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程鲤睁大了眼睛,艰难地吐出一字:“不。”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呼出的气刚好吐进靳程鲤后颈,顺着脊椎向下,靳程鲤不寒而栗,身子僵硬得微微颤抖。
贺昉将手放下,“好,就这样出去?”
他无条件地顺从靳程鲤的一切要求,轻轻搂着靳程鲤的肩膀,感受到臂弯下僵硬而颤抖的身体,心里有些不愉,但想了想是靳程鲤的身体在他臂弯下,而且是将永远在他臂弯下,他心情又愉悦起来。
只要说到永远,他有把握足够将这僵硬软化。
软玉温香满怀,但非得是靳程鲤不可了,贺昉长年寒冰冷冻的眼底多了几分暖意。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终是将人揽入了自己怀中。
小仓库到甲板上不过短短一段距离,外面站着三个陌生人,看见他们出来都躬身行礼。
靳程鲤机械地向前迈着步子,贺昉在他旁边安静跟着。
“阿生!”
直至看见被人压在甲板上的阿生,靳程鲤才像活了过来一般,尖叫着要冲上去。
阿生挣脱不开,看见靳程鲤被带出来,他加大了力气,竟然练家子些制不住。
靳程鲤扑过去,不敢看阿生鲜血直冒的脑袋,定定看着阿生眼睛,“阿生?”
“我没事,”阿生露出个宽慰的笑容,“小鱼儿,他们要的不是项链。”
靳程鲤有些疑惑。
“我们要的是装项链的盒子,”贺昉拿着装着项链的八音盒走过来,“这是你的。”
他将八音盒递给靳程鲤,靳程鲤抢过来,小心地护在胸口,贺昉神色不明,转而道:“装项链的盒子?”
阿生冷硬道:“我已经说过了,被我弄丢了!”
“项链已经很值钱,要盒子干什么?”一旁被压得死死的连军吼道。
贺昉示意一旁的属下将项链拿出来,“看看这项链有多值钱。”
“啪——”清脆的一声,连军和阿生都有些傻眼,看着地上零碎的钻石碎块,哦,应该叫玻璃碎块,那颗珍珠也碎成好几块,看着有些凄惨。
“很逼真对吧?”贺昉轻笑,像是在对靳程鲤解释一般,“老头子为这个可费了不少功夫,这条项链是为了掩人耳目放在木盒子里,其实盒子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
古尧木,看上去很不起眼的一种树木,却是千年成树,深山之中千里得一株。木为棺,则保尸身不腐,坟头长青;木为器,则淡香持久,虫鼠不蛀。
可古尧木还分雄雌两种。
但雄雌两株往往相隔千里,雄东雌西,加上树木品相本身普通,就算找到了雄雌其中一株,知道或东或西就有另外一株,也是很难找到。
而且若是毁其一株,另一株也会在三日之内死去。
这却不是古尧木最奇特的地方,它之所以被奉之为神树,却是因为它的木心。
古尧木木心是最为奇特的存在,不是所有的古尧木都会有木心,这一点实为难解。木心长于雄雌二木之间,一根小木桩,呈墨黑色,据说是在地底深处,古尧雄雌两木的树根是有一根会彼此相缠,最后在交集出会生出一根木头,那就是古尧木心。
它的传说分很多,但是最根深蒂固的是长生不老。
贺庆连自然不会相信这个流传得最广的长生不老版,但是他相信古尧木心能治病,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
现在,他需要古尧木心来治病。
木心一成,多方争抢。为了保护古尧木心,贺庆连将其做成一个不起眼的盒子,除了墨黑就再无其他,里面装了个假得很逼真的项链,很多人不识货,如果被抢了,必定丢了盒子要项链,这是本能。
但是他却算漏了一项,要是盒子被丢得找不着了怎么办。
而现在,就面临着这个问题。
贺昉看着一心只望着阿生的靳程鲤,心里有些不爽。他伸出手,用食指指尖轻轻抬起靳程鲤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
那双眼里全是担忧和惊惧。
贺昉在心中微叹,“我对盒子有没有无所谓,我是来找人的。”
阿生心下一沉,做着这番动作,口中又是这么一番话,意思是什么不言而喻,但却不同于程东元的到来。
眼前这个人让阿生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危险。
第30章: 混乱
很多年后,连军再说起那一天发生的事,他仍然不怎么回忆得很清楚,只记得一个细节了,就是阿生死死拉着靳程鲤不放的手,紧接着刀刃砍在上面喷薄而出的鲜血,落在他脸上那温热的感觉。
……
“我们离开这儿?”贺昉眼神温柔,指腹在靳程鲤下巴上轻轻抚着,诱哄一般,对着靳程鲤轻声道。
阿生目眦欲裂,“混蛋!”
靳程鲤挣脱开贺昉的手,“我要和阿生一起。”
贺昉道:“你一直很聪明,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你知道的。”
靳程鲤摇头,抱住阿生,“我不知道!”
贺昉凑上去对靳程鲤额头上落下一吻,靳程鲤还来不及躲开,贺昉退后一点,看他愣愣的,像是吓呆了一般,眼神里又是惊惧又是茫然。
阿生在一旁咬牙切齿,奈何贺昉带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死死压着阿生不敢有丝毫松懈。如果不是他们此刻处于对立面,他倒是很想结识这位身体素质极好的小伙子。
贺昉瞟了眼还挂在阿生脖子上的靳程鲤的手,神色不变,眼神依然温柔,迅速出手。
“小鱼儿!”
“阿鲤!”
阿生和连军齐齐惊呼出声,靳程鲤眼前一黑,软倒在贺昉怀里。
贺昉一把将靳程鲤横抱起,准备离开。阿生眼红如兽,竟潜力爆发,挣脱开了压制,冲上去,死死拉住靳程鲤的手。
靳程鲤的手有些冰凉,阿生死死拉着,不肯放开。贺昉转过身,怀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尽管自己出手是恰到好处的力度,但还是不能避免会对他造成伤害。
贺昉有些心疼地低头吻了一下靳程鲤的额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眼睫就像刷在自己心上一样,令人颤动。
这一幕无疑是刺激了阿生。他红着眼,挥拳就去。
贺昉神色不变,在拳头即将到来的那一刻,阿生被制住了。
贺昉厌恶地看了看,阿生还拉着靳程鲤不放的手,“砍了!”
一旁的人虽然对贺家少爷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但这耳闻都是耳闻的贺家少爷做事颇留余地,一般不赶尽杀绝,但现在看来,其实这句话还是有待斟酌的。
“贺少,很容易伤着靳先生。”那位压制着阿生的人忍不住出声提醒,毕竟他对好苗子一向怜惜,不忍看他就这么废去。
“你会伤着他?”贺昉不答反问,气势有些凌厉,看来这一回是当真心狠,应该说向来心狠,只是这一回表现出来。
那人咬着牙摇头,向一旁的人使着眼色,让他们过来压住阿生,他要自己亲自动手。
连军脸都白了,急忙喊道:“阿生,放手!放手!”
阿生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可他就是不肯放,靳程鲤的手这么冰,他舍不得,舍不得放开。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和他来抢靳程鲤,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来和他抢靳程鲤时他都抢不过。
第一刀下来时,阿生只感觉到了微微刺痛,刺痛之后,便是鲜血喷溅。
“阿生,你他妈放手啊!”连军在一旁怒声吼道,“放手啊!”
阿生哪里还听得进去,鲜血不仅落在自己脸上,还落在了靳程鲤洁白的手臂上,点点血花。
第二刀、地三刀……所有人都惊呆了,阿生的手臂已是血肉模糊,怕是再不能用了,他却还是没有放手,该是何等的意志力。
“是刀钝,还是人钝?”贺昉心里嗤笑,声音淡淡的。
砍了好几刀,都还没有砍断一只手,手下留情那是必然的,下刀的人听罢心下一惊,想是断不能再留情了,可是这么好一棵苗子……
那人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苗子可以再找,自己命没了,就是再好的苗子也没了!
他把刀柄微微捏紧,准备挑一个角度,顺着整齐利落切下去,这样在短时间内只要没有太大变故,在切口组织还未坏死的时间内将其接好,复原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
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只希望在他下刀前,这个年轻人能够想通,提前把手给放了。
看这架势,怕是这一次要来真的了,连军心下一凉,费尽所有力气一样大吼:“阿生你他妈放手!”
阿生眼神坚毅,隐隐看去不知是被鲜血的原因还是什么,竟有些泛红,看上去有些可怖,但却令人心生敬佩。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再或者说已经很少有人能拥有这样的心志。
但是很快就能感觉到,阿生坚定的眼里透出一丝疑惑,而后转为绝望。
下刀的那人正准备砍下去时,就发现阿生的手慢慢松开了靳程鲤,已然是血肉模糊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愣。
一直坚持着不放的阿生竟然放手了?
而后,有些人开始从敬重转为轻蔑,说到底还不是害怕断只手。但就算没有断手,这只血肉模糊,已经可见森森白骨的手又能比断手好到哪里去?
连军从心里感到庆幸,还好阿生放手了,一个男儿在大好年华断手断脚,他不是没有见过,混在江湖上的人,有今日没明日的。
但是无论是断手还是断脚,他都没有见过有人重振生活希望,振作起来的,电视上放的那些能自己弹钢琴还能画画的,都是特例罢了,这世上多的是碌碌无为人,不会成为特例。
如果阿生失去了靳程鲤又失去了一只手,他不敢保证一向乐观的阿生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只有贺昉一个人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他面无表情地抱着靳程鲤大步离开,“丢进海里。”
本来以为这下贺家少爷应该稍留余地了,但却听他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话,就回到了自己船上,背影当真是高贵冷傲。
船上的人沉默不语地开始遵从命令行事,拿人钱财,加上保命罢了。
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会儿把鲜血长流流得跟个血筒子一样的阿生给丢进海里意味着什么。
这片海域并不是绝对安全,更何况他们此时还在海域中心,丢下去,阿生的鲜血将以不可抑制的速度扩散出去,可能不一会儿就已经被分食而尽。
连军在其一旁,又如何能够幸免?
两人被丢下去时,连军闭上眼,享受着入水那一刻的舒爽,这或许是他生命最后一刻的爽快了。
而阿生却是睁着眼,被海水包围的那一刻,自己就如堕入母体一般,好似羊水的海水密密覆过来,温柔而静谧。
像是仪式一般,阿生看着海水被自己分开,又紧跟着合拢,好似从未分开一样。
自己的手臂已经被生涩的海水刺痛到麻木,只有鲜血保持了流动状态,将阿生眼前的海水以一种奇妙的形态染红。
阿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敲晕靳程鲤时,从靳程鲤脑后冒出来的鲜血,也是像这样染红了那一片海水。
“原来从水底看,更美。”阿生想着。
他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他心底里是对不起靳程鲤多一些,还是感到幸运多一些。他突然能感受到,当初他不要靳程鲤,希望他回到大海里时,靳程鲤的感觉。
就像他现在这样吧。
绝望得认为死亡是唯一的良药。
可是,靳程鲤后来出现在小岛的沙滩上?
阿生突然睁大眼,靳程鲤当时没有想过要死,而是为自己成为了人感到高兴?
那刚才……
阿生突然顾不上许多,在海上风风雨雨了这么许久,他的水性不是一二般的好,他拼命向海面上浮去。
他冒出头的位置,正好背离了船上的人,是视线死角。但是他的血已经在海水中扩散,说不定已经有许多生物闻味而至。
他必须尽快找到庇护。
他尽量忽略了手臂上一阵阵撕心的疼痛,拼命朝岸上游去。
……
贺昉抱着紧闭眼睛的靳程鲤走到船舱内,把他放到床上,顺势侧躺下来,眼神温柔地看着靳程鲤,手指轻轻抚摸着他光滑的脸。
“比之前瘦了。”贺昉喃喃道,手指轻轻捏了捏靳程鲤脸上不多的肉。
过了一会儿,贺昉心里觉得好笑,也懒得继续装下去,反正这船已经在回程的路上。
他的手带着一丝凉意慢慢滑过靳程鲤的肌肤,最终到了腰上,贺昉收紧抱着靳程鲤腰的手,把头放在靳程鲤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吐气。
像是得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般,贺昉心里十分满足。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说不明的笑意:“我就说你很聪明的,但是聪明过头就不好了。”
然后他微微起身,看着怀里的人眼睫不由自主地颤动,但还是倔强的不肯睁眼,他越发觉得有趣。
他一直知道靳程鲤很有趣,但真正把人抱进怀里了,才发现靳程鲤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有趣。
“你现在失忆了,”贺昉对着靳程鲤的耳朵轻声道,“那我来教你一句话,有没有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
靳程鲤的眼睫又动了动,贺昉轻笑:“没有听过,但是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什么意思咯?”
等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做好心理准备了一般,靳程鲤缓缓睁开眼睛,眼里一片清明,没有丝毫晕过去后醒来的茫然样子。
贺昉知道他是在装晕,应该说后来是在装晕。
他的手劲是恰到好处,会使靳程鲤晕过去,但害怕这种强制性击打会伤到靳程鲤,他在出手时还是留了力道。
如果不出意外,靳程鲤晕过去后,差不多是在他说断阿生手时醒过来的。因为贺昉很明显的能看见,他话一落口,靳程鲤拼命压制却压制不住的颤动的眼睫毛,眉头也因为下意识的紧张和担心而微微皱了起来。
看不出来的才是傻子,更何况贺昉不是傻子。
靳程鲤睁开眼,也不看贺昉,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也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非要让自己和阿生分开,程东元是这样,现在这个什么贺也是这样。
他没有睁眼,但是他感受到了阿生落在他手臂上血,已经从温热变得有些凉,他还能感受到阿生死死拉住他的手,很用力,让靳程鲤感到有些疼痛。
而这痛感让他感到一丝安心,至少阿生不愿放弃他。
但是他也知道,这一次就像上一次一样,他们对彼此的分开无力作出反抗,他们的力量太过渺小。
当听到贺昉的话,他的心脏几乎下意识的紧缩起来,想自己挣开被阿生拉住的手,但是阿生不放,他只能微微动动手指,指甲狠狠划过阿生的手心,靳程鲤还用指腹感受了一下,的确是划破了。
然后,阿生放开了他。
他几乎想立即睁开眼,扑过去抱住阿生,讲清楚他不是真心的,他知道阿生会原谅他。
他忍得很辛苦,手无力地垂下去,他甚至能感受到阿生的血在自己手臂上向下滑动,像是自己的手臂被割开了流出来的血一般,靳程鲤真真切切地感受着传来的一阵阵疼痛。
没有安心,而是惶恐不知所措。
贺昉见靳程鲤不说话,也没有勉强,他耐心很好,有好友甚至将他比作狼,能够为了猎物,等待足够长的时间,最后一击致命。
他喜欢这个比喻。
……
阿生躺在沙滩上大口喘气,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近距离感受到死亡。
不远处足够容纳那些鲨鱼的水深处,还时不时的能看见它们冒出来的尖角。有一条离他最近的鲨鱼甚至已经一跃而起,准备享受这顿美餐,可它还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