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上——谁诺

作者:谁诺  录入:09-19

莫逆一笑,摸了摸下巴:“自是好的,不过适才府上来了一位冯大人,和我打了个照面,我一时手痒,暗自给他算了一卦。”

“哦?”袁承海来了兴趣,“卦象如何?”

莫逆一叹:“杀伐出身,峥嵘之相,戾气入命。”

此言中肯。

冯印义军首领出身,可说通身反骨,才有这造反的胆量,可也同时通身戾气,其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谦和,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袁承海点了点头,莫逆看他一眼,又道:“至于你烦心的事儿嘛……”

他拉长了声音,语调似乎特别漫不经心,一敲手中折扇,才道:“昨夜我夜观星象,紫微星动,似有不稳。”

一语出,袁承海静了静,微笑:“你消息灵通。”

莫逆叹道:“紫微帝星,随便动一动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自然得上心。”

袁承海笑:“紫微星动,我又当如何?”

莫逆一笑:“大人是明白人,可用我多说?”

袁承海静静道:“你确是不必说了。”

袁承海离开花园,打算回房休息,有侍女小心翼翼问他,“大人可是要去夫人那里?”

袁承海摇头:“不必。”

今上遇刺,以海日对那位的忠心感情,这时候只怕比他还急,他若去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十数年钻营,他终究是连个知心人也不可得。

腊月十八,柳从之遇刺,遇刺消息封得极紧,或知内情的朝中要员皆噤若寒蝉。

腊月十八当夜,袁承海星夜入宫,呈上一封奏折,愿卸下现在所任职位,自请去礼部任一闲职,柳从之不允,此话暂且不提。

腊月十九,柳从之如期上朝,神色如常,并无任何动作。遇刺一事似乎已经过去,新朝表面上风平浪静,然而暗里的余波越演越烈,辽城一事已渐渐传开,朝中人心不稳,崔浩然请命前往辽城一探究竟,柳从之应允。

同日,困坐愁城的薛寅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薛朝旧臣,大儒顾源之子,顾均。

第33章: 时局无常

顾均在新朝并非一个多么受人瞩目的人物。

柳从之手下人才济济,从傅崔冯陆四将至顾袁两个心腹文臣,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顾均在前朝也才初露头角,份位不高,至新朝,也仅是降臣中颇为出挑的一个。

新帝赏贤用能,顾均也确实被提拔,在新朝境遇强过前朝,可也仅此而已。观顾均出身,倒是和袁承海颇为相似,俱是书香门第出身,幼承庭训,家中礼教森严,但两人却并不相似,可以说,顾均年轻,袁承海老练。袁承海为官为人,不过圆滑二字,那是被漫长岁月,商海宦海沉浮打磨得近乎本能的圆滑,圆滑却冷淡,同时低调,奉行中庸之道,乍看是个一丝锐气也无的人,实际上满腹权术算计,心思极深,手段老辣。

顾均却年轻而锋利,谨慎但是自信,他仍是那个亡国之时挺身而出,怀有锐气,一腔热血的青年。可以说他年轻得带几分天真,故而他为官并不算多顺遂,锋芒毕露,反是碍了别人的眼,他又是清流,不擅钻营,是以连日来遇到的麻烦也不算少。 近日更是被人找了由头弹劾,柳从之看着弹劾的奏章只含笑摇头,问袁承海:“你觉得顾均此人如何?”

袁承海答:“太年轻,还缺磨砺。”

于是柳从之朱笔随手一批,顾均受罚降职,还任兵部五品参校。

正是宣京城破之时他所任的职位。

顾均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原职,心情也是憋闷,然而他是个教养极好,行得端坐得正,堪称君子的人,在其位谋其事,虽心里憋着气,但做事仍是一点不马虎,一丝不苟。

兵部五品参校,负责军中杂物分配。

这绝非什么好职位,然而不起眼如顾均,却在种种细枝末节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腊月隆冬,柳从之遇刺,朝中一片萧瑟,顾均虽只是小人物,却丁点不觉轻松。他是薛朝降臣,身份总是较人低了一层,故而受薛朝旧臣拉拢,可他又受过柳从之赏识提拔,于是也认识许多朝中新锐,可谓两边都沾边,但两头都不算。

他在一个最尴尬的位置上,在一个最尴尬的时机,拜访薛朝亡国之君。

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均不是傻子,此事必然事出有因,不过薛寅在见顾均前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心里纳闷之余,又觉烦闷。

让他烦躁的事情很简单,薛明华生死未卜,他坐困宣京,鞭长莫及。

单纯要逃跑他不是没办法,但问题是逃了之后怎么办?他现在无权无势,手中并无左右战局的筹码,就算是去了,能做什么也实在难说,今天他安份一天,柳从之能放他安生一天,破国之后隐忍至今,若是功亏一篑……

薛寅抿唇,他若孤家寡人,自然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可他到底并非无亲无故,他可以走人,薛明华又怎么办?他们若是一走了之,北化又怎么办?

那话怎么说来着?三思而后行。

薛寅叹口气,天狼那边没有新的信儿传过来,还是三思后行几个字,柳从之遇刺事后他琢磨了琢磨,觉得这事全赖他手太快,没想清楚就动了手,弄得本来和他没干系的事也扯上了干系,想着想着就想起天狼传来纸条上的三思后行四字,登时觉得受到了那算命的莫大嘲讽,一口血梗在心头,心情十分阴郁。

也罢,三思而后行,那就三思而后行,阿姐那边……

薛明华并非无能之辈,陆归更不是徒有虚名,这二人出事,要么,前方变数太大,要么……己方有人捅刀子。

薛寅打个呵欠,联合柳从之离奇遇刺一事,如果他所料不错,此事的突破口,只怕就在宣京城内。

像他这么想的不止一人。

顾均来时,大雪纷飞。

如今已是腊月隆冬,北边的战事就算在打,遇上这种天气也得叫停,只是不知如今北边是什么光景。

薛寅请顾均进屋,备上酒菜。

顾均连日陷身朝政风波,面上颇有疲倦神色,看上去精神不那么足,见了薛寅,神色仍是有些尴尬,低声道:“顾均见过降王。”

降王二字由柳从之说来,遍含讽刺,由顾均说来,却平平淡淡,真诚无比,不称降王,又能称什么?薛寅苦笑,这降王二字得跟他一辈子。

“好久不见,你怎么想起过来?”薛寅问,他和顾均私交寥寥,实在没多少话可说,只能大概聊几句。

二人对坐桌前,身边仍有人进出布菜,薛寅执起一杯酒,先饮了一杯。

顾均道:“王爷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薛寅摇头,“不知。”

顾均叹息:“明日是霍老寿辰。”

薛寅乍听此言,一时怔忪,顾均黯然道:“霍老去后,霍氏一门人丁凋残,如今只剩一名孤女。我母亲将她接入顾家照料。隆冬时节,思及霍老平生种种,总觉伤心。”

薛寅静默片刻,举杯道:“喝酒。”

顾均举杯,“敬霍老。”

薛寅静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人由此起头,又谈了些有的没的。顾均简略地说了说自己近况,问及薛寅,薛寅只半闭着朦胧一双眼,惫懒地打个呵欠,“眠花宿柳,乐得逍遥。”

顾均看他一眼,稍微蹙眉,“王爷好福气。”

薛寅低笑,“自然的。”

酒过三巡,房内只得他们二人,薛寅喝得迷迷糊糊,满面醉意,一手撑着头,半闭着眼睛靠在桌上,顾均端起酒杯,走到他身侧,又问了一句,“王爷过得可还舒心?”

薛寅懒懒看他一眼,顿了一顿才迷迷糊糊答,“你说呢?”

顾均看他一眼,稍微躬身,低声在他耳畔道:“王爷,这话我只说一次,您自己权衡。”

顾均声音压得极低,“前线物资有异,朝中有内鬼,或有人意图谋逆……时局不稳,王爷或能把握机会,谋求生机。”

薛寅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没听见,半晌,低低一叹。

是谁想对新朝不利?朝中种种又是否和前线有关联?柳从之有何应变?他又有什么能做的?

时局紊乱,谁能理清楚这一团乱麻?

那位永远气定神闲的新皇帝……能够么?

他想到这里,眼珠忽然顿了顿。

顾均小心地执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

一个……严字。

第34章: 孤家寡人

顾均写完,薛寅睁开眼,低低问了一句,“为何告诉我这个?”

他如今不过降臣,两人又没有什么多好的交情,何必冒着忌讳来告诉他这样的事,稍有不慎,还会牵连到他自己。

顾均饮尽一杯酒,微微垂眉,“为你城破时那一跪。”

薛寅诧异挑眉。

他在全城面前跪降,丢尽国体脸面,众人尽皆不耻,顾均也在此列,怎么连月不见,这个正统的书生也转了性,变了看法?

“你想通了?”他问。

顾均一叹,“想通了,江山更替,如枯荣交替,本是常事。”

薛寅懒懒一笑。

遍览史书,每一个朝代立国之时都期望能千秋万代,但没有哪怕一个朝代能够千秋万代。

盛极而衰乃天理,故而盛世之后,总见乱世,乱世之后,又总有人能开盛世气象。他薛寅赶上薛朝气数已尽,无力回天的时节,柳从之却是如有神助,无往不利。运数一说,或许玄妙,但冥冥中只怕真有天道。

薛寅饮尽一杯酒,转回思绪,想起顾均在他掌心写的那个严字。

朝中有谁姓严?

薛寅乍一想到这个问题,却是思索良久也没个结果,他虽时时刻刻留意朝堂动向,但入眼的毕竟都是第一流的能影响时局的角色,一丁点功夫都懒得花在其它小角色上面,于是此刻就抓了瞎。顾均却当他已经领会了意思,他此来本就犯忌讳,更不宜长久逗留,于是很快告辞。

薛寅醉眼朦胧,懒洋洋送顾均出门,面上一派高深莫测,心里却仍在琢磨——顾均说的到底是谁?

能解答他疑问的人已然走远,薛寅只好一个人闭门思索。

如果天狼在就好了。

小薛王爷一面想,一面愁苦地叹气,算命的虽然不学无术,但有一点是好的,记东西在行,真正的过目不忘,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功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都知道。

等等,天狼……

薛寅顿了顿。

初来宣京时,天狼曾经给他整理过一份薛朝朝臣的名单,他当时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只记住了霍方华平几个关键角色,但那名单他扫过一眼,其中似乎有人姓严?

严非大姓,如无意外,顾均指的,应是这人。薛寅蹙眉,是严什么来着?严……墨?

“前线物资有异,朝中有内鬼,或有人意图谋逆……”

这是顾均透过职务便利,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得出的情报。

那么这个叫做严墨的薛朝旧臣,又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谁又意图谋逆?

薛寅皱眉,他需要和天狼见一面,现在他所能掌控的消息仍是太少了,不足以让他做出准确的判断。

可惜天狼却不是那么好找的。

薛寅按约好的方式发出密信,却迟迟等不来回音,只得暂且按下,不动声色地打听朝中消息,时时刻刻关注北边的动向。

可悲的是,天狼不好找,有一人却是非常好找——准确来说,他要找薛寅很容易,薛寅却不太想找这个人。

腊月二十二,柳从之召见薛寅。

小薛王爷十分无奈,一脸苦大仇深,心情抑郁且烦闷,到了地头,却见柳从之坐在棋案前,气定神闲专注于面前棋盘。

棋案对面还坐着一人,容貌秀雅,正是袁承海。

袁承海看了棋盘半晌,似乎在凝神思索,而后落下一子。

柳从之也看棋盘,紧接着袁承海又落下一子。

袁承海看一眼棋盘,长叹:“臣输了。”

“这是越之输给朕的第一百三十二盘棋。”柳从之微笑,“你一盘也未赢过。”

袁承海道:“臣棋艺不精,比不得陛下。”

柳从之从容收敛棋盘上的棋子,“在朕看来,越之的棋艺可是上佳,远超于朕。”

袁承海垂头:“臣不敢。”

柳从之失笑,“何必如此?”他叹一声,“也罢,你先下去吧。你呈上的奏折朕再留着看看。”

袁承海垂眉敛目,“是,臣告退。”

薛寅站在一旁,与起身离开的袁承海打了个照面,袁承海冲他微笑一下,而后默不作声离开,神色平静端然,不带丁点锐气,步伐从容。

柳从之与袁承海,是一对很有意思的君臣。

一起起兵造反,一路追随走来,彼此情分应当非同一般,但袁承海十足谨慎,柳从之称帝,他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定在了臣下的位置上,半点不逾矩,行事低调,处处小心。

袁承海信柳从之能夺天下,能成九五至尊,一代明君,却不信柳从之能予他一世不变的尊荣权势,故而他谨慎,步步谨慎,绝不触逆鳞。

袁大人正经是个聪明人。

薛寅叹完,见柳从之收拾好了棋盘,抬头看他,微笑:“怎么不坐下?”

这等关头,这人竟还有闲心下棋。

薛寅默不作声在柳从之对面坐下,也执棋。

他和这位皇帝向来没什么可说的,既然柳从之要下棋,那他奉陪就是。

两人都不太说话,故而这一局下得很快,薛寅输。

结果出来,柳从之似乎寂寥地叹了一口气,“我于棋艺一道,可是但求一败了。”

柳从之其实不喜自称朕,反而爱称“我”。薛寅道:“陛下棋艺精湛,只怕所向披靡,并无敌手。”

“昔年我学棋,在教我下棋的人手上连输了三百二十七盘棋。”柳从之含笑,“我每输完一盘,就在心里记下,等输完第三百二十七盘,我想了一个月,才觉得可以去下第三百二十八盘,从此再也没在他手下输过。我为人好强,凡事都爱争个第一,现在想来着实孩子气。”

薛寅若有所思,“那陛下难道再没有输过?”

“自然不是。”柳从之注视棋盘,“我昔年陪薛朝老皇帝下棋,屡战屡败,每每在最后关头失误,以至战局突变,形势逆转,老皇帝总是出奇制胜,故而十分开心。”他微笑,“就像越之连输我一百三十二盘棋一样,人生连一棋友也不可得,着实寂寞。”

薛寅不吭声了。

你自己要当皇帝,当皇帝自然寂寞,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另外小爷其实特别想赢你一局的,但是就是赢不了,小爷也寂寞啊,不光寂寞还手痒。

柳从之摇摇头,“一时有感,我多话了。”

他吩咐下人将棋盘撤下,一派闲适地看向薛寅,“降王此来倒是颇为心不在焉,可是忧心韶华郡主?”

“是。”薛寅疲倦地一揉眉心,“家姐生死未卜,我亦寝食难安。”

他问,“陛下就不担心前线景况?”

“自然是担心的。”柳从之道:“浩然已经出发,陆归与韶华郡主又都颇有手段,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薛寅道:“希望如此。”

柳从之闻言微笑,“可是不信我?”

薛寅蹙眉,“臣不敢。”

柳从之淡淡道,“不出三日,此事必有结果,你大可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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