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剖白自己。
张享就这样安静地听晏怀章描述他年少时的荒唐,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恨,好像他说的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晏怀章一个错误的决定,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张享迷茫了,如果当初晏怀章没有那样做,又会如何。
或许,他会在青春的迷茫期过后跟赵西亭分道扬镳,读书,工作,在家人的逼迫下一个个地相亲,或许还会……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最可怕的是人的贪念。我得不到,也不想让别人得到,宁可毁了他。人性就是这样,我明白这是可鄙的,可我又暗暗地庆幸,这样做,你和赵西亭总归会分开了吧,谁知……”
谁知他亲眼目睹了张享决然离家的举动。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可他还是后悔了,而且年少的他非常没骨气地选择了逃避和忘却,甚至把责任从自己身上撇得一干二净。
“我想,上天让我们重逢,一定是给我一个机会,阿享,我不想放弃。”
张享深吸一口气,讽刺地说:“晏怀章,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傻乎乎的学生吗?你喜欢的,不过是那个时候的我,可现在,你看我哪里还是‘他’?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那件事,我不恨你了,就算没有你,迟早,我也会跟家里人出柜,也照样被他们不容,你不过是让整件事发生得更早一些。”
晏怀章惨然笑:“张享,如果我喜欢的是记忆中的你,我不会为你做这些。你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深深吸引着我。你知道吗,当我被困在山上,生死未卜的时候,想到的只有你,那时我就想着,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跟你说,如果不说,我一定会后悔的。今天,我终于说出来了。”
张享瞳孔一缩,他记起晏怀章曾经给他发过两条信息,其中有一串奇怪的数字。收到短信后不久,他就得到了晏怀章遇险的消息,还不得不跑了一趟去找他。
当时忙得昏天暗地,就把那串数字给忘了。
“你不要把我的话当成你的负担,为你做的一切,是我心甘情愿。这辈子,也就只有你,能让我心甘情愿了。”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角有一丝淡淡的水光。
“阿享啊,如果你……”他艰难地说,“你不接受我,也请你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好不好?”
张享思索良久,摇头:“我的确很自私,但我做不到自欺欺人。”
“我可以等。”晏怀章嘴角一弯,“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难过,我喜欢你就好。”
“晏怀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如此执着于我吗?”张享困惑地说。
晏怀章的视线越过他,看到桌案上有一幅还未写完的字——“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心里一直模糊的答案似乎明确了。
“可能就是向往吧,以前向往你,现在,我还不改初衷。”晏怀章坦然道。
晏怀章离开时,要走了那幅字。
张享很久没有过失眠的情况,半夜辗转难眠,起床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起晏怀章发过的那串奇怪的数字。
“852 74123 741236987 426978974123456 7412369”
他天生对数字不算太敏感,思来想去半天摸不到头绪,干脆开了电脑搜索,一搜便发现了答案。
“真是幼稚……”他嗤笑,笑着笑着心里却慢慢沉重起来。
76
晏怀章说到做到,要留给张享时间让他考虑,果然就没再露面。张享反而并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感到多么轻松,总好像背了一座沉重的山,让他不能忽略。
若不是工作繁忙,他觉得自己会疯。
那天和崔岩交了底,崔岩就没再多要求他接戏,但除了目前的两档节目,张享还拿到了一个周末综艺的固定嘉宾名额,还有一档搞笑脱口秀的邀请。
看起来,公司也是打算把他往综艺型艺人方面打造。
如此一来,张享也成了飞人,不同的城市飞来飞去,录影录到大半夜,一周下来回家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张享的人气和名气就这样一点点积攒起来。没过多久,他出演的那部时装剧也上演了,意料之中的反响平平,除了电视台宣传出了点通稿,其他地方都乏善可陈。
张享知道结果的时候没有失望,因为他早就清楚那部电视剧不会引起多大关注,栾导在他接拍的时候,就警告过他了。当时张享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如今得到这样的结果,也算求仁得仁。
这种日子习惯了之后,很充实,只是有时会想起莫名地晏怀章,张享觉得自己很可笑。
人家对你纠缠不清的时候,你觉得烦,不出现了吧,反而又想起来了。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做梦也能梦到晏怀章,这就诡异了,张享认真思索起了最近他的反常。
难不成是被晏怀章洗脑了吗?他惊悚地想。
毕竟那个人的演技以假乱真,谁知道他到底是真心的还是演出来的。
自从拿到影帝的头衔,晏怀章每年的工作量从六部电影减少到三部,按照公司的合同,他还必须要每年接拍一部所谓的人情片。尽管工作量少了,可他泡在片场的时间不减反增。
慢工方能出细活,要求也不能同日而语。现如今好剧本可遇不可求,有时候真的是如大浪淘沙,晏怀章早年是商业片文艺片两手抓,后来是靠文艺片拿了奖,现在重心也多放在文艺片上。
但公司的意思还是要他多接几部商业片,毕竟文艺片叫好不叫座,甚至无法上映,晏怀章如果连续接几部这种戏,不仅对公司利益有损,对他的人气也是一种伤害。在日新月异的娱乐圈里,很快就会被新人代替。
这种例子屡见不鲜,前几年曾经出现过一个非常有灵气的新人,一部名著改编的电影把他推到了最佳新人的宝座上,如果按照一般惯例,拍戏接通告,完完全全就是个新星冉冉升起的节奏。
然而,这个演员非常任性,先是拒绝了某位导演邀请他参加的贺岁片,然后又爆出了三角恋丑闻,再也没有新作品出现,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像一颗流星,还未在天空停留多久,便彻底消失在娱乐圈中。
现在,只怕除了一些长情的影迷,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
虽然公司施加的压力很大,但晏怀章还是接了现在正再拍的剧本,这是一部cult片,也是他第一次接触这种类型的电影,更是他第一次挑战精神分裂病人的角色。
导演谢晓峰跟《三少爷的剑》的男主角同名,但其实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晏怀章是在一次大学生电影节上认识的他,谢晓峰拍了一段只有20分钟的影片,编剧剪辑一手全包,在外人看来,这部短片很是粗糙,却惊艳了晏怀章。
谢晓峰是个鬼才,他的脑回路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在他的镜头里,人只是用来承载情感的器皿,镜头下展现着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情绪,只是简单粗暴的一个转场,却让人的心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晏怀章一直关注着谢晓峰,他没有文艺青年的颓废和虚浮,反而是个相当淳朴的汉子,虽然得到了晏怀章的支持,却没有因此尾巴翘到天上去,而是积极地跟不同的导演辗转片场,成长得极快。
对这种人能拍出那么直击人心的东西,晏怀章一直感慨,人不可貌相。
当谢晓峰拿着他的剧本来找晏怀章的时候,晏怀章看完剧本就拍板决定出演了,连吴省都没有告知。结果就是他跟公司闹得相当不愉快。
他不是没有自毁过形象,无论是窝囊的小男人,还是迂腐不堪的农民,到底都还算正常人的缩影,他忽然决定要去演个精神病人,把公司吓了一跳。
要是一般的神经病人他演起来没准能开拓戏路,可他偏偏演了个有异装癖和暴力倾向的精神分裂患者,让谁也接受不了。
晏怀章骨子里是个有逆反心理的人,别人不让他干的事,他偏偏要干成。
顶着重重压力,他到底还是决定拍,理由是他喜欢,而且他早就已经完成了公司合同约定的人情片拍摄任务,其余的选片工作他要占主动。
吴省跟他去定妆的时候,小心脏几乎承受不住那种压力。
蓬头垢面,满脸青紫的造型都是好的,女装照比男装照还多,就算晏怀章长得养眼,可化上浓艳的妆容,再戴了卷发,穿长裙高跟鞋对着镜头搔首弄姿的样子也吓得吴省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你到底是哪里想不开了,张享没答应你,不至于把你刺激成这德行吧!”
晏怀章两手掐腰,别扭地踩着高跟鞋练习走路,听完吴省的鬼哭狼嚎,平静地说:“这是艺术,再说,挺好看的啊。”
“屁艺术!能把你这张脸糟蹋成这熊样,谢晓峰真他妈下的了手。”
晏怀章眉毛一挑,为了“艺术”,他一双浓密的长眉也被修剪得细细弯弯,这样挑眉,说不出的怪异。
“我觉得……我的叛逆期来了。”他幽幽地说。
吴省五官都扭曲了。
“不是你说的,我不能靠脸吃饭,得靠演技吃饭?”
吴省拍桌子:“那也不行,我去找谢晓峰!”他果然跑去找谢晓峰交涉,还搬出公司来压他,谢晓峰不得不低头,把晏怀章的女装造型改得漂亮了点。
也只是一点而已,看起来不太像个女神经病而已,即便如此,吴省还是不忍直视。
“谢晓峰绝对是个直男,这审美太醉人了,你一弯的居然认同他的审美,没救了!”
“谁说我的弯的?”晏怀章抱起双臂,有点娘里娘气地倚在沙发上,抛了个媚眼,“我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
吴省恶寒:“闭嘴吧你,你最好祈祷这部电影不太出格,不然就算你拿着公司的股份,公司照样会收拾你。”
脚尖勾着一只高跟鞋,晏怀章自嘲地一笑:“还能怎么样,今年不是已经拍了两部他们塞过来的片子,还人情的烂片,不会比这一部更糟糕。”
“哼,烂片,在领导眼里,你现在拍的才叫烂片。”吴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晏怀章一脸无所谓,习惯性地摸出一根烟夹在指尖,犹豫了半天把它揉碎了丢在烟灰缸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视了晏怀章阴郁的表情,吴省良心发现,好言安慰他几句,“好好混,迟早你也能混到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不受上头摆布的地位。”
“承你吉言。”晏怀章不爽地把他轰出房门,埋头继续研究剧本。
吴省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晏怀章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总算他还会勉为其难妥协一两次,不然就他这臭脾气,早就拉爆仇恨了。
立在门外咒骂半天,吴省才想起正事还没说,赶紧用力砸门,老半天晏怀章才拉开门,脸色不善:“怎么还没滚。”
吴省都没心情骂他了,有气无力道:“你别借着拍戏的由头把新戏宣传放下了,一部一周后开宣,一部贺岁档,宣传挺密集的。”
“看时间,看心情。”晏怀章冷哼。
“你!”
“以前不也是档期不够,宣传就不跑吗,反正那两部电影阵容强大得很,不缺我一个,再说,《零度追踪》那部片子拍得那么烂,我都怕去宣传的时候自己打脸啪啪啪。”晏怀章说完,就要关门。
吴省眼疾手快,用膝盖顶住:“你是故意要跟公司对着干吗?不吃亏你就不舒服是吧?”
“能吃什么亏?”冷笑一声,晏怀章摸摸下巴,“要是雪藏我,正好趁空休假。”
吴省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甩下一句“你看着办”摔门就走。
晏怀章桀骜的表情随着吴省的离开也慢慢淡了,他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回到穿衣镜前。
没错,他的叛逆期又来了。
或许是因为遇到了合口味的剧本,或许是遇到了他渴望挑战的角色,或许是厌倦了公司无止境的压榨。
别人只能看到他风光的表面和鲜活的作品,可晏怀章并不满意。
看似他戏路宽广,但仔细分析起来,从一开始就被框住了。
只要他出现在荧幕上,观众下意识地就会把他看做富有相同气质的人,内心纠结,城府极深,外表精英或者书卷气,就算演个土掉渣的农民,也是读过几本书的老封建,晏怀章演来演去,心里越发失望。
他兜兜转转,一直想突破,其实却在无形的桎梏中来回挣扎,一直在原地停留。
不是他不想,只是影响他的因素太多太多,公司,媒体,粉丝,还有晏怀章自己不得已的坚持。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了谢晓峰的《梦魇》,他不想白白放过这个机会,他想试一试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就像野兽面对天敌时流露出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晏怀章的心跳一直在加速,加速。
望着镜中与平日里大相径庭的自己,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泄出一丝兴奋。
77
几天后,《梦魇》悄无声息地开机了。这是一部小成本影片,投资是晏怀章和谢晓峰凭私人关系凑齐的,不过寥寥四百万。看似很充足的经费,对拍电影这种烧钱的事情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晏怀章干脆放弃了片酬,把自己的常服贡献出来做戏服,还自掏腰包购置大批女装。
全组加上演员也就十几个人,谢晓峰为了控制成本,一人身兼数职,把拍摄日程压缩得尽可能短,也就是说,剧组几乎日夜开工,晏怀章作为主角,每天都在片场拍,也得忙活将近二十天。
晏怀章迅速投入角色,彻底沉浸其中,成为了电影中那个精神分裂患者。
他的角色甚至没有名字,平日里就是个平淡无奇的男人,对妻子施加冷暴力,可一旦到了夜晚,他便会换上女装,游走在城市最黑暗的街道上,穿着高跟鞋和暴露的女装,肆意发泄内心的暴虐。
直到有一天,他错手杀了一个酒鬼,不可思议的后续就此展开……
张享看到晏怀章的电影票房惨败的消息时,深深吃了一惊。晏怀章主演的电影,不能说部部优质,但票房是有保证的。哪怕是冷门的文艺片,有晏怀章在,就不怕票房有问题,他的号召力在年轻一代的演员中是数一数二的,很多人就只冲着他这个人,不管电影内容怎样,就会冲进电影院买票。
这种情况下,居然也会票房惨败……
张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时间找崔岩求证,崔岩闲闲地说:“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都这样说了,那这件事就不是为了宣传而搞出的噱头,而是真的惨败。张享决定亲自去体验一下,百忙中抽了一个晚上,去电影院买了一张《零度追踪》的电影票。
此时是周五晚上八点,正是电影院人声鼎沸的时候,可当张享走进放映厅,才发现偌大的影厅里,只有两三个观众。
他的心先凉了半截,别的不说,就连同时期上映的一部爱情喜剧上座率都比它高!
来之前他刻意没有搜影评,剧情梗概都没看,只对阵容有所了解。这部电影汇集了港台中外四方一线明星,还邀请了好莱坞专业公司制作特效,宣传语说视觉效果堪称一流。
然而近年大片频出,就算再烂,也能赚得盆满钵满,几乎成了电影的一种怪现状。许多导演转向商业大片道路,却走向歧途,一味追求大制作,大画面,独独忽略了电影最本质的东西。
畸形的发展,让演员也越来越浮躁,演技让路于特技,不可谓一种悲哀。
可偏偏就是这些大片,抗起了票房重任,一部一部拍,一部一部骂,一部一部赚,形成恶性循环,利益驱使之下,电影甚至成了圈钱洗钱的工具。大势所趋,就算有人想要重整旗鼓,也是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