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东西啊……”
玉子风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从那个剑室里挑出的,唯一一把较为完整的断剑,突然说道,“我也要练剑。”
“总有一天,我也会创出自己的剑法。”
少年说着,小脸绷得紧紧地大步跑了出去。萧沐阳笑得有些怅然,喃喃地说,“那你可要当心了,剑啊,能杀敌,也能伤己哟……”
垂着后背,老管家一步一步地离开这个再次被封存的密室。
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
萧老大夫年已过百,终还是抵不过岁月的威力,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玉子风哭着为义父料理了后事,没过多久,萧管家也去了。
连续两位慈祥的老人彻底离开,仿佛让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一瞬间长大了。
玉子风冷冷地看着萧管家的婆娘和他的儿子一起霸占了整个山庄。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要。只是在临走的那一晚,把那个剑室中所有的断剑都埋到了土里。又去密室,将所有的秘籍,都喂了柴火堆。
带着自己这些年的几件衣服,萧老大夫留给他的一些药丸,还有一柄断剑。
玉子风在这一年的中秋,离开了山庄。
站在山道上,看着那仿佛陌生了许多的深宅大院,玉子风毅然转身离开。少年的心总是热的,血也是。
当他在山中转悠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出去的路时,玉子风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可这样回去,他又是不甘心的。
拿着剑,再次砍断拦路的藤蔓,少年轻咦一声。面前竟露出了一截小路。
他在山庄住了十年多,从来没有来到这样深的林子里,自然也不知道,这里会有人迹。
从藤蔓间跳出去,落在那青苔隐隐的石头路上,玉子风更好奇了。
沿路向内而去,只见有些树木的根系已扎入石头缝里,暖色的阳光自枝桠间流落,光影斑驳地,照耀在那一座坟茔上。
“原来是坟墓啊……”玉子风恍然,借着阳光,他看出,这一座坟墓前有一座石碑,似乎立了很久。
少年有些好奇,便想看看是什么人葬在这里。便绕过这挡道的大树。然而,让他吓了一跳的是,被树木遮挡的另一边,还有一座坟茔。
坟前有石碑,碑前却有人。
雪白的衣仿佛带了无尽的孤寂和冷漠,广袖轻垂,被这林间的微风隐隐拂动。
那是一种,只一眼看去,就仿佛被无尽的时光所吞没,被那属于岁月长河的亘古寂寥包围着。
一眼,就已能让人发疯。
那发丝长长地垂落在膝弯,黑中带白,宛如瀑布,一部分却被一方雪白的玉冠束在发顶。
在暖色的阳光下,带着独属于岁月的沧桑。
男人的背影极为挺拔,也有些削瘦。
玉子风呆呆地看着。一股不知何起的酸涩,就这么袭上心头。他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连忙甩甩头,有些拘谨地躬身下拜:
“晚辈不知前辈在此,惊扰之处,还请见谅。”一边说着,一边脑子里快速思索着这个人的身份。荒郊野外,对方还是个高手的样子,危险,需警惕。
可当他抬起头来,看着男人转过身来的模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男人看上去年岁已不小,可面容却还年少。
只有一双眼眸,太过深邃,也太过平静。透着让人窒息的沧桑与寂寥。玉子风呼吸一滞,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
“前辈?”
他这才发现,男人的手中,有一柄剑。乌黑的剑鞘看上去完全以沉重的金属打造,古朴的模样,完全没有玉子风见过的那些宝剑一样,锋芒毕露。它内敛地,仿佛在人注意到之前,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一把剑。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注视了他半晌,玉子风身上一沉,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包容过来,却并不可怕。
玉子风暗暗惊奇,对上男人淡淡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我叫玉子风。是德馨山庄的人。”暗暗唾弃自己再次打出山庄的旗号,玉子风也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会对传说中的庄主忌惮三分。
“德馨山庄……”
男人轻声念道,目中似乎有些怅然。不过眨眼间,那神态又已不复,“看你的样子,似乎是要离开。”
“我……我不过是离家出走。”
男人轻轻一笑,玉子风脸一红,仿佛自己的小心思,在那平和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语声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前辈又是谁?”
“我啊……”男人微微摇头,“先不告诉你。”
玉子风瞪大眼睛,这是在,在调侃他?仿佛看出他的想法,男人又道,“我观你根骨极佳,可有学武?”
“还没有,”玉子风摇头,但他的语声坚定而有力,“不过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顶尖的剑客!”
“哦?顶尖剑客……?”
男人的语声带了笑意,奇异地,玉子风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嘲讽他,只是,内心还是有些不服气,“别瞧不起人,我们庄主也是自学的剑法,你敢说,你比他还厉害么?”
男人有些哑然,好笑地微微摇头,“不敢。”
玉子风立刻得意起来。
“就是嘛,我们庄主可是大名鼎鼎的飞雪离魂剑呢,庄主没有师承,我也没有,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不会像我们庄主那样,一剑衡扫天下……”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分。果然,看到男人挑起的眉毛。连忙补救道,“虽然我没见过他,不过我知道他很厉害的。”
“你可要学剑?”
笑了笑,男人看着他。明明神色很平常,可玉子风却能觉出对方的认真。
于是,他也严肃起来。
“我可不会拜你为师。”
“我不收徒。”
“那你有何目的呢?”
“目的……”男人的视线看着不远处的坟茔,淡淡地说,“我大限将至,临死前,只有一个心愿。你若能完成,我就将我毕生所学,送与你。”
“?!”
骗……骗人的吧?玉子风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风采卓然的剑客。快要死的人,不都是病入膏肓,或者卧床难起……这个人,哪里有快要死的样子?
“不信?”
“不信。”
玉子风的脑袋瓜摇得仿佛拨浪鼓。男人淡淡地说,“就当我骗你的罢。”
玉子风顿时噎住。又听他道,“剑术方面,我略有所成,你若不弃,这几日我可指点你入此门中。”
“可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虽然这人几次逗弄他,可是玉子风还是能感觉出对方并无恶意。立刻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
“那我该唤您师父,不过啊,也只是您教我的这几天。”
“随你。”
少年欢喜的眉眼都是笑意。可接下来,他便笑不出来了。
“剑势无常,但总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不会改变。”长剑缓缓出鞘,一抹寒光自林间漾起。
一动间,那飞落的叶子,便在这样的孤光中散作两半。
玉子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男人谈说间,剑刃随身变幻,行云流水,明明是普通不过的招式,却仿佛有种奇特的韵律。
明明是那么随意……
轮到他的时候,玉子风才知道,事情看起来简单,做,却不一定容易。
他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的那把断剑来,有样学样地开始练习。时而疾走,时而突然一刺,时而大开大合地劈下……男人只淡淡地看着,更多的时候,他望着坟茔发怔。
到了第三日,玉子风的剑已不像初时那么跌跌撞撞。
男人靠坐在墓碑前,平和地笑了。
“你已入门。”
“就这样?”玉子风怔住。
“就这样。”男人含笑点头,“每个人的剑都是不同,是别人的,就不会是你的。你的道,不是模仿任何人的剑法,而是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剑术。”他的唇色有些淡,事实上,这几日,男人的面色越发苍白了。这让玉子风有些担忧,他隐隐觉得,或许男人先前说的话,并不是玩笑。
大限将至……
男人扶剑而起,“趁我还能动,便让你看一看罢。不需要刻意模仿,这些,都只是你日后悟剑时的助力。”
“不不不……师父,你还是歇一会儿吧。我以后,自己能行的。”
玉子风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男人已取出了长剑,淡淡道,“傻孩子,你看了,以后会少些弯路。”
“可是您的身体……”
“就是这两日,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不同。”话音未落,剑光乍起——
“看好了!”
第一道剑光,极为生涩,仿佛幼小的孩童勉力而舞,甚至很多地方连玉子风都看出不对……
渐渐地,剑如风,如水,如波,恍若大风起处,将落叶卷起,一圈一圈,周而复始。而一股凛冽之意,透剑而出,坚定无比……
空气开始变得寒冷,阳光也失去了温度。林间,只有寒光时而一闪而没,快,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只有淡淡的霜华猝然凝结,于空气里拖曳出冰冷的轨迹,剑,开始变得惊心动魄……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争……
仿佛旷野之中的风,剑势开始沉重,仿佛天地之间,有什么在束缚着它。
玉子风的心口砰砰直跳,仿佛下一剑,就是——
石破天惊!
蓦地,冥冥中一声咔嚓的脆响,一股深沉的寒意从无尽之处掠出,呵气成风,冻结天地……
霜色,渐渐覆盖了草木,肉眼可见地,扩散着。
只是这冷,并未伤人。
玉子风打着哆嗦,却知道,男人留了力。或许是顾忌着那两个坟茔。这一剑,点到为止。
天还亮着,却有淡淡的星光落在林中、落在树上,也落在,那剑尖上。仿佛连剑气都带了淡蓝的星辉,美妙而飘渺……可玉子风却觉毛骨悚然,隔着很远,就能察觉出其中亘古的寒意和那几乎会灼烧灵魂的躁意……
果然,那些个碰触了星光的草木,皆以可见的速度冻结成冰,又自内而外地,焚尽所有……
灰色的灰烬,随风飘散……
而后,“星辰”、“月光”渐渐寂寥。
朦胧之中,有刻骨的哀伤漫起,恍若历尽千帆后的平淡如水,这一剑,还未动,就已有令人惊悸的波动漾开,那是属于岁月的痕迹……玉子风莫名地觉得悲伤,他摇着头,嘶声道,“够了,够了!”
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玉子风这才惊觉,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男人踉跄了一下,那波动便渐渐隐退。他的面色更为苍白了,带着一种极致的虚弱。
“原来,这一剑,我已用不出……”
孤独的剑客,绝顶的剑客,若不能死在敌人的剑下,是否也是一种悲哀?
“你可记住了?”
男人扶剑而立,微微轻喘着,殷虹的鲜血从唇畔流出。那含笑看来的目光,让玉子风狠狠地点头。
“我,我都记住了。”
“那就好,我可实在没有力气……再来第二回了……”男人跌坐在石碑前,紧紧握着剑,“看来……今日……已是极限么……”
“师父……”玉子风眼圈红着,泪水完全止不住。
男人闭了闭眼睛,“我此一生,只自创四剑……重楼霜降为堪破阻力,是为一往无回,万古冰河借天地巨力,横扫八方,可那不过是一条死路,要想更进一步,须明了自身真正的剑道,”男人说着,睁开眼睛,淡淡地说“瀚海无极脱离于星辰大道,以星辰生灭演变,而灭杀一切,我一直以为,这是最霸道的一剑。”
“可是我错了……或许这世界上,最难以抵御的,是时光。”
阳光斑驳,完全看不出,这里先前还演示着,种种惊艳绝伦的剑法。
“我的爱妻,死在新婚之夜。我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再回来。逝水难回……呵……最后一剑,逝水芳非,以岁月长河为本,或许汲取的,只是其中的一片浪花罢了……”
“这一剑,逆转枯荣,纵不能改变历史,也为天地所不容。故而,在天地之境、大道之境之上,还有更高的一步。”
“我称之为,逆天之境。”
“师父,别说了……”玉子风跪倒在他身旁,男人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可他还在说,“人终有一死,纵然再强,也不例外。”他的目光落在少年哭得一塌糊涂的面庞上,笑了笑,“这座坟,是我爱妻所在,我死后,你就把我也埋在里面罢。”
“曾有人说,生未同裘,但求死能同穴。”
“我却觉得人死之后,便往事已矣。可我啊,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便也只好来此纠缠。”
“子风……”男人抬手替少年拭去泪水,“你真的很像她,或许是我的执念罢,我希望你日后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剑客。”
“这,也是她的心愿。”
“我答应你……”玉子风哭得不能自已,“我一定,一定会成为一个顶尖的剑客,师父,你别离开我,我认你当师父,一辈子的师父,好不……”
“傻孩子……”
傻姑娘……
男人笑了笑,“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不怕……我把你卖了么?”
摇着头,玉子风哭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呜呜呜……庄主……我知道……我师父是楚离……是飞雪离魂剑楚离……”
“师父,别走,别离开我。我就一个人了……”
“莫哭……”楚离想再抬手,却已没有了力气,玉子风连忙抓住他的手,却发现冰凉的不可思议。
玉子风的心也跟着冰凉起来。
“我死后……你就将这柄落星剑拿去。”他费力地将刺入地面的长剑取出,凛冽的寒光照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我的仇家很多……你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不要用它……”
“……我还有一柄古剑……可惜它的性子……你怕是驾驭不了……”
“将来……若是遇到生死危机……你可作为我的弟子……”
“……去西北大漠的长生绿洲……找一对夫妇……他们……是那里的守护者……也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