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这么随便的人,那么轻易就可以再找一个?”不料男人的口气忽然冷硬起来,似乎有些恼火,“当初我接受了你,你自己也说过,我是你交往的第一个男人——结果你打算那么轻易就把我忘了?”
随便。
轻易。
自己这些年的孤独在始作俑者眼中就是这么几个词汇。
齐誩这时候忽然沉沉笑出声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怎么,接受我这个喜欢男人的人,原来是你的一种施舍?真是谢谢你当初的善举。”
大约是他的声音太凌厉,男人的居高临下的气势又收敛回去,再次以柔克刚:“齐誩……别生气,我错了。我那时候是真心喜欢你的。”
兜兜转转又绕回到起点。
齐誩无力与他纠缠下去,内心已经完全冷却,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吗,你结婚那时候……我也是真心祝福你的。”
男人愣了愣,双手似乎有些松懈。
“我知道自己选的这条路很坎坷,甚至因为你可以不用陪我一起走,可以过你的‘正常’生活而感到欣慰。”齐誩喃喃自语说到这里,眼神恢复清明,轻轻一声嗤笑,“不过,今天听了你这些话……我不但为过去的我感到悲哀,也为你现在的太太感到悲哀。”
最后那句话里,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锋利无比。
男人脸色微微一变,眉毛拧紧,声音急遽往下沉:“齐誩,你——”
男人的手狠狠一把扳住齐誩的下颚,迫使他侧过头,喘着粗气压过去,一心想要堵上那张嘴,叫他再也说不出话。
这时,齐誩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怔住,来电铃声一遍遍在彼此急促的呼吸间回荡,阻止了男人下一步的动作。而齐誩趁他失神,也及时把下巴从他手上挣扎出来,咬着牙艰难透气。
这是齐誩的手机第三次响。
第一次是在他们来招待所的路上,男人当然没让他接。
第二次是进房间之前,同样没有接通。
现在,铃声又一次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可恶……”
男人本来并没有打算对齐誩做到这个份上,但是刚刚受到语言刺激,一时冲动之下产生欲望,然而那股气势却被铃声硬生生冲散了。虽然齐誩现在仍然受自己压制,但要他时隔多年再去亲一个同性,多少有点尴尬。
又羞又恼之余,他反过来用左手钳住齐誩的右手,自己的右手则强行伸进齐誩的裤袋里,把手机取出来。
“‘雁’?”男人看着一闪一闪的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ID,沉声问,“这个就是你男朋友吧?”
谁知齐誩冷冰冰地否认了,甚至厉声道:“什么男朋友,那是工作电话,快让我接!”
男人深深懵了一下,极度怀疑地盯着他。
从这个角度无法细细观察齐誩的表情,可听他的声音似乎非常严肃,并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但是男人仍旧选择不相信。
“你说是工作电话?工作电话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名字,你别骗我了。”
“你打乱了我的私生活,现在还想妨碍到我正常工作?”齐誩却反过来质问他,一字一句滴水不漏,“我除了搞新闻,有时候会过去科教频道帮忙。现在正在做一系列有关鸟类的专题,我负责的就是‘雁’这块。他们那边的负责人又不是常常联系,只是因为工作才有接触,我嫌麻烦就用专题名字代替了——我这次申请晋升,都要靠他们帮忙,你想毁了我的前途是不是?”
男人似乎有所动摇,然而始终没有把手机交出去的决心:“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齐誩冷冷笑了一声:“你不信?那你自己接通,扬声器打开。如果你听见我说话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按断。”
嘴上振振有词,心里却怦怦作响。
脉搏强劲得将要裂开一般——
男人沉默片刻,终于轻轻按下了接通按钮,如齐誩所说把扬声器打开,放到他的脸侧。而悬在屏幕上的拇指时时刻刻都有可能终止这次通话。
齐誩屏住呼吸。血液涌上了头部,感觉到了微微的眩晕感。
果然,他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响起。
“齐誩——”
“江讳——上面的人叫你跟着林取,这件事你怎么忘记了?”他突然沉声打断,一副责备的口气。
通话那端的声音一瞬间停止了,只是偶尔传出一丝丝微弱的电流音。
除此之外,来电的人一言不发。
这是《陷阱》第一期里面的角色名字和其中一句台词。
江讳是那个刑警的名字,林取则是那个黑道夜总会老板的名字。说出这句台词的人是刑警的上司,而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恰恰好在林取被黑道组织上的人挟持离开,消失在警方的监视下之后。
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台词。
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剧情。
这时候,扬声器里重新传出了声音,冷静,而且低沉:“抱歉,是我工作上的疏忽……所以林取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他。”
至今男人还没有按断通话的趋势,这是很不错的开端。
齐誩于是缓缓继续:“今天林取和孟哥一起走了,就是那个地方。”
孟哥是故事中与林取作对的一个黑道组织分头目,以惩罚他私下接触刑警为名,把他带到了一间酒店的豪华客房里,期间林取一直处于被对方半威胁、半挟持的状态。“那个地方”是特定场合,知道故事背景的人必然明白。
“我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似乎还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那个地方是在夜总会里面吗?”
夜总会相当于林取的工作地点。
齐誩谨慎地在脑子里筛选合适的词语,尽可能给对方暗示。
“不是,”他说,“不过差不多就在那周围。你在夜总会附近的相关场所问问,应该有人会见到小鱼刺。”
小鱼刺是林取手下一个小喽啰,常常跟屁虫似地跟在大哥身边跑腿。
小归期在他们上楼之前被招待所的前台服务人员看见,礼貌地告诉他们不能把猫狗带上楼,正好男人嫌这只猫碍手碍脚,于是把它暂时留在一楼。招待所前台自然而然会登记寄存人的房间号码。
“明白。”他的意思似乎已经传达过去,对方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江讳,”齐誩之前一直维持着公事公办的平静语气,直到这一句,喉咙终于开始产生灼痛感,声音微微发颤,“你要尽快……你知道孟哥是什么样的人。务必,尽快,跟林取取得联系……”
孟哥是什么样的人。
孟哥是一个不择手段,对林取抱有强烈仇视态度的人。剧中,林取在那次事件中第一次性命受到威胁,而且孟哥还故意让手下欺辱他。
电话中,那边的气息稍稍压抑不住,很明显急促起来。一下接一下,断断续续吹拂到话筒上。
电流声和对方的回答一样,有些抖。
“一定,你等我的好消息——”
“再见。”齐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感觉喉咙哽住了,勉强让自己笑了笑,与他道别。
“再见。”对方简短地回应一声之后,通话就终止了。
听见齐誩结束了这段云里雾里的对话,其中并没有求助的意思,男人微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内容听不懂,但是应该是完全不相干的事。
齐誩的工作,他确实不应该干扰——他想要“好好谈谈”的是私事。
男人见对方已经挂断了,于是自己也收回手,把手机轻轻一甩丢到了床上不再理会,重新慢慢抱住眼前的人。出乎意料的,齐誩的侧脸看上去仿佛虚脱一样,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连开口都懒得,也没有怎么抵抗。
男人把这个作为自己没有阻碍他工作的一种嘉奖,低声哄道:“你瞧,你要接电话,我这不是让你接了么。我真的没有打乱你的升职计划。”
齐誩神情冷寂,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半晌一笑:“我不是也乖乖听话了吗?”
男人忙附和:“是,是,是……之前我怀疑你,是我不对。”
此时已经入夜,房间内只打开了门廊上的小灯。
薄薄的昏黄色灯光洒上齐誩的半边脸,从男人这个角度看去,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衣领也在纠缠中扯开了,颈子后面因为流汗的缘故湿漉漉地沾着一大片光,隐隐散发出一种无声的细腻质感。
他本人一直默默地看着那面墙,那种低眉敛眼的样子唤起了男人对于过去的他的怀念,一时心动情动,忍不住再次抚上他的脸颊。
“你想干什么?”齐誩轻轻皱了一下眉。
“齐誩。”只是呼唤他的名字,男人都感到口干舌燥,气息都有些灼热起来。
一个人出门在外,家里人不会知道这边的情况,况且齐誩是男同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安全,更私密。
“我知道,你之前那些话都是气话而已……从现在开始,我们好好叙叙旧,好吗?”
齐誩没有说话。
男人见他不闻不问,只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欣喜之下轻轻用手把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向自己——所谓的好好叙旧,至少要从面对面开始,是吧。
“齐誩……”这一声更加纯粹,是渴求。
“等等,”齐誩仍旧没有抬头,目光一直看着地面上某个不存在的点,眼睛里像填满了灰烬般看不出半点神采,动了动嘴唇,“让我先洗一个澡。”
第六十章
男人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欣喜,反而眼神一沉:“齐誩,你该不会在找借口吧?”
齐誩这一刻眼睛微微上抬,那种讥讽的目光仿佛是他好胜心上的重重一锤,忽然翘了翘唇角:“我行动不便,手机不在身上,你还怕我凿开墙壁出去不成?——是你太瞧得起我,还是对自己太没有自信?”
关键还是最后那句。
男人天性遇硬则硬,遇软则软,齐誩的态度看上去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锋利,他也不必去做那种两败俱伤的事。
遇到齐誩是一个意外,听到他狠狠折辱自己一顿更是意外。
意外与意外的叠加足够燃起男人的征服欲。
“那好,你去好了。”不用着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而且把人逼急了对他没好处。
“更让我意外的是……你居然转性了,对着男人的身体已经不觉得反胃了?”齐誩这时候再笑一声,看不出表情里的冷与暖。
男人一愣。
当年读书的时候虽然和齐誩有过一段时间交往,但是面对一个男人的躯体仍旧本能地感到生理排斥,互相抚摸的时候也不想去碰任何提醒自己对方是男人的部位,闭上眼睛把对方假想成女人才舒坦。出于好奇看过几部GV,结果看都没看完便吐了。心想——自己还算一个正常人,只限于表层的身体接触应该算不上“有病”。
好在齐誩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
当时一个拥抱就可以打发他好几天,偶尔兴致上来,亲一口也无妨。看着他用手遮住那只发红的耳朵,心里甭提有多得意。
可现在,眼前这个齐誩已经不同了,仿佛坚冰一般。
不过男人坚信打破那种外壳,里面依然装着过去的单纯和柔软,可以让自己捏在掌心。
“人是会变的。”男人这么解释自己的思想转变。
经过这么多年的婚姻,正值七年之痒,因为孩子的出世夫妻感情渐渐不如往日,和身边的某些男同事一样,普通的家庭生活令他感到单调,甚至乏味,总是忍不住想入非非。
或许,是时候寻求一些新鲜感和刺激感了。
齐誩默不作声听到这里,似笑非笑,一字一句重复。
“看来人确实是会变的。”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对象是你,你不一样。”男人连忙补充。他分辨不出齐誩的神情中藏着什么含义,还不忘送上一句自以为贴心的话,在掩饰自己真实想法的同时亦可以讨对方欢心。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最不吝啬的即是甜言蜜语。
齐誩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扯了扯右手,男人犹豫了片刻后果然慢慢松开。
在对方直勾勾的紧盯之下,他一步一步迈向浴室门口,跨进门槛之后不动声色地重重把门阖上。
关上门的瞬间,他第一个动作便是摸上那个反锁按钮。
顺利按下去后,他死死抵住门板,几乎溺毙似地深深吸一口气,手指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一直发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反手回去迅速拧动一下锁头,确认已经锁起来了,这才踉踉跄跄向前走了两步,极度疲惫地坐到浴缸边上。
“呵呵呵……”
不知道为什么会笑,还是用那么难听的声音。
颓唐地低下头,看着地板,上面那些冷冰冰的白色瓷砖让他想起昔日的许多东西。
譬如婚礼上新娘子洁白的婚纱。那时候,他念出来的祝福每一句都还记得,那姑娘脸上的恬美的笑容他也记得,很好的姑娘,为她不值。
譬如自己车祸后住院入住的那间空荡荡的病房。现在喉咙里跟咽下米饭的时候一样,每吞一下都是苦涩的,煎熬的。胃部隐隐绞痛起来,像是被什么掏空了,却不想吃任何东西,反而有干呕的冲动。
又不是快要死的人,那些记忆的碎片却如同走马灯纷纷掠过,印证他忽然间似乎变得一文不值的过去。
不……或者说,他的确已经死了。
至少身体里有东西被彻底埋葬了,尽管葬礼的全过程很灰暗,但是他庆幸自己得到了最终解放,不辜负今天被男人当成垃圾般的仅存的一点点信任感。
齐誩慢慢把头抬起来,面向浴室那面巨大的玻璃镜。
自己脸色如蜡,和白炽灯管没有任何关系——亏那个男人对着这副鬼样子还能产生那种龌龊念头。他讽刺性地冷笑两声,笑对方,也笑自己,然后嘴角再度向下,恢复到没有表情的状态。
抬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他坐在这个地方确实没办法凿开墙壁,钻一个洞跑出去,不过只要男人松懈到让他能够反锁房门,他就可以无限空耗时间。
时不时可以听见浴室外男人来回踱步的声音,听出来对方逐渐流失的耐心。
齐誩等了有十分钟左右,为了不让对方起疑,他拧开浴缸内的水龙头,让花洒开始喷水,不出片刻浴室内满满地被水流声所占据。
抽风机处于打开状态。
从他这个位置能感到一阵阵冷空气穿过门缝,钻入裤腿,两边腿渐渐漫上来一股凉意,后背却被水蒸气熏着,一冷一热,齐誩用手扯住自己的衣领,驼着背,仿佛一团被撒了盐的海螺肉那样紧紧收拢起来。
——好久没有体会过因为血糖不足产生的四肢发冷的感觉了。
那是自己还日夜颠倒、疯狂工作的时候才会有的,和沈雁在一起后基本没有再犯过。沈雁会为他准备香喷喷的热食,微笑着看他一口一口吃下那些圆润饱满的米粒。
现在饭菜大概都凉了……
“就算凉了我也想吃,”之前心如死灰的时候还一滴眼泪都没流,回想起沈雁做的饭菜,忽然间压抑不住,硬是阻挡不了眼睛里的东西狼狈地滚出来。他的嘴唇狠狠咬到发白的地步,颤声道,“沈雁,我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