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听说今天的这部电影也是这种类型的……”
坐在中央的庄肃道:“希望今天能看到新的东西……”他看向了入口,那边有喧嚣传来,《希望地》剧组正在入场,这部电影终于即将迎来面世的第一遭考验。
第114章
电影的片头非常简短,极度降低存在感的效果是整个剧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那是片头,一片焦灼着的土地就已经跃入了他们的眼帘。
画面逐渐拉远、抬高,一片在灰黑天空下静默矗立的废墟在疲惫的旁白中渐渐出现在了观众们的面前。
“好了,别哭了,收拾收拾埋了吧。”
随着话音的进行,镜头悄然摇到了废墟某处,正好捕捉到了一个草草装裹好的尸体拖过街角的余尾。
一辆车从街道的那端开了过去,并没有停留,车窗窗帘的一角短暂地被人掀起、放下,但正如旁边无动于衷的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样,这辆车也并没有因为这具司空见惯的尸体哪怕放缓一点速度。
背景音乐也从开场的隐约逐渐加强,沉凝中透着几分轻快,就如此时的情景一样荒诞到理所应当的地步。这个开场并不长,导演用力干脆不拖泥带水,观众们丝毫不费力地便接受到了他们应该要接受到的讯息。
“中规中矩的开场,有点功底,对于一个纪录片出身的导演来说,倒是有些亮点。”庄肃的思路鲜明而又理智地分析着,目前影片进展到的部分还不足以让他放更多的心力投入电影之中,在他的视线中,镜头流畅地切换到了车内的场景。
车窗窗帘刚刚被放下,手的主人似乎想说些什么:“阿见,你看……”
但他的话还没成型,就被另外一个人难以抑制激动的语气给打断了。
“虽然你坐在这里,但是我还是没法相信——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吗?伯父伯母不会同意的。”穿着白色衬衫、草草挽着袖子的关见向前倾着身子,大笑着说道。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里的亮度都是惊人的,不管是他大幅度的举止还是脸上绽放到了极致的笑容,无一不在向所有人展示他现在是多么的单纯愉快,观众们并没有被欺骗的不快感,关见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一个在会这样放纵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却不会让人觉得别扭的年纪,他看起来很年轻,年轻的好像有一把火正火辣辣地燃烧,他的穿着比起另外一位明显要朴素很多,但谁也不能忽视他,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肢体语言的夸张,更因为他扑面而来的那种气场。他就是那种年轻地让人一看到他的笑容就会不由自主跟着微笑的人。
庄肃略带欣赏地眨了眨眼,他松弛下来,他的躯体比他要更快反应过来,愉快地调整到了欣赏好片的状态。
就冲他第一眼没有认出来关见是祝决,就足以证明祝决塑造角色的成功了。
他不是一个会随便下定论妄加菲薄的影评人,跟他台面上的严厉态度相反,他是看好祝决的,祝决在他心中,是一颗正在茁壮成长的小苗,它有可能抽根发芽成为一棵苍天大树,也有可能半路走歪中途夭折。庄肃看过祝决出道以来所有的作品,他喜欢那些作品里的祝决——如果仅以单纯观众的角度来讲,每一个祝决都带来了一场视听盛宴,但以一个影评人的角度来看,他并不满意那些作品里的祝决,那些稳重的、偏激的、神秘的祝决,难道不是一种炫技吗?那些摄人心魄的眼神,意味深长的情绪,难道不是一种善加编织之后的着意输出吗?
庄肃自认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观众,当你让他看到你可以驾驭多变、激烈的角色时,他又希望你可以给他看到稳固、坚硬、符合逻辑而又缓缓渗透的表演。人类去饰演另外一个人类,这本身就是一项绝妙的创举,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感染,捕捉着你的视线,切除你的感官,让你只留意到他给你的角色特征,祝决那种清澈到透明的快乐不会让你联想到演员本身,也不会让你联想到任何一个别的角色,他就是关见。你甚至不会嘲笑他幼稚,只会发自肺腑地为他开心,然后好像不经意地为他快乐中的那一点残酷皱了皱眉——他压根没留意到窗外的那具凄惨的尸体,他看到了,但就像没看到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笑道:“子时你知道吗?你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啦,他们对我这么好,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而已,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这辈子也没法走出这座废墟了,想想看,广袤的原野,遍地都是机会,只要给我一点可能——然后你们就给我啦!”
镜头发生了一个微妙的重心偏移,被遮蔽的另外一个人温柔地提醒道:“阿见,有很多人就算获得了机会,也照样没有拿到一点成果的。”
关见脸上直白地流露了一丝不快,但这丝不快很快就消散了,被人揭露可能的惨痛结果的难以忍受无法胜过好友在心中的份量,他挥了挥手,就像轻而易举就能挥走那些不好的可能性一样:“当然,那很有可能,可是绝不会是我。”
庄肃吐出了一口细微的呼吸,惊讶地盯着画面中的祝决:“真奇怪,为什么我从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表演?”
抛弃眼神对观众的直接震慑,甚至回避开面部神情的暗示,从头到尾祝决并没有正面出现在画面中,但也依然不妨碍这个角色以丰满的姿态被他们解读:“他的感染力太强悍了,所有说他只能用眼睛蛊惑观众的人都得闭嘴了,他只用了一个半侧影,一个并不怎么在设定上出彩戳人的角色,照样可以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关见的身影从画面中占比逐渐削弱,镜头从下往上不着痕迹地摇到了赵影脸上,庄肃内心已经有了惊喜,此时此刻更有些期待,不可否认,相对于祝决,他更欣赏赵影,赵影在电影这条路上从始至终都展现出了一种沉默而又恳切的迎头向上姿态,他欣赏他在每部电影中展现出的那条演技日淬成熟的寻道之旅,其中是有反复,但不管是困境还是顺境,似乎都没对这位年轻演员造成任何阻碍,相差无几的岁数,他就从来没从祝决身上看到那种艰辛、需要极强毅力去克服的自制力,他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偶尔几个露面,都显得过于轻松的样子。
随着赵影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中,庄肃欣喜地从他柔和的五官线条中看到了无愧于去年小龙人影帝的表现。
陶子时看着关见,眼中闪过一些无奈,但随着一个细微的眨眼动作,这些无奈又变成了纵容和期望,他摇了摇头,严厉地说:“你啊——”但谁都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严厉下的那份担忧,这份担忧没有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也没出现在他的语气里,却自然地出现在了观众的心里,短短的开场中,一场并没有多少新意的对手戏中,却给出了一份温和而又隽永的交锋,庄肃甚至很难说出自己喜爱的赵影和一向挑剔的祝决孰高孰低,他们演的同样浸润入骨,在引导观众好奇心上同样出神入化,庄肃相信,就算是毫无准备的普通观众,在看到这里的时候心中都会对关见因为他的性格会发生什么事而饱含兴趣,也会对赵影情绪中的担忧产生好奇。
影评人出于职业,能获得的讯息要更多一些,片头那句旁白似乎就隐隐点明了结局,而整部片的色调、音乐也无一不指向那个灰暗的结局,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这份预料会走空,细数很多经典影片,除了以设置悬念烧脑著名的几部,大部分的电影结局都是类似的,不同的只是他们走的道路而已。
庄肃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这部电影跟他记忆中的经典电影相提并论了,惊讶之余却并不觉得被冒犯。
故事在这群特殊观众的眼中继续发展,关见和陶子时来到了自己的新领地,迫不及待跳下来的关见在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脸上本能地闪过了一丝失望,但随着自己的好友在他身边站定,他立刻又情绪高昂了起来,他背对着那块荒寂的土地,远处沉默的山脉像是两扇畸形的翅膀刻在了他的背上,他的眼睛被散乱的刘海遮挡,但也遮挡不了他眼中的星光,他戏剧性地咏叹道:“好一片被神遗忘的土地,在这上面,将要建起一座新的乐园!”
但是现实并没有被他的激情感动,冷冰冰的困难接踵而至,这片土地的土壤无法种植、水源缺乏、气候恶劣、连本地人都不愿意在这里苟延馋喘,这里除了随手一拈便能碎成干沙的黄色土块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段在观众看来有些压抑的剧情,却让在座的所有业内人士内心都沸腾了起来。
画面中的关见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随着故事的发展,整个人不断在破碎重组,到了最后,他虽然还在笑,但跟一开始的样子已经很有很明显的区别,这段人格、情绪、心境的变化在他的演绎下犹为真实可信,他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淹没了观众,随着困难的越来越尖锐,他的那种被压迫、被强行克制但又无法阻止的重塑强烈地让观众几乎喘不过气来。就算是在那个关见已经意识到自己接受了一片真正的荒地,但因为一份至关重要的检验报告还没有送到他手里,所以心里还有一丝希望,安慰着自己在窗外月光的照拂下不怎么踏实的睡去的长镜头,镜头从天花板捕捉画面,简陋的家具在月色下泛着一层无机质的冷光,关见被月光切割,脸上明暗交错,就像他始终纠结无法平复的眉心一样。
在这个精致而又不动声色的长镜头里,祝决没有眼神、动作、细微表情的辅助,他只是睡在那里而已,但那种强烈的绝望中一点尖锐的希冀依然锋利地射中了所有观众的心,以至于当太阳升起,在温暖色泽的室内,关见看到那份象征着最后钟声的报告时,特写镜头从他整个人收拢到他平静如死水的眼睛时,所有人都几乎窒息了。
他已经死了——那个会开心地大笑的、对未来抱有盲目的梦想的关见,已经死了。
他已经抛弃了一切希望,被他自己彻彻底底地杀死了。
第115章
从这具死去的躯壳里重生了一个崭新的灵魂。
在这片土地上冷酷地终年不歇的暴风吹进了这具躯壳里,等到日光大熹,陶子时来找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关见。
比起之前那个长镜头里的绝望,这段短暂的对手戏处理的温情脉脉,即使关见的响应柔和又带着回避,陶子时的关心也有一点本能的犹疑,但正如照耀进这个房间的阳光一样,一切事物都处于明亮的光线里,看起来像是一段激流后的平缓回流,谁都知道这段平和只是在激烈的剧情情绪中的小缓解,但也不耽误观众们松缓了自己的神经。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里,不管是刚刚经历了痛苦的蜕变的关见还是逐渐将过去空泛的来自于历史教训里的故事和现在的处境联系到一起的陶子时,两人的表演都是松弛的,就像风该吹到这里,它就吹到了这里一样。
激烈的剧情宣泄考验着演员的能力,这样看似寻常的戏份也考验演员的雕琢功底,但在盛满了拥有者这个世界上苛刻眼光的特殊观众的这个剧场里,两人的表演无疑都是令人满意的。
“这个导演倒是不怕面部特写——”庄肃欣喜地想道,电影中当然不能出现过多的无谓的特写,但像这样有情感变化的特写的不吝于出现,起码表达了导演对于演员的信任——不是谁都能驾驭住自己的脸在大荧幕上出现超过三秒以上的,他们往往变得呆滞、木楞,就像被抽掉了灵魂的蜡像,分分钟就能让观众出戏,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部虚假的由人编织出来骗人的故事而已。
接下来在描绘脱胎换骨的关见开始学习各种从前都被他那天真的性格所无视的各种手段,从笨拙到后来的游刃有余中,导演也巧妙地将陶子时的变化编织了进去,两人如同两条最为关键的脊梁,共同为这部电影搭建出了一个完美的骨架,并令人目眩神迷地催生血肉中。
比起关见的变化,陶子时的心路演变要更为隐晦,导演从头至尾都没有强调过两人的身份区别,但从平时的言谈举止中,都能看出两人背景的巨大诧异,即使是最后那个惺惺作态对着被他一手逼死的工人反抗头目的尸体也能流露出真切的悲伤的关见,也难免一些在底层社会中熏陶了十多年的粗俗习惯的暴露,陶子时平时说话虽然从不引经据典,但那细微的音节变化、自然的词汇选择,甚至在最后眼睁睁看着矿洞塌方,震惊到失神的地步依然能靠本能为自己选择一套低调而优雅的着装,就能看出这两人在生长环境的区别。
谁也不知道两人是如何相识又如何相知的,不管如何,两人总是相处地包容而体贴,纵然偶有吐槽,其下也隐藏着浓浓的温情。
但来自于经济实力的差异总有相合的一天,源自内心的区别只会在这极端的环境中变得愈发明显。
关见骨子里带着一点对他人的冷酷,陶子时却在良好的教育下灵魂里种植了一点柔软。
如果这世间的所有事都能如人所愿,关见的冷酷或许会从头至尾都不会有展现的机会,陶子时的柔软也能成为高尚的情怀,可只是如果而已。
当大集团第一次找上门来,两个合伙人的商议中就爆发了第一场冲突。
“阿见,放开你的计划,好好看看——好好看看现实,看看那些跟他们撕毁关系的人,有哪个有好下场?山脉那边的老西,你见过他,他活了那么多年,周旋了那么多年,他还是死了——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他该庆幸,他们没让他死在那群饿了八辈子的畜生的肚子里!”
陶子时辛辣的声音从始至终保持了一种紧绷的高音调,他一贯柔和的脸庞也变得冷硬起来——看起来倒是与那个来跟他们接触的交易人有些相似。
始终是特写镜头,导演毫不胆怯地大肆将两位演员的一切细节放在了巨大的荧幕上,关见的脸上闪过不忿,但这股不忿随即便退让了,就像他现在的语气,低软地好似耳语:“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在接下来的剧情中,观众们稍加留意,几乎都能分析出这种微妙的强弱变化。
从一开始,陶子时就爆发了他一直以来的恐惧和害怕,两人角色易位,他成了两人关系中那个态度更激进更严厉的人,而关见却成了那个挣扎着包容的人。
这一段的处理显得导演柔情四溢,也无形中将电影往上提升了一定的位置。“起码他们没打算演一个单纯的反目成仇的故事。”大d眼睛发亮,他心中还是回荡着一股激动,这股激动就像画面中暗潮汹涌的暗流一样,从未停歇:“矛盾、抉择、后果,人性多了,也自然多了。”很难说在场的跟大d一样情绪激动的影评人是不是出于同一种缘由,但他们的年龄、资历导致他们从这段剧情中寻觅到了一点不期而遇的共鸣,脱离掉整个剧情,单看这一段的话,这样痛苦前后为难的做出选择,不是出现在大部分人的人生中吗?或许一直到死,这样的为难都会随时出现在你的面前,有多少人可以放言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难题?大d难耐地捏了捏手指,只要后面的表演、情节像现在这么好……
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剧情不容他过多地逃离,很快又把他给拽了回去。
这场冲突中的位置倒悬不是永恒的力量对比。
随着关见一样样将困难都解决了,他心里那股莫名的火气也越来越难以抑制——为什么他不能睁开眼睛看看?他们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一穷二白的两个傻小子了,他切实地掌控了矿区,他将本地的势力已经捏合在了手里,甚至连三家集团,他都已经通过种种手段搞掉了两家——它们也并不是不可战胜,那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上?放弃手上的一切,转而乞求别人可能的良心和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