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男子站在他身前,沉声问道,“谁让你下毒的?”
白夜的目光只看地板,淡淡道:“属下想擒杀沙勿。”
这话的意思是,他只是在擒杀沙勿的过程中出了点小差错,使错了手段,不小心连累了许多人——当然,在这人的脑子里,恐怕就没有“连累他人”这种概念。
黑袍男子怒极,倒是冷笑了:“你捉着沙勿了么?”
白夜这一次面露惭愧之色,道:“属下无能,还是让他跑了。请主人责罚。”
“放心,该你的少不了。”黑袍男子眯着眼,冷声道:“你这次鲁莽行事,坏我好事,可知错?”
白夜垂头,老老实实地认错:“属下知错。”
男人看他一眼,按了按额角,一时也觉疲倦。这小家伙年纪轻轻,脾气却硬得像是茅坑里的石头,浑身的戾气与凶性简直如同与生俱来,根本磨不掉,他那师父究竟是怎么把好好的小孩教成这样子的?
这是把快刀,也是把染毒的刀,伤敌也伤己。
男人叹一口气,低声道:“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慎用毒物,不要杀无辜之人。你听明白了么?”
“是。”
白夜顺从地应了,然而冷淡的眼中第一次现出丁点迷惘之色,不要杀无辜之人?师父说过,不相干的人想杀就杀了,如果杀不了再另说,师父还说,有人挡道,那杀了便是,这些人……难道也算无辜之人?
第74章: 重回北化
宁安一夜成疫城。
月国人退回辽城,宁安尸横遍野,不仅是疫城,更是一座废城。柳从之潜逃在外,朝廷乱成一团,冯印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来管这北边的杂事?天大的事情随风去,月国人不安分不假,但只要月国人不打到家门口来,那一切好说。至于那些染病死了的——运气不好,怨得了谁?
可这事到底是有人会管的。
至少,柳从之会管。
宁安流传的毒再烈,一日夜间,也消散得差不多,毕竟水是活水,再起一场大风,再烈的毒也得风流云散,剩下的不过遍地死伤,柳从之派的人快马加鞭,当夜便至宁安,宁安城守逃逸,乱作一团,伤患遍地。崔军粮饷不足,耗费人力物力做这等事本就吃力不讨好,可柳从之坚持,旁人也说不上什么。
一部分人马被分去宁安收拾事态,另一部分兵力则分了出去,逐渐侵吞周边诸城。柳从之一反先前谨小慎微,行事大张旗鼓,大军直接挂上了柳字帅旗,向平城周边的北边诸城一一扫过去。这时节月国人作乱,北边诸城形势本就不好,再遇柳从之大军,明眼人一看那柳字就得魂飞魄散,吓得心肝都要颤一颤,如此,崔军孤军在外,这下算是彻底在北边站稳了脚跟,占的地方大了,粮饷一时也还能支撑。眼见着月军退缩,这形势竟是打开了。
柳从之坐镇平城,南来北往诸多事宜,皆是由他一一抉择。这人谨小慎微时处处小心不露痕迹,这下大大方方地现了形,周身气势也随之一变,一言一行自有气度,气魄端然,他这等人,即使并无龙袍加身,即使面色苍白,也有一股令人信服的,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绝的气场。
薛寅骑在马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安静了些许。
柳从之站在马前,仰头看他,而后从容一笑:“愿你此行顺利。”
这人目光温和,此情此景,竟是让薛寅觉得有些微妙。他与柳从之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也着实是……意想不到。
薛寅沉默,向柳从之微微一抱拳,而后转身策马而去,他身后的人马也尽数跟上。柳从之长身而立,默看这一队人马消失在了烟尘里,崔浩然在他身边道:“陛下当真信得过他?”
柳从之淡淡一笑:“当然。”他笃定道:“他一定会回来。”他放出去的人,他就一定拉得回来。
哪怕薛寅此行是去北化打探虚实,也是一样。
北边战况如此,宣平城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或者说,有些消息可能蔽塞,但崔军明晃晃打出柳字旗的消息,绝无可能传不回来。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袁承海依旧端坐在府里喝茶。
同时传回来的还有一桩消息,柳军之中,有薛朝亡国之君的下落。
莫逆得知此一条,面色颇为古怪地拧了拧眉,“啧”了一声,而后抬头看袁承海。这位袁大人白日喝茶晚上睡觉,事事不挂于心,连莫逆这等人见了,都想端起酒杯敬上一敬,这些日子波折着实不少,袁大人的糟心事也着实不少,但袁大人涵养功夫实在绝佳,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莫逆才是真正的闲人,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袁大人喝茶,他便在一边弹琴——算命的能耐不少,弹个琴是小意思,左右无事,弹弹琴也是好的。
一曲十面埋伏,琴声铮铮,颇有杀伐之意。袁承海听得扬一扬眉,却是微笑了:“好曲。”
“谬赞。”莫逆随口一笑,而后道:“爷可有任何打算?”
他这句话说得无头无尾,袁承海却似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无甚打算,随它去吧。”
莫逆想起自家流落在外最后进了柳从之麾下的小王爷,哀挽地叹一口气,又想起头戴好大一顶绿帽子的袁承海,无奈地叹一口气。
柳从之离京当日,袁夫人就告了病,一连数天不见人,怎料有一日冯印来此找茬,袁夫人的病就像是突然好了,竟在这个不讨巧的当口盛装打扮出来了。
袁夫人已经嫁作人妇,冯印见了袁家的人,自然没个好脸色,袁夫人见着这不速之客,也是惊讶,但袁夫人昔年是艳冠宣平的花魁,何等涵养,何等机变?这一日冯印来袁家做客,本是想找袁承海不痛快,不料袁夫人在场,冯大人竟是难得被哄了个开怀,冯印明显中意海日,袁大人看在眼中,自然不痛快。冯大人看他不痛快,自然极为痛快,于是最后,袁夫人就被袁大人堂而皇之地带走了,约莫不过多久,就能成冯夫人了。
这两日,柳从之在世的消息传回来,必成冯大人一块心病,恐怕就需要袁夫人好好开解了。
袁大人头上好大一顶绿帽,自然不痛快,喝了半日闷酒,砸了好多东西,这几日袁府里往外扔的东西就是一大堆。等砸完了,像是出够了气,这才坐下,施施然喝一杯茶。
莫逆自然是清楚,这几日扔出去的“垃圾”里面,就有顶重要的东西。得知柳从之远在北地,袁承海分身乏术,竟也是要不遗余力地帮上一帮。这人对柳从之,也算得上是死心塌地,无比忠诚了。
只是不知这等忠诚,救不救得了这人盛年早亡的命格。这袁大人夫妻俩,都是十足十的妙人。
莫逆长饮一杯酒,心不在焉撩拨手中琴弦,竟是想起了北化。
他从来不喜北化,然而北化十年,到底将这个地方刻进了心里。北化不如宣京,却无宣京这等乌烟瘴气、勾心斗角,穷山恶水,却自有其意趣,等宣京这出好有意思的大戏落幕了,他不妨回北化瞧瞧,只是在这之前……
莫逆想起自家的小王爷,长长叹气。
这真是见了鬼了才会搭上柳从之这条船,柳从之这等人是能轻易碰的?薛寅当年道做皇帝夭寿,他知不知道,跟在柳从之这样的皇帝身边,比做皇帝更夭寿?夭寿哦……
薛寅若知天狼这么念叨他,必定会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一下这算命的,可惜他不知,所以此节只能揭过。
小薛王爷策马疾驰往北化,狂奔在夭寿的康庄大道上。
宁安变疫城,局势陡变,月国人暂退,情势微妙,柳从之派他来北化的原因很简单,确认北化情况,如果必要,占领北化。
柳从之本来推测,沙勿行踪不明,是被月国三王子一派在北化绊住了,但现在宁安陡然爆发这等投毒事件,据探子回报宁安当日又有月国军队进驻,在毒药传开后才仓皇退去,让人不得不怀疑,宁安是遭了月国内乱的池鱼之灾。无论如何,现在柳军既然大大方方亮了招牌,那就无需低调行事,占的地盘越大越好,就算北化这等贫瘠之地供不了粮,但占的地方大,耳目和情报就灵通,总之并无坏处。
薛寅生在北化长在北化,是此行最佳的人选,然而薛寅携兵离去,若真能占了北化,恐怕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薛寅自己策马离去的时候,都明白柳从之此举无异于赌博。
这人为何笃定,他薛寅一定一定不会背离他?
兵贵神速,薛寅行军速度极快,不日便至北化。久别故乡,说他是归心似箭也不为过,他尚在宣京时,一心所求,不过回北化了此余生,却连这愿望也不得实现。等这时真真正正策马走在去北化的路上,近乡情怯,心底反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从这个地方出去,做了三日皇帝,败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如今再归此地,情势又不知会是如何?更不知阿姐她……下落如何。
到北化当日,北化正飘着雪。
北边其它地方都在陆续转暖,唯独这苦寒之地还在下雪,薛寅并未贸然进入北化城内,北化现在不知是有什么猫腻,贸然进去只怕是给人当靶子的,他在北化城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命军队扎营,而后自己率了一队精挑细选的好手,入夜后入城一探虚实。
这等活计本来用不着他亲自做——但小薛王爷想家都想疯了,都到了北化城门外,让他忍住不入城,显然不可能。
北化穷山恶水,天寒地冻,几乎没有城防——薛氏姐弟走后,这儿几乎没有管事的人,自然也无人折腾城防这等东西。薛寅顺顺当当进了城,刚一进去,呼吸却是一窒。
太安静了。
入夜的北化静得像一座死城,百姓家家闭户,没有一点声息。往日这确实是个僻静的小地方,但这种几乎诡异的安静绝不正常,薛寅扬了扬眉,而后直奔宁王府。
宁王府号称王府,实则破败得一塌糊涂,连当日来传旨的老太监见着这所谓王府也要目露轻蔑之色。薛寅里里外外扫过,只见整座宁王府里空空荡荡,显然许久没有人住过,他心里一沉,本来心中隐含的期待也落空了。
他本还以为薛明华可能会回来。
薛寅站在宁王府前,看着夜幕下宁静得不寻常的北化城,嗅到了一丝诡异而危险的气息。
打破这一片死水一般沉寂的,是一个孩童的叫声。
“救命啊!杀人了!”
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跑,脚底时不时打滑两下,甚是辛苦地躲避身后追兵,雪地跑路极难,他在几乎要跌倒的前一刻突然看见了远处的薛寅,登时眼前一亮,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站住了,而后干脆将脚下要磨破的鞋踹飞,手足并用地向这个方向狂奔。
“救命啊!前面的大哥救救我!”
第75章: 重重巧合
夜黑风高,四野空旷,薛寅愣了一愣,才醒悟到“前面的大哥”是自己。他遣了自己带的下属去查看城内其它地方,自己回宁王府,现在这街边就他一个人,所以这“大哥”只能是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谁是你大哥?
第二反应是抬头看了一眼奔来的男童,这孩子落魄得跟个小叫花似的模样,让他一瞬间想起了方亭,不过显然,这孩子年纪比方亭大,而且这性子……薛寅默默地看着这光着脚的小家伙在雪地里如有神助地一通狂奔奔至自己面前,气都来不及喘就一把抱住薛寅的大腿大叫:“大哥您行行好!救命啊!”
叫声惨烈如杀猪,薛寅闭目按一按眉心,求救求到这等地步,即使是他这个本身想救人的,也有一种一脚将这小崽子踹出去的冲动。
“给我滚下去。”他见追兵走近,有些烦躁地沉声开口,再不下去他就真踹了,不料这小孩儿精乖得紧,薛寅话音未落他便弃了薛寅大腿翻身往身后一滚——这孩子似乎笃定薛寅会忍不住踹自己一脚,不过薛寅没踹就更好,小孩儿站稳,接着一个闪身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跑。这时跟着他而来的追兵已至薛寅面前,见这情形还以为两人是一伙的,当下就朝薛寅身上招呼,薛寅一闪身避开这一下攻击,同时抽出腰间长刀,冷笑一声。
深更半夜,这群月国人追着这么一个小孩儿,也是有趣。
另外,北化城中安静如斯,却有月国人大张旗鼓出现……久未归故地,他这故乡,还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闷声不吭拼命跑路的小孩儿——也就是游九,听到身后传来的刀枪碰撞之声,松了口气。
他抱着大腿求的这位“大哥”竟然真不是简单人物,也是,这人他从未见过,只能是新进城的,既然敢在这种时候来北化,那显然应该是有点底气的。他今晚见着这么个活人也是运气,不过这人来历不明,敌友未知,既然人家已经帮他挡住了追兵,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游九咬牙发力往前跑,他方才一时情急将已经磨得破破烂烂的鞋踹飞了出去,这下子赤脚跑在雪地里,没几下脚已经完全冻僵,每跑一步钻心地疼,适才跑得快是一时发狠,现在拼劲儿过去了,速度未免就慢了下来,正跑着,突然察觉身后有一阵劲风,还来不及反应,一把飞刀自他耳畔飞过,钉在了他面前的雪地上。
游九双脚剧痛,一个踉跄,终是不支倒地。
他一时爬不起来,只得回头看转眼间已收拾掉两个月国人,手握一把飞刀,长身而立的薛寅。识时务者为俊杰,游九当即跪地赔笑:“这位大哥实在太厉害了!多谢大哥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这小鬼女干猾似鬼,薛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飞刀,却觉有趣。这孩子一开始抱住他大腿,为的只是拖住他,好让他对上月国人,换句话说,这小孩儿一开始从没想过薛寅会帮他,他觉得薛寅只会把踹一边去,任他自生自灭。
一个聪明的小家伙。
薛寅懒懒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些人为什么追你?北化现在月国人很多?”
游九确定对方对自己并无敌意,松了口气,堆起笑容:“我叫游九。听起来这位大哥是北化人?怎么称呼?”
游九为何被追,此事说来话长,总结一下,无非倒霉。
为何倒霉,如何倒霉,暂且按下不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小游九聪明是聪明,但有时候聪明太过,反被聪明误,倒霉也怨不得别人。好在这孩子总有那么点逢凶化吉的运数和机变,才不至于交待了性命。
游九被薛寅拎走的时候,方亭沉默地垂着头,拳头紧握着,有些发抖。
走在他身前的人稍微侧头:“怎么了?”
声音冷冷冰冰,是白夜的一贯腔调。
方亭垂眼,默默摇了摇头,跟着他继续走。
白夜沉默地在前,引着他去了一间屋子,屋门打开,一个男人负手而立,听见响动,回过头来。
方亭抬起头看他,这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五官硬朗深刻,眉毛很浓,眼神沉冷。方亭被他瞥一眼,竟不自觉有些瑟缩,打了个寒颤。
他在打量男人的同时,男人也在打量他。方亭生得秀秀气气白白净净,年纪还小,四肢细得像柴火棍,看着更是跟个小丫头似的,简而言之,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没一点像他,就对了。
男人低笑,这就是他的种,他唯一的后代,一个和南人生的杂种。
如果不是他只得这么一个孩子,今后也只得这么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不被掐死就算好命,客死南国也是福气,又何必多加挂心?
方亭听见这声带着冷意的笑容,反而安静了下来,仰头看着男人,只听男人沉声道:“你叫辛显,是月国人。”他神色淡淡的,语气笃定,“我叫厉明,也是月国人。”
厉明这个名字听来有些耳熟。
方亭皱了皱眉,等想起来从哪儿听过这个名字的时候,骤然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