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直往后仰,邻座桑哥好心扶了一把,才没摔到地上去。
小弟子们又被江见清的笑声吓着,不敢说话了。
飞声看了一眼来人,便低头微笑。只心里叹,方才要听花魁唱曲之事,被刘三儿传话了。
只剩了桑哥带笑开口:“那么,过气了的花魁大爷,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来人更往飞声肩上靠了靠,言之凿凿:“老子自然是来陪陪这位客官的。”
桑哥道:“陪他做什么?”
来人一扬下巴,此地无银,落井下石:“陪他相依为命!”
江见清笑得话都说不出了。
不知该笑该怒的小弟子们忍不住了,开腔:“你……”
来人眼色一横,把小弟子们的话逼了回去,继续道:“还有你们几个娃儿,老子好心,送你们一个字饯行。”
小弟子们眨眨眼。
来人又笑出一张血盆大口:“——‘滚’!”
“滚”字一出,小弟子们禁不住挑拨,一愣之后蹭地相继站起,还没开吵,已被江见清和桑哥连拖带拽,拉出了门。
门外“他谁啊!”“哪儿来的有毛病的!”“你们干嘛拉我们走!”的唧唧歪歪,和桑哥从“行了行了”到“再不闭嘴,就把它缝了”的“好”言相劝,还有江见清压根只剩了“哈哈哈哈”的笑声,不一会儿就混在了满楼的人声鼎沸中,再分辨不出。
一径自顾饮茶的飞声终于笑出了一声,笑声未落,手中茶水已被来人夺去:“渴死我了。”
飞声终于开口,还是没看来人:“谁让你调戏小子们。”
来人喝完一杯,一手叉腰,一手满意地举着空杯“哈”了一声,才道:“崽子,你又忘了喊我师尊了。”
飞声抬手捻了捻付云中身上不知哪儿得的大红大绿花衣裳,道了句:“挺适合你的。”
付云中方放下酒杯,闻言,三下两下把外衫扒拉个干净,顺手往飞声手里一塞:“你喜欢?送你。”
飞声一愣,怀里已多了一团衣衫。付云中只着中衣,也不怕冷,大步流星跑去关门。
“让我帮忙物归原主可以,但总得告诉我这衣裳的主人是谁。”飞声苦笑。
付云中答得一点儿都不害臊:“不知道。过来的时候顺手拿的,过会儿还给刘三儿就是。”
“……哪怕你见过哪位姑娘穿着,你也不记得。”飞声道,“你只记得当初一个苏夕言。”
“对!”想起那个会明眸婉转,喊他“小贼子”的美丽女子,付云中承认得爽快,“我最喜欢夕言姑娘了!”
说完,付云中继续大步流星地自飞声身侧经过,迈向内室。没等飞声回答,已经一脑袋扎进脸盆里了。
飞声无奈起身,走向内室。
晚来风上等厢房之一,内室里该有的都有,随手取用便可。多宝架上脸盆脸巾一应俱全,边上还放了张软榻,春日里恰好能对着窗口,看着外头明月柳梢头。
飞声就坐在软榻上,看着付云中用双手稀里哗啦地抹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看不下去了,取了架上布巾,硬是把付云中的脑袋从水里捞了出来。
付云中横眉怒对了会儿,总算没反抗,任飞声替他细细擦洗。
这女孩儿用的玩意,本就细碎,叫付云中这种人玩儿似的抹,东一块西一块,浓一块浅一块,不让人帮忙好好洗,还真洗不干净。
飞声就像平日里教导师弟们学文习武一般,耐心细致,手法轻盈,面面俱到,甚还更多了些小心翼翼。
春寒料峭里,付云中面上的水渍被温度蒸发,莹润得整张脸都蒙在雾里似的。飞声边看边擦,忍不住笑了一声,温热吐息扑在付云中鼻间,惹得本是低头垂眸任人宰割的付云中忍不住抬眸,白了飞声一眼。
额头,眉间,鼻翼,嘴角,腮帮,下巴。
总算擦洗干净了,付云中方舒了口气,又见飞声放下布巾,取了架子上的刮刀,嘴角带笑,清正祥和,不怒自威地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哑然,内心挣扎了会儿,大略觉得被云墟大师兄免费修面相当不亏,也就一闭眼,继续任飞声将刮刀贴在了面颊上。
照旧的耐心细致,面面俱到。
等飞声放下手,好一会儿也没出声说好了,付云中睁眼,却见飞声正细细瞧着他的脸,目光不知为何有些茫远。
付云中皱了眉头:“……有这么难看么?”
说着,转头看向多宝架上的镜子。一照,连自己都愣了一愣。
——差点不认得了。
平日里邋里邋遢胡子拉扎吊儿郎当惯了,忽的神清气爽,忽的年轻俊朗,更还忽的英气逼人。
哪怕早已不是少年。
暗道一声不好,付云中赶紧打哈哈,比平日里更加吊儿郎当地半倚半站道:“原来不是难看,是把你迷住了呀~”
飞声也不动怒,反而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敢问倾倒众生的花魁大爷,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没事就不能来?”
“能来。但不必大费周章地来。”
付云中沉默了会儿,沉下面色:“……应该还有人盯着我。”
飞声将物什放归原处:“嗯。”
付云中压低声音,看向飞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不能答,不答便是。”
飞声也看着付云中,沉顿一会儿,道:“好。”
付云中道:“你可知,云墟上下,哪怕地底,可有一处,唤作‘地元宫’之类的名字?”
飞声微怔,认真想了一会儿,坦然道:“地宫有,密道有,暗室有,但唤作‘地元宫’之处,我尚未见过。”
付云中皱眉垂眸,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找我,就为了问这个问题?”静默中,飞声开口。
闻言,付云中抬了脸颊,不知是满怀歉意,还是不怀好意:“还有一件事。”
飞声挑眉:“说。”
付云中道:“我觉得,欠你的,该还了。”
飞声一时不解,付云中当即出手,将飞声压在了软榻之上!
飞声愣神间,付云中已按住他的肩膀,俯身凑近脸颊,笑嘻嘻着压低声线,愈发淳润的嗓音:“难得有机会,不来‘做做样子’么。”
飞声会意,任付云中压着。开口想说什么,看着付云中近在咫尺,久违的,如此清晰的俊俏面容,又不知为何撇开了视线。
付云中一愣,察觉什么,忍不住直起身子笑出声来:“哈哈哈崽子你照照镜子,难道你脸红了?!”
飞声静静瞟了眼付云中,还真去看镜子。
一看,又是一愣。
等付云中笑停了,飞声才不着意般开口:“你也照照镜子吧。”
付云中“啊?”一声,转头一看。
早把花衣裳扒拉了,只剩单薄中衣,方才和飞声一闹,不知何时胸襟敞开了大半,镜子侧着一照,里头一览无余。
“呃……”许是时隔多日不曾亲近,又或长久没有修脸修得这么干净,什么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似的,付云中尴尬地看了眼飞声。
飞声舒缓眉目,微微一笑。
付云中呆了呆,也撇开视线。脸,腾地红了。
飞声眸光骤深,抬手掰过付云中的腰。
方想着我脸红个屁啊,付云中来不及说话,一个翻身,已经被压在身下。回过神来,赶紧笑着瞎折腾:“道爷三思!道爷要施兽行,请找楼下娇娇嫩嫩的小娘子!其实我觉得方才您带来的三个小弟子也不错……哎疼!”
飞声轻咬了一口付云中的脖子,不让付云中背过身去。
付云中被逼着直面飞声,愈发瞎折腾:“道爷饶命!道爷手下留情!老奴实是过气的花魁,哦不是,是过气的老鸨,残花败柳,风烛残年,金盆洗手,只接熟客,专拉皮条……”
飞声已将付云中的双手强扭在了腰后,闻言还是不禁莞尔,伏在付云中耳边轻笑:“今夜晚来风被云墟弟子包了场,人手不够,您多担待。”
付云中眨眨眼:“……可以不担么?”
飞声看着付云中,淡淡道:“会担的。您不就是为此而来的么。”
付云中顿了顿,嗤嗤笑了。
说得没错。
不等付云中回答,飞声已拉下付云中衣衫,顺着付云中颈项流畅的弧度轻轻吻下,避开左肩至右腹的深重剑痕,直到胸前红润突起。
舌尖一转三拨。
冷峭空气中,格外清晰的触感。
微颤,付云中未出口的话语便只剩了一声低吟,低头撞上飞声的视线,又不由得心头一震。
这般角度,越发见得飞声眼角飞挑,眸光锐利,恰如头成了年的独行雪豹,伺机而动,直袭咽喉。
付云中忽的想起,当年初遇,也是这么个冬尽春初的夜。
十二年前。
付云中本是不想救他,也不想理他的。守望崖本就是方圆百里最大的贫民窟,冻死饿死一两个在里头,三天两头的事。
只是那时的付云中也还是个少年,起了玩心,将最后一块烤肉塞进嘴里,还对着篝火那头满面泥垢,衣衫褴褛的孤儿道了句:“想要,你来抢。”
付云中未料到,娃子真的来抢了。还是嘴对着嘴,从付云中口中叼走了大半肉块,惊得付云中还以为被头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小雪豹啃掉了嘴皮。
嘴皮自是还在。
只是再忘不掉,顶多十岁的孩子,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
从此,有付云中的地方,就多了一个不爱说话,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连飞声这名字,都是付云中给起的。
如今的飞声,早已温雅出尘,独当一面。便这么盯着付云中,凑近脸庞。
进逼,亦或等待,最后的首肯。
暧昧升腾,气息缠绕。拾掇干净了的飞声,总是一身甘甜清泉似的好闻。
付云中叹了一声。
“做做样子”,便只是“做做样子”,只为了渡气传功。
不是一“啾”了事的时候,多少需要摆个样子,免得被人撞见,不好解释。谁假作女方,从不重要。
相处十二年,彼此每个最敏感的的部位都再熟悉不过。
肌肤相贴,连对峙不动,都是撩拨。
“罢了……”付云中勾过飞声的后颈,按下飞声的脑袋,吻上。刚过了水的肌肤,在这时节略觉干燥,触见飞声温暖柔软的唇,分外舒服,“你知道到哪儿定要收手,便好……”
第十九章
春,果真是来了。
出了榆林,离沙关还有好些里路,云墟城下誓师时整齐划一,精神饱满,雄纠纠气昂昂的一百六十三名尚未入门的小弟子们,已解外衫的解外衫,卷裤腿的卷裤腿,说笑打闹。虽说是“撷英会”,跟“开年行”时也差不了太多。
付云中跟在后头走,看在眼里,微笑。
也不怪小弟子们。出发时天蒙蒙亮,许多弟子紧张得早早起床洗漱,更有一晚上就没睡着的。到了这辰时,再紧绷的精神也累得倦了。这会儿看热闹的,送行的云墟师兄师姐和榆林亲友也都被甩在了后头,不怕被他们见了笑话。
更要紧的,天,终是热腾起来了。
愈发暖洋洋的日头,暖洋洋的风。
午时前必须赶到沙关,哪怕平日训练有素,云墟小弟子们也必须加快脚程,说笑打闹间都不敢懈怠。着了厚重冬衣,又这样一赶,便更要冒汗了。
付云中回头。
除开与他一道,看着这帮小弟子的诸管带外,最后头跟着的,是参与此次“撷英会”,充当考官、处理意外情况的十数位“重”字辈师叔和“飞”字辈师兄师姐。
自然了,能充当考官的“飞”字辈,必得出类拔萃,堪为表率。更自然了,飞声站在最前。
更后头,是礼尊的马车。剑尊、武尊、文尊、丹尊都没有来,遣了各自门生相替,以剑尊爱徒重烟,武尊爱徒重峰为首。
再后头的一辆马车里,坐着的是付云中也是仅见过数面的绥州刺史,张泽。
云墟撷英,对整个绥州而言亦是大事,张泽亲自赶到,送行一程。
州人谓张泽,最多的两个形容便是,宽厚待人,官运亨通。
张泽,字润民,自号守成先生。其人,你看着他的面相,端正稳重,脸无横肉,还多个数分温仁儒雅,便觉应是宽厚之人。但要说其如何平步青云,倒也算不上。虽有祖荫,张泽靠的还是数十年来的兢兢业业,照顾周全,于今近五十岁了,守个刺史之位,也算苦有所报。只可惜早年丧了长子,其后便一直无后,年岁渐长,求子心切。
但吸引付云中,或者说所有旁人视线的,却是与张泽并驾的马车上,掀了车帘,正与张泽巧笑倩兮的女子。
名为方雪娥的妇人。三十六七,一袭粉蓝齐胸襦裙,身形苗条,杏眼削腮,甚为美貌,要近瞧,才能瞧出眼角因常年脂粉,而比平常妇人深了许多的笑纹。
哪怕闹出风雨,她还是同样笑得美艳,说得真挚。不论是不是颠倒黑白,乌灵灵的大眼睛就盯着你侃侃说出口来,叫谁都不忍心去怀疑她,去指责她。
似乎只要是这个女子,那么与刺史马车本不合宜地并驾而行,也就十分合宜了。
不说方雪娥本也是云墟有头有脸的人物,单说张泽和方雪娥之间,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且数月来越传越似真,道是当时方雪娥会被夫君休妻,便是因了与张泽之事。但和方雪娥之间被传有染的男人,又何止张泽一个。
一个不足十岁的男娃,挺漂亮,一身体面衣裳,忽而自方雪娥马车中探出头来,与方雪娥像极的乌灵大眼,瞅瞅刺史,瞅瞅外头。
方雪娥笑得温柔,抬头摸摸男孩儿绑着红绳的发髻,招呼孩子跟张泽行礼。
男娃不乐意,扁扁嘴,又钻回马车里头去。
方雪娥看向张泽,一边道歉,一边笑得更是似花开放。
跟在方雪娥后头,为数寥寥的随行女官互视一眼。
男娃,便是方雪娥与榆林大户老爷所生的儿子了。
平日里总道前夫家不许探视,对孩子不管不顾,一到众人集聚的热闹关口,又如何带得孩子出来。
带了孩子出来,也不过是连亲生儿子都善加利用。
告诉众人,她心念亲儿,是个好母亲。告诉张泽,她能生,还能生得漂亮又机灵。
女官们各自心领神会地笑笑,都不多说。
看得多了,吃的亏多了,就这样吧。
总有人能算,能装。很能算,很能装。所有能得的好处和名声都得了,所有能推的责任和事务都推了。跟此种人相处,能学点儿皮毛,尽量保护自己,就算死了,能大略知道是怎么死的,也就够了。
付云中看着看着,又想起云墟城下誓师时,立于城头的武尊凌峰,看向站于一旁的张泽和方雪娥的那一眼。
不带爱恨,略为嘻嘲,却也不是看轻、看低,反而像是看着两颗必须慎重挪拨的棋子。
方雪娥看着凌峰和张泽的眼神,又何尝不是妩媚而讨好,同样看着两颗必须慎重挪拨的棋子。
付云中轻轻一叹。
回头,放眼。
视线中,红岩枯木,长城横亘,烟幕般升腾而起的滚滚黄沙之中,高高耸立的关门。
横穿沙漠和戈壁的长城,自与平地、山脉之上的长城不同。
此段长城传为战国年间所建,秦时加固,于今历经数百年,墙体虽有剥落,大部分仍完整牢固。两丈之下黄土夯筑,两丈以上土坯加筑,所用黄土皆经认真筛选加工而成。先将选好的黄土放于青石板上烈日烤晒,将草籽晒死,筑成后以箭射墙,射不入者方为合格,否则返工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