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将掉落之物拾起,迎着月光,分明是一支银针——最后一支。
第69章: 归墟
那根针在月下闪耀着一点微弱的银光,却点亮了顾城越和文曲的眼睛。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以白医生的能力,算错用针数目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手中还有余针,只有一个解释——
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那一针,并没有真正落下。
文曲起身到濮阳澈的身边以手试探鼻息,却发现的确气息全无,周身奇经八脉也尽数断绝,不论怎么看都该是魂归九泉。
奇怪。
文曲看了一眼顾城越,后者会意将周身的煞气收起,敛起神识探询是否有魂魄的气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顾城越睁开眼睛,摇摇头,“完全没有。”
按照无陵的说法,濮阳澈的魂魄已被用于血祭,召唤龙王的魔骨。魂魄被吞噬之时,万般痛苦远胜于任何一种肉体折磨,哪怕再厉害的咒术也无法将魂魄尽数吞噬,总会泻出那么一星半点。更何况濮阳澈修为高深,逃出那么一魂半魄的都不是没可能……
更何况,如果血祭没有完成,龙王的魔骨又说如何重现于世的?文曲第一回觉得自己的智商开始不够用了。
怀里的白衣轻若无物,不论如何看它,那个会淡定执针,眉目含嗔的大夫,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濮阳澈已死,魔骨重现于世,地脉气息微弱,三界之间细若游丝的平衡即将崩毁,一旦地脉气息耗尽,冥界封印失守,人界即将面临浩劫。
那副惨状,文曲只在嫏嬛的残本中看到过,不知亲眼见到会是如何。
如今的状况,真可用四个字来形容:万念俱灰。
“文曲,孤与你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你垂头丧气的模样。”
话音还没落下,一行人已经明白来的是谁——毕竟除了那位深居冥府的君主,无人能摆出如此夸张的出行排场——虽然这排场在普通人看来有些恐怖。
十殿阎君,冥火开道。浮在空中的数十朵冥火虽说蔚为壮观,但随之而来的阵阵阴风,仍是让人寒毛直竖。
但是当文曲看到夜色之中慢慢浮现的十数驾豪车之时,饶是再好的定力,脸上的神经也不禁抽搐了起来。
是的,如今坐镇冥府的君主,在各方面都称得上政绩卓着,更是以锐意进取,手段果决而深得三界好评,有时候文曲甚至觉得这位冥主在某些方面实在不像一只活了上千岁的麒麟……
但是把阎君出行的座驾都改成豪车是几个意思?
劳斯莱斯、保时捷、宾利……还有几个文曲和顾城越都认不得的牌子。从车上下来的十殿阎君一色黑色西装,依照文曲对冥主的了解,应当是货真价实的某国手工定制。
所以说……把冥主出巡的仪式弄得像黑社会踢馆一样,真的没有关系吗?
“恭迎冥主御驾,不知冥君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文曲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顺带挡住冥主落在顾城越身上的视线。黑麒麟与其他麒麟不尽相同,麒麟生性慈悲,但黑麒天性尚武,一旦入世,必然掀起血腥乱世,流血漂杵。也正是因为如此,一旦黑麒出生,不是被派遣前往妖魔肆虐之地镇守,便是掌管魑魅魍魉、幽冥鬼众。
不过也幸亏有这只黑麒坐镇冥府千年,千年以来冥界没出过任何差池。不知是何缘故,麒麟一族在天界的地位原本就极其特殊,帝君极少干涉麒麟一族内部的事务。如今这只黑麒执掌冥界,上殿不拜什么的都是小事,就算帝君亲笔诏书还不一定给面子来呢……
因此,文曲与冥主私下里可算得上朋友,但在明面上的身份地位,差了不是一级两级,没行跪拜之礼已经算是僭越。
“孤亲自前来,是来收人魂魄,还于归墟。”冥主毫不掩饰麒麟的兽瞳在火光之下泛着金色光泽,伸手点过面前几人的人头,“你,你,还有你。”
冥主手下几人,分别是顾城越、濮阳涵,还有……方涧流。
“他们都是早就在生死簿上的人,只不过有些特别的原因,孤职责所在,必须亲自走这一遭。”
文曲愣在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归墟。
传说中的龙冢。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归墟的入口除了众所周知的不周山下之外,另有一处通道与冥界底部相连。不周山下的归墟是否真为龙冢,只是个传说。毕竟如今龙多数隐匿于深海之中,是否会选择万里迢迢前去赴死,实在有待考证。至于冥界底部的归墟……文曲却是清楚得很。
那是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去的地方。
其实不过是个很小的如同泉眼一般的地方,纯黑的水面,如果不知道的话,说不定就被人当做等闲的水洼。
但那里是连冥主本人都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
只要任何东西,一旦触及归墟的水面,就会缓缓沉入,消融,直至不见。不论用任何方法都无法得知它的下落。哪怕帝君亲自窥世,归墟之处,亦无从探究。
文曲曾经说笑问过冥主,倘若魂魄进入其中,将会如何。
冥主的目光淡淡扫过,波澜不惊地告诉他,进入归墟,大概是比灰飞烟灭更残忍的刑罚。归墟之中,没有宇宙之别,亦不存在尽头,就连消亡都是一种奢求。三界之中,何种刑罚,更甚于永生?
无止境、无解脱、就连至高的掌权者都无法施恩的放逐。
冥主的神情丝毫不像说笑——他也从未说笑过。
如果说顾城越和濮阳涵尚在理解范围内的话,可是方涧流……?一个普通人,竟然值得冥主亲自来收他的魂?
而且凌远殇看着方涧流的神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奇怪——既不像仇人那种恨之欲死,也不像情人那样暗藏温柔——反倒更像某种既爱又恨难以言说的情感,这种神情出现在凌远殇身上,实在太过于诡异。
“不论天命如何,我绝不让你收他的魂魄。”顾城越从文曲身后走上前来,煞气重新在他周身聚拢。十殿阎君毕竟还是鬼身,见到黑色的三昧真火,仍是略略往后退缩了几步。
“你与我,不对,应该是你顾城越,与我一族之间的账,是该好好算一算了。”凌远殇喝退阎君,亲自上前,却没有用他惯用的武器,而是直接伸手,掌心凝出与顾城越一模一样的黑色真火,煞气却比顾城越更甚。
“我凌远殇,今日此时,在此把麒麟一族的宿命,做个了断。自我之后,麒麟一族再也不必背负天命,为凡人流尽鲜血,徒做牺牲。”
这番话说得文曲都有些莫名其妙起来。兽族为上古神农大神所创,麒麟为万兽之长,某种意义来说,远比人类存在得长久。神农大神殁后,麒麟升为神格,与人界、天界和冥界互不干涉,何来为凡人牺牲一说?
但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已经容不得文曲探问消息——
原本高挂空中如同冰轮的圆月,开始慢慢泛起了殷红的血色。
凌远殇的脸色一凛,双眸微闭,睁开之时目中已然一对金瞳,光亮慑人。
文曲心中虽觉不对,却一时不明所以。只见凌远殇翻手结印,那印法见着与佛家结印有几分相似,不知为何却透着莫名的邪戾之气——直到结印完成。文曲眼睁睁地看着血池从地底升起,其中无数残肢断臂在其中漂浮,阴风惨嚎不断,十八层冥狱底部的惨状活生生显露于世,就连文曲见了都不免胆战心惊。
凌远殇不惜使用佛家禁术,强行破坏冥界封印,令冥狱现世——单就此一条,足够引来帝君雷霆震怒,就算诛其三族也不为过!
众人的目光已全然被眼前的景象所慑,无人发现凌远殇轻轻拭去唇边溢出的血迹。
这大概是麒麟一族……自诞生于世以来,所做过的最大逆不道之事。
也许今夜之后,自己将被挫骨扬灰,或是永囚于天界,或是镇于北海之渊……不过,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麒麟一族从此免于宿命,而那个人……也能从怨恨中解脱。
顾城越一生中无数次面临死亡,甚至数回进出冥界。死亡对他而言,某种意义上,比活着更为熟悉。可是当巨大的,人类肉眼不可见到的阴影无声地遮蔽天幕之时,顾城越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恒久的寂静。
就像冬天山谷里的第一场大雪。
虽然他还能驱使自己的意志,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开始退缩。人类的肉体,对归于虚无有天生的恐惧。
不仅是顾城越,当无陵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就连文曲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血池散发出来的怨气令龙王感到焦躁,无陵拍了拍他的脑袋,用像是在哄小孩一样的口气对他说话,“等我先把这里的麻烦事处理好,就带你回到地脉之处,有点耐心。”
也许是真能听进去他说的话,龙王竟然稍微平静了些许。无陵从龙的脖颈上滑下,还没站稳脚跟,凌远殇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长刀,直击要害!
那刀长三尺,略弯,刃口之上的光泽不同寻常,就连文曲也看不出是何材质。
无陵见到刀刃的时候,脸上立刻浮起了戾气,“你竟然还留着它。”
“自然留着。”凌远殇说话之时,已半显麒麟原身,目见金瞳,额上现角,“留着取你的项上人头,以绝后患。”
第70章:终焉
相传,洪荒之时,天地初分,混沌之气未散,有洪荒巨兽出没于山海。阴阳始分,正邪难辨,有妖魔肆虐,与天界抗衡,僵持不下。
而后,龙王伏诛,化骨为陵,周身精元融入大地,始成地脉,恩泽万物。
嫏嬛中的记载文曲还记得清清楚楚,但这其中显然跳过了一大段没有详述。文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什么伏羲大神亲自出手解决了Boss九翼龙王这种话的,特别是在见到复生的龙王真身之后。
枯骨重生犹如此,若是千万年前本尊在世,又当如何?
从无陵身上,文曲隐约能感受到和龙王非常相似的感觉,但又有许多难以言状的气息混杂其中。甚至还有一丝,麒麟特有的庄重气味……
由此展开的联想,文曲简直不敢想下去。
而且当前的景象也不容许他想象太多——看上去是凌远殇占尽优势,步步紧逼,三尺利刃在无陵身上留下道道伤口,但每紧逼一步,反倒是凌远殇越来越显得吃力,而无陵只是淡定周旋,丝毫不显疲态。
十数个回合之后,凌远殇突然停了下来。
“能坚持到这个时候,我应该称赞一句,冥主大人果然不愧是历代麒麟之主中,最出色的一位。”无陵微微一笑,“不然我也不会被你囚禁了好些年。不过……到此为止,即使是冥主大人,也无法违逆麒麟一族最初立下的契约。”
最初立下的契约?什么东西?
顾城越和文曲相视一眼,却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信息。就在这时,凌远殇已经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你伤到我多少次,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反噬己身,哪怕同归于尽也想除掉我吗?凌远殇。”无陵垂下眼帘,看不出他的神情。遍布躯干四肢的咒文和伤痕若隐若现,顾城越能够大体识别,却无法深究其意。文曲看着却是胆战心惊:若不是亲眼所见,文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此等狠绝的咒文会出自神人之手——哪怕真有神人能书下此咒,除非以身殉咒,断断无法使咒文保留至今不散。
凌远殇没有回答,鲜血从七窍之中渐渐溢出,滴落之处,草木勃发。尽管要维持人类形态已经十分艰难,却仍是用一双碧色瞳孔直视无陵双眼。
“当年你亲手缚我,囚于九溟之渊。”无陵踩上冥主的手背,稍稍用力,便听到骨节碎裂的声音,“怪就怪在麒麟天性之中偏有一丝妇人之仁,哪怕杀伐决断如冥主大人,也难免俗。否则又怎会一念之差,让我有机可乘。”
手骨既裂,凌远殇已握不住长刀。无陵将长刀捡起,刀刃在他手中竟然改变形状,缩为手掌的长度,握在手中像是狼牙。
失去长刀之后,凌远殇的人类形态终于散去,眼前众人所见的,是一只墨黑色的麒麟伏地不起,右前蹄已然血肉模糊,周身流血不止。
无陵上前拍了拍他的前额,像是对爱宠般温柔,然而就在下一秒钟,任何人都没有防备,只是突然感到一阵炙热——
麒麟的血。
神话时代就得以存在的灵兽,蕴含旺盛生命力的血,有几乎能烧灼皮肤的热度。被鲜血染红的草木开始疯狂生长,哪怕在这个季节,竟然使得繁花怒放,芬芳弥漫,重重花瓣压弯了枝条。
在这如同梦幻一般的场景中,墨色麒麟眼中的光彩却已经消散。无陵手中握着他的角——原本生于额前,随着麒麟的年岁和修为而增长,而冥主额上的角,已长过一臂,却被生生连根折断,握在手中,墨色凝重,光华流转,犹如活物。
“当年你断我一牙,今日我折你一角。我们两讫了,凌远殇。”
珍贵的麒麟角被随意弃置在尘土中,仿佛不值一文的东西一样。在凌远殇倒下的时候,血池已经开始失控,束缚在内的冤魂发出凄惨的嘶吼,已经有部分冤魂挣脱了血池,逃逸到人间。
如果血池崩毁,接下来就是封印大开,冥界底部的恶鬼将倾巢而出,人间顷刻成为地狱。
就算有一百个顾城越,也不可能杀尽所有的恶鬼;哪怕整个天界倾力以战,收拾洞开的封印,少说也是数百年以后的事。只怕人类还不到数百年间,就已经死绝了。
果真是死局……无解。
“无陵,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听到顾城越的声音,无陵颇为好奇地回过了头,露出觉得有趣的神色,“问题吗?倒是很少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话。你不妨问问看,说不定我真的会回答你呢?”
“冥界的封印已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必你十分清楚。”顾城越看着已经开始崩溃的血池,哪怕周身煞气如他,浓重的阴气也令他感到压迫,“你要一个遍布焦土,满地枯骨的人间,又有何用?”
听到这话,无陵就像听到了小孩子天真的话一般笑了起来,看着顾城越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和悲悯,“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想要这样的人间。或者说,我根本对人间——以及人类这种东西,并没有好感。我只是来取回我应有的东西,让世界回到它原本的样子而已。”
所谓原本的样子……是指什么?
在人类都未出现之前?洪荒之时,天地未分阴阳昼夜,山海巨兽沉浮咆哮,混沌一片……不知多少年月,恐怕也不会再有伏羲和女娲这样的上神施以恩典,以使人类重临于世。
正在说话的期间,众人已经感受到深藏于地表之下的地脉因受到龙王的感应而发出共鸣的声音,不断形成震颤。地脉的灵力正在涓涓汇聚,随着灵力的增长,龙王的实体越来越接近于生前真实存在的状态。墨鳞点金,虬须凤眉,就连原本空洞无物的瞳孔也渐渐凝出光华,龙睛聚神,不怒自威。
只是枯骨再生尚能如此,千万年前的龙王真身,不知该如何神威华美。和这龙王相比,神人竟如米粒之珠,黯淡无光。
随着地脉逆流,就连从血池逃逸出来的冤魂也不敢贸然乱窜,瑟缩着聚在一处,蠢蠢欲动。
大概……真的是末日了吧。
麒麟已死,濮阳澈已亡,就算天上还有神人,又有谁能挡得住无陵和复活的龙王。文曲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形神俱灭的打算,大不了重回星魂,再过上几千上万年,重新凝聚人形——只可惜在那之前,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历劫的经历,终究还是欠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