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现在去证实。”
“证实?去找严玉萍?”乔歆讶异。
锦帆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走吧。”未等乔歆回话,他已经拉开门,走出了办公室。乔歆无奈,只得跟上。
“锦帆,你别激动,别走太快,等等我……”
上午下了一场雨,黄昏便停了。乌云散去,弯弯的月弓升上了天空。
乔歆开车,载着锦帆去资料上注明的住址找严玉萍。那个地址有些偏僻,乔歆从没去过,只能听从GPS导航的指示,小心翼翼地行驶。
汽车七拐八扭进入一片胡同交错的居民区。这里的房屋十分破旧,道路脏乱,看上去有点像贫民窟。乔歆不敢随便停车,绕来绕去还是只能把车停在几条街之外,自己和锦帆下车,步行过去。
再拐过前面一个弯,就是严玉萍家所在的胡同了。然而,还没来得及感叹胜利在望,乔歆与锦帆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他们听到前面那条胡同里人声嘈杂,似乎出了什么事。两人迅速转过弯,看到狭窄的胡同里堵了辆救护车和一辆jing车。围观的人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锦帆见状,心中无端一耸,连忙向一个围观的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连连摇头,告诉他,“惨哪!有个女人从六楼上跳下来了,那人住我楼上,姓严……”
6.伶仃
一听坠楼女子的姓氏,锦帆和乔歆的脸色变了。
“姓严?那她是不是叫严玉萍?”乔歆急忙追问。对方还没回答,锦帆已经不假思索地拨开围观的人墙,挤了进去。“喂,锦帆!”乔歆见状只好跟进去。
人圈中央的地上染着一滩血,医生和护士正在将担架上蒙了白布的人往救护车上送,看起来,人已经当场死亡。
锦帆蹙紧眉头,叹了口气,至少,他得弄清楚死者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严玉萍。环视现场,另一边的警车旁,两个警察正在向一个人询问。锦帆的视线落到那个人面上,顿时身体一僵。他下意识地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才走过去。
“严榛……?”
听见锦帆脱口而出的名字,正在接受警察盘问的人机械地缓缓扭头,眼光呆滞地盯了锦帆许久,却什么也没说。石雕一般神情僵硬的脸上,原本明灿灿的大眼睛此时暗淡无光。锦帆的心头抽痛了一下。
“严榛,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凌锦帆呀。”
跟进来的乔歆注意到了锦帆的举动,也向他们走过来。
“怎么了,锦帆?这是谁?”他看见了严榛,觉得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他是谁。
“这是死者的儿子,你们认识吗?”警察问。
“是的,我认识他,但不认识死者。”锦帆回答,又问警察,“请问,死者是叫严玉萍么?”
警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录,点点头,“是的。我们勘查了现场,又给死者的儿子和目击证人作了笔录,判定应当是自杀身亡。”
警察的调查告一段落,便先一步离开。救护车要将死者的遗体载到殡仪馆,严榛上车,出乎人意料的是,锦帆也要跟着去。
“锦帆,你……?”乔歆吃惊。锦帆冲他挥挥手,“我陪他去,你开着车先回家吧。”
不及乔歆再说什么,车开走了。
来到殡仪馆,严榛脸色苍白,心神恍惚,说话、反应都很迟钝,锦帆只得代替他同工作人员商谈,处理他母亲的后事。
一切都协商妥当之后,两人离开殡仪馆。夜色已浓,道路上行人寥寥,昏黄的路灯光将两条投在地上的人影拖曳得又瘦又长。
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路,锦帆停下脚步,身边的严榛也停了下来。他神色仍然呆怔,甚至不辨方向,只是下意识地跟着锦帆的脚步。
“……你母亲的葬礼定在明天。”锦帆开口。严榛彷徨地盯着地面,半天,默默点了点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锦帆问。严榛顿了顿,微微摇头。
“除了你母亲,你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锦帆又问,严榛也同样摇摇头。
锦帆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望头顶的星空。今晚本是想来向严玉萍问清楚,她的儿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父亲的,没想到她儿子居然就是严榛,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天意难违,父亲的遗愿,自己终究无法完成。
视线向下滑落到严榛身上。如今,严榛已是伶仃一人,想要问出真相,他是仅剩的可能性了。然而,无论他知不知道实情,现在也不是过问的时机。
夜风吹来,严榛不觉打了个寒噤。锦帆见状,将西装外衣脱下来,给严榛披上。
倏地,属于他人的体温包围了严榛,他颤栗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望着锦帆,眼里掠过转瞬即逝的光点。
锦帆双手按住他的两肩,稍稍用力,轻声温言。
“既然你家里没有别人,今晚就别回去了,跟我回我家吧。我也是一个人,我跟你互相作个伴,怎么样?”
柔和的细语似乎同身上披的衣服同样温暖,轻轻地,撩拨了严榛的记忆。那个雨天的清晨和傍晚,他的心也曾被这样温和的话语和微笑触动过,记忆中的人和眼前的人缓缓重合在一起。
仿佛刚刚从一个混沌的迷梦中惊醒,严榛下意识地嚅动干燥的双唇。
“锦……帆……”
一别多日,再次听到严榛呼唤自己的名字,锦帆的心猛地一荡。他低下头,定定地凝视严榛的双眼。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的名字。”
“……刚才有一会儿……是忘了……”严榛的嘴角很浅很浅地扬起一丝弧度,还未绽成笑容的形状,泪珠却宛如晴天雨,大颗大颗地从眼中坠下。他不自觉地用手捂住口,却仍然遮不住细碎的呜咽。
“呜……我妈,她死了……”
母亲去世已经有数小时,他却直到此刻才记起如何哭泣。
锦帆静静地望着严榛流泪。每一滴反射着光芒的泪水坠落在地上,就好像也滴在锦帆的心头,咸咸的,苦涩的。
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迟疑了一瞬,终究轻轻地环抱住了严榛颤抖不已的身躯。
乘坐计程车,锦帆带严榛回到自己居住的公寓。他让严榛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自己到厨房煮了粥,盛了一碗,又端了小菜,放在严榛面前。
“忙了一晚上,你该饿了,来,喝点粥。”
严榛呆了片刻,顺从地端起粥开始吃。
方才在街上失控地在锦帆怀里痛哭了一场,现在,严榛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也不像先前那样昏昏噩噩。不过,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仍旧沉浸在悲痛中。
锦帆打了个电话向乔歆说明情况,让他放心,而后挨着严榛坐下来。他觉得,现在应该可以跟他说几句话。
“心里难受的话,就跟我说说话吧。”
严榛放下碗筷,失神地望了地面一刹那,嗓音低哑地开口。
“……其实,我妈有抑郁症,好几年了,以前也自杀过一两次,都及时发现了。她每次发病,我都得寸步不离地在家里守着,生怕她出事。不过近一两年她的状况一直不错,只是偶尔会发作。上星期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特意请假一周在家陪她,没想到,我一疏忽,她就……”
说到伤心处,严榛的眼泪又扑簌簌直往下掉。原来上周他请假是因为这个,锦帆一叹,轻抚严榛的后脑,无言地安慰他。
7.互相取暖
严榛慢慢停止了流泪。静默许久,他方才想到一个问题。
“你怎么会到我家那里去呢?”
锦帆一怔,随口搪塞,“哦,我今晚到那附近办点事,结果迷路了,不知怎么绕到了那里。”
现在如果说出实话,对于严榛脆弱的情绪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锦帆决定先将秘密搁置。
“那一带岔路多,是容易让人糊涂。”严榛点头,而后由衷地感谢道,“今天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我……”
说着说着,心绪又转到母亲的死上,严榛哽咽着没能说下去。
锦帆胸口微微酸涩。当年,他也曾亲眼目睹母亲离世,不过在那之前,母亲已经卧病多年,不像严榛的母亲离去得这么突然,因而,严榛受到的冲击显然要比锦帆当年大得多。
他叹了口气,轻拍严榛的背脊。
“今晚什么都别想了,早点睡吧。我去给你铺床。”
话虽这么说,锦帆估计严榛今夜恐怕睡不着,因为连他自己也难以入眠。今晚发生的事让他感觉很混乱,很沉重,也很无奈。胸口隐隐有些憋闷,锦帆这才想起,今天还没有吃药。他从床头柜的抽屉中找到一个药瓶,倒出一片白色的药含在口中,然后走出卧室,去厨房倒了点水把药服下。
这是他从三岁起,在父母的监督、医生的敦促下被迫形成的生活内容。快三十年了,药的品种换过几次,日服一次的规矩不曾改变。锦帆叹了口气,吃药不一定病就会好,但是不吃药就只剩下等死,所以即使不清楚有没有希望也得吃,至少眼下,他还不想死……
忽地,似乎觉察到一丝异样,他抬起头。寂静中隐约飘荡着压抑的抽泣。锦帆定定地立了片刻,走到严榛住的客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抽泣消失了,少时,严榛打开门。借着窗帘缝隙漏进的皎皎月光,锦帆看见他眼里亮晶晶的,盈满了泪。
意识到什么,严榛忙抹去泪水,用手背揉了揉肿胀的眼睛。
“吵醒你了?”他问。
锦帆摇摇头,反问,“睡不着么?”
严榛沉默地颔首。他知道自己不必掩饰。
“到我房间睡吧。”
严榛讶异地睁大了双眼。“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伤心的时候还是有人陪着会好一些。”锦帆淡然地解释。
严榛无语地垂下眼帘,许久,点了点头。
“给你……添麻烦了。”
回到锦帆的卧室,躺在床上,两个人背对背,听着黑暗中不知属于谁的呼吸和心跳。
脊背与脊背偶尔相触,严榛仿佛能感到几乎要烫痛皮肤的体温。他悄悄把身体向外挪开一点,可是,这温度却似融化弥漫在这个房间的空气里,一个动作,甚至一丝细微的呼吸,都会感到温暖扑面而来,严榛心里明白,这是错觉,但这错觉却渐渐驱走了不幸引发的寒冷,而让睡意在身体中一点一点地累积。
严榛不知道锦帆究竟有没有睡,反正后半夜他不知何时突然就人事不知,再睁开眼已经曙光初绽了。想到这里,他无端地有些脸红。
上午,严玉萍的葬礼如期举行了,来送别的人很少,只有几个她的生前旧友,亲人却仅有严榛一个。
锦帆站在严榛身旁,别人都以为他是严榛的朋友,殊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逝者曾经的恋人之子,这一点,连严榛都不知道。
送别仪式结束了。下午,锦帆开车,载着严榛来到海边的一个岬角。这里风浪比较大,少有人来。日影西沉,岬角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白色的海鸥迎风飞翔。
严榛低下头,手中捧着的是盛有母亲骨灰的瓷罐。静静地立了半晌,他像是终于记起了为什么来这里,手触上了罐子盖,一瞬犹豫的时间也不再给自己,他打开了罐子,将母亲的骨灰撒向碧蓝的大海。
放下已经空了的瓷罐,他默然地面对着大海,许久许久。锦帆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看到他的身体细细颤抖,但是,他却没有上前,直到严榛仿佛解冻一般,恢复活动。
他转过身,双眼被海风吹乱的额发遮住,锦帆只看得到顺着他脸庞流下的两行清泪。
“我妈……她最喜欢海……”
锦帆没有为他拭泪,也没有要看他的脸,只是轻轻地揽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哭泣。金红的夕晖将相偎的二人染成与晚霞相同的颜色。
这一晚,两人没有再同床而眠。
“你要回家?”
送别母亲的第二天早晨,吃早餐时,严榛提出离开锦帆家,回自己的住处。
严榛轻轻点了点头。
锦帆盯着他,“为什么要走?你回去也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好么?”
严榛摇头,淡淡苦笑,“……碰上这样的事,一定让你很不舒服吧?可是,你人太好了,不但不嫌弃,还帮了我这么多忙,我真的非常过意不去……现在所有的事都处理完了,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我妈妈不在了,可是该怎么生活我还得怎么生活,也得回去上班了。”
锦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口吻一变,问道,“你家里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你父亲呢?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过父亲的事。”
严榛怔了怔,眼光微暗,但并不避讳。
“我没有父亲。我从出生就没见过父亲,我妈也从没告诉过我父亲的事。”他嘴角一勾,绽出一丝自嘲的轻笑,“以前我还异想天开过,想我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那你也没试着去找过你父亲?”锦帆声音微哑。
严榛摇头,“没有就没有,我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干吗要去自寻烦恼?现在这样不想不追究,就算以后发现我爸是个混蛋,也不会觉得有多生气,对不对?”
8.突如其来的兄弟
餐桌上的气氛静默下来。严榛抬眼看看墙上的时钟,忍不住催促。
“你不是说八点要上班么?时间快到了。”说着,他站起来,向锦帆浅鞠一躬,“我也得走了。以前为了照顾妈妈,我白天不能出去工作,现在……白天的时间不能浪费,我得出去找找看有什么工作能做。”
锦帆没有回应,严榛把这当作默许。他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拿,走当然也是空着手走。他走到大门前,又回过头,深深凝望了锦帆一刻,嗓音有些干涩地道,“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你为我母亲后事花的那些钱,我会尽快还你的。你的联系方式我记好了,等我回家准备好钱,就跟你联系。”
说罢,他转身,正要拧开门锁,听到身后的锦帆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不需要跟我这么客气,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严榛的手静止在门把手上。几秒之后,他才木然地转过脸来,满面迷茫地看向锦帆。
“……什么?什么意思?”
锦帆站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
“我是你哥哥。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
“你胡说!”严榛不假思索地否决。锦帆摇头,“我没有胡说。二十多年前,你母亲和我父亲相恋过……”
“胡说!你住口!不准你侮辱我妈!”话音未落,清脆的耳光打在了锦帆脸上。
“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跟那些肮脏的有钱人不一样,现在才发现我错了!你们根本是一路货色,瞧不起人,随便诬蔑戏弄别人!我要走了,钱我会还你的,说到做到!”
锦帆无表情地望着眼睛血红瞪着自己的严榛,直到对方又一次试图拉开门,他才再度淡然开口。
“我知道你不愿相信,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确实是我父亲和你母亲的儿子。我父亲临终时特别交待我要找到你们母子,代他好好补偿、照顾你们。”
严榛的动作一僵。他的确是拒绝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但令他惶恐的,是心底若有若无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