的凭证,不应放人出去,可陆攸之这话中话外似皆在暗示,他这出城是将军指示;况且众人皆知平时间将军待陆攸之的信任,若说此番是因着安排了他什么机密事,也不算出奇。

那校尉前后思量,终是道:“那参军便请吧。”

陆攸之对他点一点头,含笑道:“多谢。”

营门处士卒已见了陆攸之与校尉对答,校尉都不曾拦他,此处更是不曾多说便放了他出去。陆攸之缓步出了营门,立住两旁略看了看,再抬脚时,步伐便有些赶忙。他沿着西城大道向北,直向一片里坊中去。这里坊内路径却也曲折,他先前也不曾来过,只凭着所记的前时传信上勾画的方位一路寻来。幸而方向不曾投错,一时到了一间酒肆门前。陆攸之举目略看一看,见那门虚掩着,抬手屏了开去,迈步进屋。

此时,他衣衫下摆都被雨水打得湿透,白衣沾水便是片片斑驳印渍,只也顾及不上。待进到酒肆内,半晌左右不见有人招呼,心内不由闪过一分狐疑。可时辰紧迫,他终究顾不上多想,把伞倚在墙边便向里走去。在其内拐过一道弯,迎面见面前闪出一间屋室,屋门上垂着竹帘,影绰间可见有人坐在里边。

陆攸之稳稳心神,忽然听屋里有人念道:“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陆攸之闻声略一思量,便振开衣袖,展过手中叠扇对答道:“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话音才落,突然听见屋内另有人的一声轻笑,道:“陆参军,初夏才至就下这样大的雷雨,真是四时不正啊。”

陆攸之初是诧异帘内人为何知道他的来历官阶,可随即细辨那声音,已不由变了脸色。竹帘一挑,里面人一步踏出,一把抓住陆攸之手腕。待见了那手中叠扇,不由冷笑道:“却不知竟然是你,这一手无间耍的真是漂亮!”来人手中亦执着一柄叠扇,上头便是刚刚与陆攸之对答的词句;那人口中虽是在笑,一双浓眉却已蹙紧,乌黑瞳仁间尽是怒意。看面相虽然年轻,可身上赫然着着戎装铁甲,兼之这满面煞气,使人不由望之生畏;陆攸之已垂了眼帘,面前这正是守洛城的主将赵慎。

方才一见之下,他便已心知不好,尤其是与城外来人相见的信物也落在赵慎手中,两下相对,人赃俱在,想来自己的身份形迹已是遮掩不住。既然此时进退皆不得,陆攸之索性稳下心神,静默不语。

赵慎看他一时,见他亦丝毫不辩解,面色愈发凛然如寒霜,狠狠甩开他手腕,回首唤道:“把这女干细拿了,回营。”屋内涌出几个卫士,却乍见外头立着的是营中参军,一时都有些愣怔,只听赵慎怒道:“便是他,与我绑了押走,没听见么。”说罢,拂袖抬脚便走了,留得几个卫士面面相觑,颇为尴尬。倒是片刻后陆攸之温声道:“便绑了吧。”

赵慎一径冒雨骑马回了内城,心内兀自气息翻涌,双手都不由怒极发抖。昨天夜半他巡城时,得探报说有人趁夜援墙而入。其时他欲擒故纵,遣人暗地盯着,见那人潜进里坊,便随即带人赶来。那城外的贼子正等着城中内应接头,见有军士撞进来便翻窗欲逃,被他持剑逼住,谁知这凶徒竟一头撞在他剑上自戕而死。后来军卒在死人身上翻到这叠扇,他看那提诗皆是半句,便猜度其中有蹊跷。一面封锁消息,一面守株待兔,却不料这天明时来的内应,竟是自己的参军陆攸之。

此时,赵慎跟前的近卫进来帮他卸甲。那卫士看去尚不到二十岁,见赵慎面色铁青也不敢作声,只加了十二分小心服侍。正更衣时,押着陆攸之的卫士已经回来,有人进来问:“陆参军如何处置?”赵慎强压心绪语中未带怒意,只道:“就说他玩忽职守犯了军规,先收监,过后我还有话问他。”看那卫士走了,又低声唤道:“周乾。”

那少年近卫忙应道:“将军。”

赵慎咬牙半晌,低声道:“你去知会监中,打四十军棍挫挫他傲气,军医官也用不着去看。”

军营中违令受罚倒也是常事,可陆攸之平日多是充当幕僚,司文书参谋,不甚与武人们厮混。赵慎又深敬他的文才智谋,自然以礼相待不肯唐突。这军棍打人莫说身受,往日他大概见也没见过。周乾既是赵慎心腹,自然知道今早的事,对自家将军与陆参军私底下的事也猜度出八(和谐)九分。此时见赵慎发狠,明白将军为何这般着恼,一时竟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低声道:“是。”

周乾走后,赵慎犹觉心神不宁。此时外间雨渐渐止了,阴云缝隙中的天色微微泛起青白,一番折腾,已早过了寅时。洛城被围之后,他夜夜枕戈待旦不敢松懈,这一日日皆是睁眼看着天色泛白。昨日一夜未睡,此时也无困意。沉思中信步走出帐门,雨丝拂面,一时想起许多旧事。

洛城地处中原,扼守东西交通要冲,从西域胡商那购得的奇珍异宝都经此流向富庶江南,贩夫走卒往来不绝已有数百年,洛城亦因此享了数百年繁华。传说前朝文帝从北都平城而来见了洛城的物土风情,感慨说:“原来只有君临洛城方为帝祚。”之后力排众议迁都于此。前朝皇室敬佛,于城内修箿经塔寺院,在城外龙华山上雕凿洞窟佛像,洛城因此又增雍容气象。

然而,文帝却不曾料想他的江山帝业,真是成也迁都败也迁都。洛城是商旅必经之地,亦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又无险可守,无腹地可依,实是一座孤城。历代均修城筑壕使得洛城城坚兵利,易守难攻。要打通洛城,只有一个“围”字。前朝覆灭,正是本朝太(河蟹)祖率军围城,花了一年时间,直围得城内粮草断绝无法支持。前朝哀帝自尽,百官出降。太(河蟹)祖入城见到城中惨景亦觉心惊。本朝定都邺城而非洛城,世人皆道是太(河蟹)祖不忘龙兴之地,却未知不是忌惮洛城中怨气太重,风水不宜。

太(河蟹)祖攻下洛城统一北方,以龙潜时受封大将军的封号为国号建立北燕。其时南朝鸠主称帝的宋裕也是个不世出的人物,乘北朝变乱兴兵北伐,一度打到黄河北岸,直到遇上北朝骑兵。南军被北朝骑兵大举穿插,分割击破,直又被打得退回长江南,北朝却也无力再行追击。南北格局在大乱之后再度稳下。北朝骑兵勇武之名也由此冠绝天下,其将领便是赵慎祖上赵衍。太(河蟹)祖令赵衍镇守洛城,世袭罔替,亦大有褒赏之义。

民间说富贵不过三代,谁知帝王家亦如此,太(河蟹)祖的煌煌基业传下不过卅年,陇右一带就发生了四镇之乱,高元宠和尉迟否极两位将军借平叛的战功一跃成为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其后两人分庭抗礼,高元宠在邺城挟天子以令诸侯,尉迟镇守西京控制关陇而成割据之势,东西对峙皆虎视眈眈,又是近廿年。

两年前,尉迟否极在西京另行拥立西逃的宗室子称帝作为傀儡,自封太师监国,北燕分裂为东西两部。其后高元宠两次举半国之兵西征,结果劳师袭远无功而返。其时,东燕休养生息多年,除了农耕,还冶铁制盐,论民生富庶与国力本钱远非西燕可比,但尉迟老谋深算不似高元宠喜逞匹夫之勇,因此以小搏大竟未叫对手占丝毫便宜。而今更是竟然兴兵东征,控制函谷关,直把洛城围了起来。

赵慎此时坐困愁城,却也未曾慌乱。洛城之重高元宠自然知道,早晚派兵救援。西燕军战线过长,粮草军需已难供给。如果洛城久攻不下,又担着腹背受敌的风险,军心自然涣散,围城之险不破自解。城内粮草尚足,赵慎自信洛城坚守半年不成问题。先前一个月,西燕军几番攻城都被守军打退,硬攻不成,若想求速胜,便必是要使旁的狡猾手段;也是因此,赵慎才在防敌用间上额外加了小心,却不想竟抓住一个陆攸之。赵慎想着自己以前诸事皆不避他,因此泄露了多少军机且不论,昨天若不是他警醒,此番陆攸之不定已开关献城,自己项上人头都摆在西燕军帐中了。一时觉得自己原来一副心肠全是喂狗,不由咬牙冷笑连连。事关紧要,他也无暇拖延着静心思量,此刻看看天色,迈步向营中走去。

赵慎来时,谢让正趺坐在案几旁打盹,听见声响便睁眼起身。赵慎也不说话,只在谢让对面屈身坐了,随手翻动案上文书。

两人一时只相对跽坐,气氛颇有些诡异,半晌,谢让笑道:“年纪不饶人,我现在的精力也不济了,看了半夜,这一早便睡了过去。”又道,“其实这些文书平日陆参军看,大约不需这许多时辰。”

赵慎听他提陆攸之,正触在心事上,一阵烦乱又不好发作,只道:“主簿辛苦。”谢让见他一大早便前来必是有事要说,可此刻偏又如此惜字如金,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纠结。他在赵慎面前没什么可拘谨,见将军不作声,索性拿起文书继续看去,慢慢等着他开口。

果然片刻之后,听得赵慎道:“主簿,我要审陆攸之,劳你屈尊一同做个见证。”

谢让抬头疑道:“我方才恍惚听说陆参军被收监了,说是顽忽职守延误军机,看来果然不真,却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赵慎心中哂道,这消息传得倒快。一时沉声道:“我要他招供如何通敌,同谋又是谁。”

谢让一怔,一时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却只是笑道:“竟有这等事?真是看不出。将军在帐前审问便是,连吓带打,谁能不招?到时诸将皆是见证。”

赵慎摇头冷笑道:“陆攸之这人,要面子胜似要命,要他在大庭广众低头出丑,他便真是死也不肯说了。况且眼下洛城里外都危机四伏万事只求一个稳字,事情完全弄清之前,我亦不想大动干戈,免得节外生枝。”

谢让也知道这事事关紧要,出在眼下的当口颇为棘手,赵慎肯来找他,也有患难相托的意思,收了玩笑口气沉吟片刻道:“既然将军这样说,我去安排。”

第2章:失路将如何

白日里,赵慎带人巡视四门防务,在紧要处暗暗添了些官阶不高心腹部下进去,嘱咐他们“只带耳朵不带嘴”,一旦有异可直接上报。过了午时,有斥候来报城外西燕军又派人在城周操列队伍,赵慎叫弓箭手上城,其余任何人不许擅动,一时还不放心,又在中军帐中召集各营将官,严命诸人不许无令出城应战。

天色将晚时,周乾到耳边耳语几句,赵慎点头应了一声,便随他往后营监舍而去。等到了门口,见谢让带着几个卫兵已等在那里。平日里监舍中羁押的多是犯了军规待决的军官,赵慎带兵军纪颇严,况且如今兵临城下,哪个还敢寻衅惹事?监舍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守监的军士,见了营中主将与主簿,忙不迭施礼。谢让叫他们去监舍门口巡视,自己引着赵慎直走到最里一间。待在进得进去,看见靠墙的草榻上卧着一人,那人听见声响扶着墙壁立起转身,正是陆攸之。

两下相见,赵慎只负手不语,陆攸之也神色如常。卫兵端进两把胡床,一张条案,上头摆着笔纸。谢让将一把胡床拉到案旁坐了,见赵、陆两人皆立着不动便也不多话。这监中地面哪会铺地板,十分湿冷坚硬,卫士这才给将军主簿置了胡床,此时见一个坐了一个却立着不动也不知所以,不由拿眼去瞟谢让。谢让道:“你们且去……”话未说完,只听赵慎道:“慢。”

他见陆攸之穿着的已不是昨日那件白衫,猜度出他是挨了打又不愿露出身后血渍,不知从哪央来这玄色衣袍换上;再细看时,发髻似也重新梳理过。他晓得以陆攸之的脾气,这便是不肯示弱,在他面前特意摆出的这副从容模样。赵慎见他如此逞强怒极反笑,语带讥讽道:“给陆参军也拿把胡床来,叫他坐着说。”说罢带了点刻毒笑意,径自坐下。

陆攸之脸色微微一变,随即道:“与将军应对不敢放肆,还是正坐吧。”说罢,屈身跪坐下去。这地面上别说坐垫,连稻草也无,膝头触地便硌得生疼。方如平时一般端然坐好,陆攸之已痛得眼前一黑。他不敢实坐,可虚搭着时臀腿肌肉愈发要用力才撑得住腰背挺直,伤处反而似更为痛胀难受。他这样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气苦,心中刚生出些许自伤之意,不由又暗骂自己本就是自找活该,又何必这样矫情。如此强自忍耐,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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