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凇年当然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无外乎是像穆椿那样,替青年辩白,但无论他们怎么辩白,结果都不会改变。
他招了招手,就让下属将三人驱逐。
而在归鹤藏他们走前,兰亭背对着岁凇年一行人,微笑着无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的口型只有归鹤藏三人看到了,几乎是瞬间,他们心中便各有猜测,一时间情绪复杂难言,表情也很难看。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兰亭这边的情况,但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就静静注视青年被岁凇年从另外一边的通道带走,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从踏进这条通道开始,兰亭便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他状似不经意间问起:“岁会长这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到了自己的地盘,岁凇年莫名有了更多的底气,道:“兰道友或许没听说过,我玄门总部有个地方,名叫玄监,顾名思义,跟监狱一样,专程用来关押犯人。”
“但玄监中有至宝,能压制犯人的修为道行,任你是地府无常来了,也不能轻易走出去。”
玄门的人都知道这地方有多厉害,所以一进入这里,岁凇年的心就落了下来,甚至不再惧怕兰亭身边的序之。
越往里走,就越能感受到那种压制效果,岁凇年一时松懈之下,也就没注意到,在他的身后,白发青年的眼神越来越灼热。
就要拿回来了,那些属于他的东西。
此地关押着不少犯人,兰亭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只是在长久不见天日的关押之下,他们身上的修为又被压制,因此看过去的时候,个个都表情憔悴,浑身狼狈不堪。
见他一直盯着那些路过的犯人,岁凇年笑着问:“兰道友莫不是害怕了?”
兰亭轻笑一声,收回观察的视线,悄悄将自己身上的灵力,也如同那些犯人身上的气息一般,一点点收敛起来,最后气息趋近于无。
在前边察觉到兰亭身上的修为越来越弱,岁凇年终于放下心来,最后把人带到身处的一个房间前。
“兰先生,请。”
兰亭神色自若地踏进去,身侧序之要跟上去,却被岁凇年阻止。
“这位先生留步。”
序之并没有理会他的阻止,手上一挥,动作看似轻飘飘的,实际上却仿佛千钧,直接将岁凇年击退开来,然后剑灵紧紧跟上青年。
岁凇年自然是愤怒的,但随后他看到序之也跟着踏了进去,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既然这位先生,也想在这里边待着,那我就成全你。”
说完这句话,岁凇年一招手,就有人上前对兰亭和序之做了仔细的检查,等探查过后,发现他们身上的灵力波动已经完全消失,岁凇年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会审时间在三日之后,两位道友,好自为之。”
所谓的玄监,虽然是个监狱,但兰亭所在的这个房间环境却还不错,应该是暂时给还未定罪的嫌疑人所住,与其他房间不同。
兰亭只粗略打量了一下,便收回了视线,随即闭上眼睛。
一路走来,他一直都在观察,剩下的那些髓会在什么地方,但不出他所料,这样的宝贝他们必定不会放在明面上,所以并未发现踪迹。
但整个监牢都依附于髓的功效,要想制伏犯人,那么髓就一定藏在这里。
玄门必定对髓做了重重防护,但那是兰亭的东西,即使隔着一万重结界,其踪迹在他的感应中,也会无所遁形。
“找到了。”青年睁开眼睛。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随着实力的恢复,他的眼疾也在恢复,只等拿回最后的髓,这副身体就能完完全全,等同于他千年前的身躯。
青年在说出那句话后,就停止了任何动作,直接在一旁的床边坐下,闭眼假寐,丝毫不着急。
序之明白他的打算。
东西早晚能拿回来,此刻玄门众人齐聚,正在大厅中开着会,而他的审讯时间在三天后,所以他们至少要两天,才会完全结束会议。
此刻,正是所有人最松懈的时候。
兰亭不急,序之也便不急。
剑灵站在青年床边,视线堪称柔和地描绘着对方的面容,便听青年并未睁眼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序之认真道:“主人的气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青年的魂魄在陌生的躯体中苏醒,即使那气息已经削弱过千万倍,序之也能在遥隔千里之外的地方,感受到他的存在,并且不远万里奔赴而来。
“哼。”青年笑了一声,随后朝剑灵伸出一只手来。
对方的手莹润而骨节分明,在剑灵的视线之中,仿佛在发着光,他问:“……主人?”
随后对方伸手一拽,将高大的剑灵拽到身边坐下,紧接着后背就自然地倚靠过去,后脑勺枕在胸膛处,打了个哈欠。
他的虚弱并不是装的,神降对他来说消耗太大,此刻等房间内再无旁人了,身体中的疲惫就席卷而来。
从前兰亭不会放任自己被睡意完全侵蚀,但现在有了他的剑,紧绷的神经便瞬间松懈下来,任凭自己睡了过去。
剑灵即使化作了人形,身躯也坚硬不似活人,序之的胸膛如铁,其实并不适合充作枕头,但兰亭枕上去后,却从未觉得自己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放松。
等青年呼吸渐轻,序之才恍然从僵硬的状态中回神,从他的角度看下去,青年白日总是装着讽刺的眼睛,被遮在睫毛落下的阴影中,一张脸更加令人忘怀。
序之的双手颤了颤,抬起来想要碰一碰失而复得的人,但最后却只是悬在青年上空,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对方冰凉的五指紧紧攥住他的手掌,然后将他的手带下去,放在脸上。
“感受到了吗?”兰亭闭着眼道,语气很轻。
“我在呼吸,我还活着。”
第77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77
被关进来的第一天,有人登门。
来者白发苍苍,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兰亭的样子,惶然中神色大骇,道:“像、太像了!”
说完便因为情绪激动,弯着腰一连咳嗽了许多声,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
兰亭静静看着他,并不出声,等那老头自己缓过来之后,听对方问:“小子……我看过你请神的回溯。”
他姿态佝偻,甚至有些直不起腰,仿佛仅差一步就能迈进鬼门关,但眼神却锐利清醒。
老头道:“你可知,你当时请的是哪位神明?”
听到这句话,兰亭才终于有了反应,他视线轻轻扫过,随后缓缓笑起来。
语气很冷,说:“不是什么神明。”
“只不过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而已。”
这句话,令对方神色慌张,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就变得骇然起来。
但老头什么也没有继续说,只是抖着手,匆匆离开,只留给兰亭一个充满忌惮的眼神。
第二天,先来的却是薛宁光。
说实话,兰亭确实没想到,在那群人之中,先来看他这个嫌疑人的,会是薛宁光。
穆椿跟兰亭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而归鹤藏跟兰亭多少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他们来看兰亭十分合理,但薛宁光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不过只有几面之缘,话也没说上两句,而薛宁光这个人单从面相来看,就知道他性格温和板正,严于律己,不像是会跟嫌疑人相处过深的样子。
但他偏偏是第一个来的。
隔着一扇门相望,薛宁光看着姿态闲适的兰亭,也有些惊讶。
“看来是在下多虑了,兰道友比我想象中,内心要更加强大。”他如此感叹。
“过奖。”兰亭歪头道,“你来做什么?”
他问:“玄门那群人给我定了什么罪?”
他说得很笃定,没有问定没定罪,而是定了什么罪,就像是知道玄门之中,有人会一直紧抓着他不放。
薛宁光作为亲身经历了这两天会议的人,心情尤为复杂。
那天读懂青年的唇语之后,他心中便埋下了一个名为动摇的种子,在之后参与会议时,其中有人像是私下里早已串通好了一般,无论他们三人怎样替兰亭辩解,无论那所谓的证据有多苍白,他们都一口咬定,兰亭必定是异端。
他们明白这是不对的,但薛宁光他们不过只是年轻一辈的弟子,人微言轻,只能越争辩,越心惊。
薛宁光此刻站在兰亭面前,只是抬手弯腰,朝青年俯首作揖,语气抱歉:“……对不起。”
在桐城小学的事件中,玄门唯一的损失,就是他龙虎山死了三个弟子,但薛宁光知道,如果不是兰亭出手,整个玄门会更加元气大伤。
他不懂玄门中长辈的心思诡谲,只是在这一刻,作为一个跟兰亭相处过,并且被他所救的人,他为自己没能还青年清白而愧疚。
还有,也为想要将青年踩死的那些人中,有他龙虎山长辈而愧疚。
兰亭眨了眨眼睛,却又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像薛宁光这种自小学习君子之道的天才,总是容易自省。
会因为伤害了别人感到愧疚,也会因为没能救下别人感到愧疚,即使有很多事情非他所愿,甚至因果与他无关,也会令他感到愧疚。
在薛宁光的身上,兰亭像是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
薛宁光和从前的他很相似,不是说性格,而是心中的道。
“此事与你无关。”兰亭道。
他这么说了,薛宁光却只是摇头,随后突然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来,递到了兰亭面前。
“……虽然兰道友从未明说过,但我想,你应该是需要这个东西的。”
他拿出的东西,正是一块巴掌大的髓。
兰亭眯起眼睛来,薛宁光却没有再给他打量的时间,最后作了个揖,就握着自己的拂尘与剑离开了。
薛宁光来看他,其实并没有给兰亭透露多少信息,因为双方立场不同,而薛宁光在自己的道与师门中,选择了忠于师门。
他来看兰亭,并且给了一块髓,只是因为最终他还是要与兰亭为敌,只是提早向青年说声对不起。
不过他这行为,倒是让兰亭明白,玄门的会该是开完了。
如果他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是正确的,那么,很快背后之人就要坐不住了。
当天深夜,四周寂静无声,白发青年在床上没有合眼,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时间到了。”
子时,阴阳交会,兰亭身上的灵力限制突然解除,自他为中心,整个玄监中都开始漾出阵阵灵波。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1)
白发青年双手合十,念咒掐诀,指尖的动作快到令人觉得眼花缭乱,随着他咒法念出,荡漾开的灵波中,开始出现浮动。
“以我之血,寻踪觅迹!”
序之指尖划上青年掌心,血液自伤口处渗出,然后在空气中扭曲成长而细的血线,浮动片刻之后,线头停在了一个方位不再动弹。
“就是这里。”兰亭抬眼,注视着红线遥指的方向,胸腔中有久违的情绪渐渐升起。
“走。”他对序之道。
整个监狱都是依托于髓,就兰亭所说,这个地方没有一处能关着他,此地他畅通无阻,谁也阻止不了他拿回自己的东西。
监狱中静悄悄的,兰亭和序之堂而皇之走在其中,但四周的人却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似的,瞳孔中只能映射出空荡荡的走廊。
去时的路似乎很长,但又似乎很短,直到站在充满着熟悉气息的门前,兰亭双眼中的情绪才开始波动。
“找到了。”他注视着眼前的大门。
“主人,”序之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来。”
兰亭微不可察地颔首,随即剑刃出鞘,在清越的剑鸣声中,眼前的大门仿佛豆腐一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门开启,露出狭小漆黑的房间,房间正中央坐落着一个展台,台上半副骸骨静静站立着,沉默而苍白。
“是我。”青年道。
白骨森森,外边该包裹着的绝世皮囊已经化作飞灰,但兰亭的视线注视着他,道:“是我。”
跨越千百年的时间,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招了招手,无需靠近,白骨自化作流光朝他涌来。
骨骼融合,灵肉合一,这一刻才该是完整的他。
这副身躯在骨骼融合中,外貌日渐变化,一点点靠近他原本的样貌。
要说在进门前,这张脸跟从前的兰亭只有七分相似,那么此刻在拿回自己的骸骨后,兰亭的样貌就已经跟他自己完全一样。
“主人。”序之的声音唤醒了兰亭。
青年睁开眼睛之后,五感渐渐恢复,四周风声过耳,就连百米外的一只飞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