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作者:雨中岚山  录入:11-20

二人眼色中都各有犹疑之色。

商太微心知肚明,对十三道:“裴青那孩子身子恢复地极好,若非他与谢石断后,你们至今不能逃脱周军围捕。”不顾十三颜色,又对萧殊说:“师叔要我带句话给你,他与萧家的孽缘就此了结,你此后不可再画地为牢。”他见萧殊目光闪烁,要开口来问,闪电般在马臋上连拍了两掌,见骏马载着两人奋蹄向西奔去,哈哈大笑:“去吧,去吧,回草原上去。”

河岸东边,一队人马正顺着大堤往北追来,领头一骑是裴煦,与身后数人拉开明显距离。紧跟着张烟和沈锐,都是一脸紧张不安。

方才众人都听见河对岸传来阵阵啸声,如骤雨劈空而下,意悲而远,悠悠不绝,似是胡虏所为。沈锐暗想,若是围捕逃亡的燕帝,只需一声令下,三军便可渡过拒马河,生擒敌人,奈何以万乘之躯轻涉险地,难道还要与部下争功不成?何况又不渡河,只一路向北,不是南辕北辙吗?

只有近臣张烟明白其中关窍,却臭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沈锐更不敢发问,只尽心尽力跟随左右。

啸声停歇了半息之后,忽然风中传来阵阵琴音相合,仿佛长亭古道,折柳相送,慷慨沉郁,意境萧然。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鸟鸣之声,众人抬头一看,一群大雁从蓝天中飞过。裴煦发疯般抽打起马来,朝着琴声飘来的方向如此跑了几十里远,拒马河上游河道渐渐变窄,有些地方几乎纵马一跃便可,裴煦却仍然没有渡河的意思。

沈锐见四周景物早已变成无边无际的青青草地,无数溪流湖泊似珍珠般点缀其中,溪水静如不流,野花烂漫,牛羊成群,远处山峦温柔起伏,蓝天一碧如洗。

昭仁帝裴煦猛地一拉缰绳,座下神骏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不远处的河边并立两骑,一黑一白,正在悠闲吃草。马旁两人面对汤汤流水一站一坐,都着白衣,缟冠素纰,白布深衣,一眼望去扎眼地很。那盘膝坐着的人腿上放着一具古琴,正调弦弄徵。河水淙淙流过,鱼儿泼辣跳跃,天空中群鸟汇集,五色杂陈。以沈锐武功修为怎听不出曲调之中暗含内劲,弹琴之人既精擅音律,雪夜敲冰,霜天击罄之声,纤毫毕至,惟妙惟肖,又真气充沛,方能如此引商刻羽,溃渭通泾。

裴煦手抖得握不住缰绳,几次欲打马而上,竟然都只是在原地转圈。沈锐、张烟等更不敢吭气。那曲声终了,弹琴之人抱琴而起,与站立之人一齐转过身来,竟叫众人都晃瞎了狗眼。

正是裴青谢石二人。一年不见,裴青依旧消瘦,却一改往日病容,好似换了个人一样,神清气爽,眸中更有一层光华流转,非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不可与之比拟。谢石与他相依相靠,君子端方,不见了往日木讷神情,眉目间柔情流露,生动活跃。这两人并肩而立,一人如玉质坚贞温润,一人如铜器端庄流丽,众人目眩神移,竟有双双玉树,灼灼其华之感。

只是不知他二人到底为谁带孝。

裴青笑道:“丹山凤泣钩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龙吟琴一开果然引了贵人来。别来无恙啊,哥哥。”

他这一声“哥哥”叫得裴煦险些落下泪来。他红着眼眶下了马,慢慢走到他跟前,仔细打量裴青,欣喜道:“阿柳,你身子都好了吗?”

裴青点点头,道:“都好了,有高人为我续命,再活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沈锐在后面大为惊诧,以裴青往日痼疾缠身,弱不禁风,纵然也是操缦能手,但身无半点内力,绝不能弹出方才那种曲调,见他忽然使出这般神通来,不由暗暗担忧。他为皇帝近侍,身负重担,担心这两人联手起来,恐对裴煦不利,于是以眼色命手下人警戒,众人都手握兵刃,深自戒备。

谢石在一旁望见了,一笑而过。

裴煦有所觉察,却并没有回头斥责一众人等,仍是端着架子,向裴青意味深长道:“你既然到这里了,为什么不到燕京城外见哥哥一面?那城里着火、城外发水是你搞得鬼吗?”他却忘了自己此行并非御驾亲征,而是瞒着兵士,偷偷至此。

裴青也不点破,自动回避了他第一个责问,只道:“半年前我就是从地道逃出的,料想燕京围城之时大有用处,所以命人偷偷潜入,埋下炸药和机关,以琴声催动。拒马河也同此理。”

裴煦闻言脸上变色,一时无语。

张烟在旁冷冷一笑,道:“侯爷好手笔,地道里炸伤了追捕敌人的先锋人马,拒马河边淹死了断后路的定远军,却独独放走了慕容柏和萧殊一干人等,到底是何居心?”

裴青脸上笑意显现,向张烟道:“我为陛下考量,放他们一条生路,足见陛下宽宏大量,圣德仁慈。”

张烟倒吸口冷气,不防他如此落落大方,将纵敌大罪轻描淡写,不知他依仗什么能口出狂言。

裴青却转向裴煦,长声道:“阿柳向哥哥求一个恩典,请哥哥放他们一马吧。”

裴煦深深看着他,道:“除恶务尽。丧家之犬,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裴青摇摇头道:“胡人是杀不尽的,哥哥奈何要结下如此血海深仇?失去了王都的游牧民族好像受伤的狮子,君王的仁慈能够把敌人变成朋友。请哥哥赐给他们一块居住地吧,他们一定会感怀你的恩典。”

他说的这些裴煦都深以为然,却不愿意轻易答应。他正佯作沉思,不经意间却瞥见两人衣袖之下手指相牵,便似胸口被人猛捶了一拳,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唰地拔出腰间宝剑,剑光闪烁,沈锐等都心底生寒,却见他将剑用力插进河边的泥土里,大声道:“我军神勇连赢几丈,鲜卑穷蹇逃命,料想已自戕沟壑。大周裴煦以此剑起誓,拒马河以东,燕支山以南是我子民休养生息,世代相续的土地,如果胡马胆敢越过此界,就以剑戟羽檄迎接他们。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

拒马河水静静流淌,裴青谢石脸上都有欣慰之意。

沈锐、张烟却双双变色,未料皇帝竟然真的放过胡虏余孽。他们身后跟随的兵士其中不乏家族亲人惨死胡人之手的,这时也纷纷哗然起来。

裴煦并不理睬,只向裴青温言道:“去岁你送亲途中横遭大难,皇后太子还有晴儿都担心不已,如今知道你就要平安归来,想必十分高兴。”

他说完这话,裴青与谢石相视一笑,回头干脆道:“哥哥,我方才求了这个恩典,是绝没有脸再回淦京了。而且我与东山约好了,要放马南山,扁舟江上,此生都不再分开了。”

裴煦目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素来杀伐决断不曾心软,天下事纷繁复杂,忍情又算得上什么。只是心中仍旧怅然若失,颤声道:“你可想好了?”

裴青笑而不言。

裴煦闭目仰头良久,断然开口道:“长乐侯裴青,行为不检,结交女干邪,目无法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即日起免官褫爵,革为庶人,永世不得入淦京。”

这真是一项奇怪的罪名,张烟待要开口,裴煦已转过身子,目光阴鸷一一扫视众人,紧抿着嘴翻身上马,然后调转马头朝来路奔回。他泪如泉涌,为了掩饰只有速速离开,到这时始觉心头空空只余一缕霜痕。

众人再不敢言,也都上马追随而去。张烟最后望了两人一眼,彼时天高云淡,两人湛然若神,好像画里摘下的人。

裴青自始至终看着裴煦,并无半分畏缩忧惧,也无留恋不舍,只是平静如水。见人马踪迹消失不见,方看谢石道:“我们也走吧,阿满、好儿还在等着。这些战死胡人汉人的亡灵也等着我们超度。”

谢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却又颇有些忧虑,道:“他废你为庶人,不许你入淦京……”

裴青缠住他那支揽美的手臂,笑道:“东山,为人不可贪求太多。我人生未有如此畅情适意之时,求仁得仁尚何语。至今往后,世事名利都只如浮云,若有来生也定不再生帝王家。”

谢石胸口起伏不定,眉眼温润,情深语切道:“你醒来之后与以前大不一样了。”他心想以过去的裴青,决不会单单为了十三一人行此纵火焚宫、水淹七军之事。

裴青想起十年前自己胆小无能,苟安于蜀中深山,坐视孟晚楼等人身受屠戮,也觉恍如隔世。他倏尔一笑,如湖水生晕,悠然道:“我现下大抵明白白雁声的所思所想了。他只不过是为了心爱之人谋求一个太平盛世而已。”

谢石募地想起白雁声曾说过的,“我有一个妹妹,叫雁蓉,饿死在兵荒马乱中”。于是好似原上长风,吹散天际流云,洗尽万古长空。

谢石眼中现出一丝笑意来,从容道:“从今后,你是我一个人的太平盛世,我也是你一个人的太平盛世。”

两人默契一笑,各自翻身上马,向辽阔的北方奔去。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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