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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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燮没说话。倏然简单地说过颍和他师兄师姊的纠葛,他的语气很淡,不论说的是别人或是自己。但正燮想自己可以明了喜欢却得不到一个人时的心情--他毕竟在无望中等待了倏然八年--所以他对颍有丝莫名的同情。
"凌正燮,阿冉对你,究竟是什么人?"
颍浅尝一口杯中碧色的酒,轻晃着杯子,话问得漫不经心,本就是沉黑的眼睛越发沉黑,嵌在玉白的脸上,傲然中透出丝清贵。正燮一瞬间竟然想起龙庭之上的那个人,问起话来也是这种容不得谎言的气势。
"其实你不答我也无所谓。"看着他的迟疑颍退开眼光,继续玩着手中半杯残酒,"你待他如何我看在眼中。但将来你想过没有?他现在还能以一介乐师苏冉的身份住在你家,以后他是言倏然,你又打算怎么安置他?而且--他的心思,你真的明白?"
"颍?"
颍破天荒地笑了笑,一口喝掉杯中剩下的酒,慢慢长吁一声:"连我也饶舌起来。凌正燮,他在这里不开心,你还是送他去怡情庄吧--放心,你多派些侍卫跟着,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在这里我更能护他周全。"
颍迷细了眼睛瞪他,脸上划过冰冷的嘲笑,又恢复到刻薄的本性上:"你在朝中没被政敌砍死真要好好去谢你家列祖列宗。听说最近风波不止,你是想让阿冉成他人攻讦的口实还是你挡箭的盾牌?"
"我......"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考量去。"颍施施然起身,"他已无大碍,我明日离开。"
"颍,"正燮叫住他,"......多谢你。"
颍背对他微点下头,径自离去。
正燮这才发现手中酒水洒了大半,濡湿了袖口。呆呆坐了很久,像是决定了什么,索性把几乎没剩什么酒水的杯子反扣到桌面上。
"我会保护好他,我答应过的。"
对自己,对颍,或是对天所说的,一句诺言,一句誓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秋未完,一场淅沥雨后,燕京的温度就飞快地降下来,衣衫也渐渐添了。秋末时正燮想给倏然做几身冬衣而请了裁缝来家。虽然硬让人用华贵的云白织锦另做了衣服给他,但倏然镇日里穿的依旧是那身朴素白衣。
颍偶尔来一趟,切了脉写过方子后就走,冷冰冰的一张脸,与正燮打了照面也不理他,全然不把宁安府放在眼中。正燮对他却和气了许多,特别是看到倏然气色一日胜过一日,简直把颍奉为上宾,连太医院的医官们也不再请了。
不知不觉地,又过一月了。

倏然坐在桌边出神地看桌上那盏小小的灯,眼睛里映上火光,仍是薄薄一层寒冷,用根簪子时不时地拨开灯芯,免得那些细小的飞虫懵懵懂懂地撞进火焰中。
那日后就不再要贴身侍女了,飞絮轩多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有时趁正燮不在家偷偷去看绿云,女孩子还是痴痴傻傻的,时而温声软语时而惊声尖叫。他站在门外半晌,回来后就会脸色苍白地呆坐。
忽然冷笑了声。自己救那些飞虫做什么?扑火而亡是它们的宿命,不管怎样拨开灯芯,它们不还是固执地扑向那团会烧死自己的火吗?
也许自己也是,义无返顾地去扑那团叫仇恨的火,不管它会烧掉什么。
像被蛊惑一样,把手指缓缓伸过去,伸向那团火......
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着:靠近一点,靠近一点......
很热......
很灼热......
有一点痛了......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倏然!"
指尖一抖,在灯芯中荡了一下。倏然皱起眉,缩回指尖放进口中。
正燮一脸不置信的表情,脸色在灯火下竟比倏然还白。
"......你,答应过我照顾好自己的......你又在做什么?"
气极了的声音,掩不住其中的痛,仿佛被灼伤的不是倏然而是他。
倏然闷闷地低下头去:"对不起。"
"言倏然,你自己都不在乎你自己,我又如何在乎得了你!"
"......"
"我想让你开心,想让你忘了以前的辛苦,想让你家平冤昭雪,让你能堂堂正正以言倏然的名字活在这世上,倏然,我还要怎么做才做得对?告诉我。我还要怎么做才让你不再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做什么你才能想到,你生病受伤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倏然倏然,你究竟有没有心!?"
"......"
"言倏然,你记住,我看到你痛的时候,我也很痛。如果你对我还有半分情谊,就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作践自己。"
"燮......"倏然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重的话,一时也慌乱起来,"对不起,我......对不起......"
像是忘了其他话,只知道道歉,睁大的眼睛写上了惶恐,生怕得不到原谅。正燮怔怔看着他,像看到多年前的言倏然,总跟在身后,羞怯又文静的那个言倏然,做错了一点事都会哭着道歉的言倏然。
像看见?
不得不承认,也许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被时间改变了,不是他那个倏然了,已经是另外一个倏然了。
另外一个?
不不不,另外一个决不是倏然。他的倏然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个会让他心痛。
心痛得让他看到他把手指伸到火焰上时只想狠狠摔他一巴掌。
半跪在桌前拉过他的手,指尖只有一点红,根本算不得伤。正燮把他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用了些气力咬着。倏然僵硬了一霎,然后恍惚地笑了。
"痛吗?"正燮看着他清清凉凉的眼睛,模糊地问。
"嗯......"倏然颦起一点眉尖,还是笑得恍惚,"刚才......还很痛呢。"
"......现在呢?"
倏然抽出手,有点迟疑地抚开正燮纠紧的眉,慢慢顺着脸颊滑下,抹过嘴唇,那个恍惚的笑容愈加恍惚。
"还是......很痛,所以你,要陪我。"

捧起他的脸,奉上自己的唇。
同样的冰凉,同样的生涩,撬开唇齿,交换气息,心底却得不到一丝暖意。神智有些茫然,在那片茫然中感觉到正燮的手搂紧了他,怕他消失似的紧紧搂住。很冷,现在只是九月,可是很冷,围绕在心脏外面的那些,血液骨骼肌肉皮肤衣衫乃至空气,都冷得像冰。所以把自己缩进他的怀抱,很冷的时候,有人拥抱就会温暖,即使明知这个拥抱会被自己亲手推开。只想久一点,再久一点,在心头能够刻下一个回忆,就可以凭着这个回忆去支撑更多寒冷的日子。
苍白的泪水落下,湿了正燮的脸颊。
你不该爱我,即使我希望你爱我你也不该爱我。
对不起,燮,我怕是真的会让你,疼痛一辈子。

16

那份折子,写了许久,斟酌了许久,久到秋过了,冬来了,风霜镇了满园的花,独等着那支凌寒冬梅,墙角自开。

这年初雪的那个早朝,本是平静无比的,太常寺的礼官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惯例的文章,来庆祝这场兆丰年的瑞雪。
翻了年,就是永安六年。十八岁即位的王本就沉静,这些年也越发沉静下去,静水流深的一个人,仿佛被燕云宫的厚重磨光了锐气,全不似二十出头的稳重,竟显出一点迂腐的苗头,连当初北疆泾城城楼上的自信绝伦和格仑草原上的意气风发也只残留了一丝虚幻的影子。
朝堂内宫的人都以为是王前些年推的那个莫名新政失败所带来的结果。本来便是,燕王朝两百多年以来,有开国的圣武帝推行教化,制定国纲,有圣武帝长女,以女子之身执政三十五年的惜诵女帝更新朝政,重编律法。燕朝的后代君王们只要兢兢业业顺守两位明主留下的规矩,就可保江山百代无忧。其间那十朝君主,两百年光阴,不也顺顺当当地过了吗?圣武帝与惜诵女帝的子孙,怎可以与祖先相提并论?
可他们似乎忘了,看上去文弱温和的王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金戈铁马的军旅中度过的。十七岁年纪就有智将名声,能独自入三万敌军的中军帐,说动主帅退兵和谈的人,岂会那样容易沮丧泄气?

那日早朝本没有丝毫不同,无非就是些寻常小事,奏上去,王淡淡几句,吩咐各部查章据典,按着前例办了。拉拉杂杂地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就快跪恩退朝时,凌正燮站出来,拿出袖中那本熬了许久,熬得众人都快要遗忘掉的折子,口齿清楚奏道:
"臣凌正燮,有本上奏。"
一众官员竟有小半人变了脸色,低下的头低得更甚,因此也看不到玉座上的王微勾凤眸中,那点意料之中又志在必得的光彩。
轻飘飘的一页纸,洋洋千言,字字见血。
王看完,笑了笑,起身步下玉阶走到一人面前,把手中那份折子递出去。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平和得几乎不带烟火气。
"蒋太傅,朕觉得宁安的这份折子,您该好好看看,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对朕说。"

大理寺的牢房,静悄悄的,全没有刑部大牢里那种时常带着血色的嘶喊,也无视当下整个朝堂惶恐不安的阴风惨雨。它只是那样静,莫名地凉,凉到了心底去,让人觉得地狱司曹的极致也不过如此了吧。
也对啊,这牢房中曾关过的人,有多少翻过云覆过雨的,最后却也在这黑暗狭小的地方,跌下云端,或了却残生。

正燮眼神复杂地看着牢房中的人,一个老人,前些日子刚去他府上贺过六十寿辰。他年纪大了,气势却不减,在牢房中依旧挺直了腰背端坐,那是四十年宦海沉浮所炼就的平静。
"蒋大人。"
老人看着正燮,呵呵一笑:"老夫已身陷囹圄,实在当不起王爷这一声‘大人'。"
"蒋大人是三朝元老,先王之师,晚辈无论如何该礼遇的。"
"王爷真是多礼,不知是家风所致,还是幼时受过教诲呢?"
他意有所指,正燮没说话。
老人哼了声,"王爷此行是公干?"
"是。"正燮颔首,"下官也不想对大人无礼,您在大理寺也住了月余,新春至,想来大人也愿回家与儿孙团聚吧。大人有王亲赐铁券护身,从此离了官场险恶,青山绿水安享晚年,岂不好些?何苦与下官和下官的属下们为难。"
"人言铁骨铮铮的宁安郡王也变得拐弯抹角了。王爷的弹劾状子当真字字见血,老夫画不画那个押可有不同?"老人继续冷笑,"老夫自认从不曾得罪王爷,不知王爷因何缘故要翻老夫的底呢?难不成,真是为了王爷那位青梅竹马?"
"大人,您犯了国法,应该有担当的觉悟。"
"老夫有并非没有担当的觉悟,只是感叹一生谨慎,却不想有这样多把柄落在他人手中。王爷好手段,朝堂这潭清水尚有鱼否?"
正燮微闪了眼光。的确是,异乎寻常的顺利了些。朝堂不是清水,谁人的把柄都好抓又不好抓,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会这样一抓一准。倏然的事之外,还有大堆罪名,牵扯下去又是数十官员。
无怪乎满朝文武眼中的自己,是异类。挑起的,几乎是场肃清风波。
"王爷,之前老夫还有些顾忌,如此看来,有些事,王爷也该知道了。"
"大人请讲。"
"呵呵。"老人看着自己保养得当,却也生出许多皱纹的手,笑得古怪,"今日不行,明晚罢。请王爷带着您那位青梅竹马,一起来吧。"

"蒋太傅......要见我?"倏然有些不置信地抬头,"你不是说,他是......"
"他说有些话要说,希望你也在。"
"可是,我......他是......"
"我知道。"正燮看着倏然变白的脸色,安抚般握起他的手,"他是陷害你父亲的仇人,也正是如此,你该去见他,听听他说些什么。"
"可是我......只要父亲恢复名声,冤情得雪,其他什么的,我不在乎。"
"倏然,你求的太少了,蒋方有免死铁券,就算他罪名极大,只要不是谋逆,就算王也只能放过他。"
倏然低下头,"免死铁券,是当今赐下,还是先王?"
"是当今,就在七月间,蒋方六十寿宴上。"
倏然哦了声,低敛了眉目,心下千思百绪,忽而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

松风楼中,白衣男子倚窗而坐,双眼微阖,手指在几上敲出琴曲的节拍来。
一曲终,他睁眼,叹了口气。
"凝,这琴声中有杀音呢。"
美人推开琴案,施施然起身,笑道:"一说,相由心生;一说,非风动而是心动。看来,王和妾身想的是同一回事。"
"......可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现在想想,那块铁券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不会,一个人有恃无恐时,总是会做错事的。请王相信,决不是多此一举。"

那日神使鬼差的,竟真的独自带倏然去了,更莫名其妙的,把那把名为落雪的剑也随身带上了。
在今后的十几年,那一夜成为不堪回首的一夜。正燮永远记得自己在那夜以极其讽刺的方式,同时获得了,真相和欺骗。
老人仍是精神矍铄,脸上一丝古怪微笑看向正燮身后裹着宽大斗篷的人。
"那位可是言尚书家的公子?"
倏然摘下风帽,眼睛幽暗看不出情绪来,声音却是平平静静的:"正是。"
老人咕咕笑起来,那笑声从胸腔中迸发又堵在喉咙中,在狭窄的囚室四壁来回碰撞,交织成一种古怪的声音。
"好好好,反正老夫也看出来,有人不想要老夫活了,老夫偏不能随便就顺了他的心。"
正燮脸色有点不好看:"蒋大人,倏然只希望您能忏悔过去,还他父亲清白。您说这些话,倒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呵呵,老夫哪敢去度王爷和言公子,只是有些事,两位都不如我这老朽清楚,说什么我跟言家的恩怨,其实罪人另有他人罢了。"
"蒋大人。"倏然开口,"倏然只求父亲黄泉之下不再污名压身,其余的,倏然并不想知道,也不求什么惩罚报应。"
"哦?言公子当真大量。只是那个什么白衣,杀人还一杀一准,言公子是求了哪路神仙相助啊?况且凌王爷这张折子一上,惩罚报应自是齐来。"
倏然垂下眼睛,不语。
"三年里,共杀十四人,个个都是与当年案子有牵连的人,不多一个,不少一个,刚刚好是不在朝廷的那些。"老人点点头,"王爷,刑部的卷宗所记是如此吧?"
"......是。"
"少了一起吧。"
正燮皱皱眉,有些不解,还是答道:"各地上报汇总到刑部,正是十四起。"
倏然抬眼飞快地瞟了眼端坐的老人,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握紧那支箫。
"老王爷的死,到底是该记在那卷宗之上的。"老人用种看好戏般的语气,慢悠悠地问。
正燮闻言,心底的怒气噌地蹿起来,又生生按捺住:"蒋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的意思不是明白得很么?您的父亲本该是第一个被杀的人哪。"
"你胡说!"
"燮。"倏然扯住正燮的衣袖,"蒋大人,倏然只求您向九泉之下的家父说句对不起,其余的事,便是与倏然无干。"
"无干?言公子不要把话说得太轻巧。"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正燮,"老夫看言公子和王爷友情甚笃,却不知会不会落到你们父辈那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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