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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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你觉得他怎样?"吩咐侍女送倏然下楼后,慕容梓给自己倒了杯茶,慢声问着依旧隐身在纱幕后的人。
纤纤素手撩开重重白纱,一身嫩绿薄衫的年轻女子款步而出,明媚可比阳光,窈窕有如弱柳,微勾的眼角和慕容梓却是有几分相似。朝梓福了一福后开口答道:"王,妾身觉得言倏然绝对不是普通人。"
"怎么,听雨堂查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
螓首轻摇。"言倏然,前礼部尚书言缜独子。母亲是已故的阮太师独女阮芷汀,在他出生时病故。八年前言尚书被控玩忽职守收受贿赂导致科场舞弊的大案,在天牢中服毒自尽。言倏然当时十岁,离京回亡父故郡,中途遇强人而下落不明。去年在江南出现,化名苏冉。皇上,听雨堂查来查去只查到这么多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妾身自认听雨堂打探情报的能力天下数一数二。若言倏然是普通人,不可能整整七年的行踪毫无蛛丝马迹。‘白衣魅影'一案,死者大半是退职礼部和刑部官员,都是和言尚书的案子有关的人,却又是关系不太大的人。宁安郡王去了趟淮阳,不但找到了言倏然,回京后还立即翻查旧案--皇上不觉得内中大有文章?"
梓点点头:"言尚书的案子,你我心里都是有数的............宁安他要查,听雨堂就暗中帮些忙吧。"
"妾身领旨。"
"......凝......"慕容梓语气一转,本来自信沉稳的声音中竟带了些许苦涩,"你一个先皇御封的郡主,本应是生长在绮罗丛中的......现在却要你住在这地方,替朕维持着半壁江山。实在是......委屈你太多。"
摇光笑笑:"王又这么说,王,自哥哥去的那一天起,妾身就不再是郡主,不再是谢凝,只是掌管着听雨楼的摇光。"
"朕对不起你们兄妹。"
"王。"摇光轻轻跪下,"妾身和哥哥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所选择的。王若是再自责,怕是......对不起哥哥的一番心血。"
慕容梓闭上眼无声地叹口气。"朕明白了。敛的心愿,朕定会做到。"转头又看了眼那个一直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朕回宫了,过些时候再来看你。"
摇光应了声,继续低着头,不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神情。
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摇光站起来,脸上温婉的神色中带上一丝威严和骄傲,微侧过头去说道:"王的话你都听到了?过几日你调入大理寺的调令就会下发,一切便宜行事。"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重重纱帐后恭敬跪下。
"叶阑明白,请令主放心。"

"你啊!"正燮摇头看着坐在对面静静吹箫的人,微带嗔怪地说,"我不在,你就出去乱跑。居然还上得了松风楼?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已经满城皆知了?"
倏然扬眉一笑,放下箫注视着正燮,言语间少了些许日前的忧伤,多了丝玩笑的成分:"怎么?燮莫不是妒忌我能见到京城第一美人?"
"当然没有!"正燮忙不迭地否认。虽然,虽然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也不知这不舒服是针对谁。"我只是......你知道,你本是......不该回京的......"
"我知道。"淡得仿佛与己无关的声音平静地回答,"言倏然是不该在此地出现的,所以我是苏冉啊。"
"可是......"
"燮,我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谢谢你。"
"啊?我......"正燮侧过脸,"我答应过你的,所以......"
话没说完,门外佣人报道:"王爷,有人送来一个盒子说是送给王爷您的。"
"给我?来人有无报上姓名?"佣人摇摇头。
正燮和倏然对视一眼,微皱下眉,只说:"放着吧。"
佣人捧进一个约摸三尺九寸的木盒,上等红木所制,雕花也是一等一的好。单看外表,已是名品,几可诱人做出买椟还珠之事来。内中物品,怕是价值连城。
如今凌正燮在查的案子--朝中人人皆知,也知其中利害,况且王也由着他未加半点阻拦--此时送一份厚礼,不是明摆着自投罗网?
倏然笑道:"真是大手笔,如此贵重的礼物,竟然不留姓名--燮,这权势绝伦,果然好处不少。"
正燮摆摆手:"此时送礼,许是有诈吧。这份‘厚礼'......收不起啊!"
"何必呢?既是送了,就应打开来看看才对得起送礼的人啊。"倏然依旧笑着,忽地语气一转,"不过也得小心些,万一有人在里面暗设机关可就麻烦了。我对这些从来不懂呢。"
想想也有道理,正燮抽出剑,将倏然拉到身后,小心地挑开盒上的锁。
并无异处。
但盒中之物却是--
倏然脸色一变,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抓紧了正燮的衣袖。正燮不及细看盒中之物,连忙回身扶住晃晃悠悠的人,见到那张刹那间变得煞白的脸,不由心慌:"怎么了,倏然?"
同样苍白的唇颤抖着,开合了几次,终于喃喃地念出三个字:
"落雪剑。"
落雪剑?天下闻名的"寒霜落雪"的落雪剑?
"倏然,你确定?"
倏然点点头,轻轻推开正燮扶住他的手,慢慢走到桌边。手指缓缓划过白玉剑鞘,虽是夏季,却有一股寒气渗出剑鞘,顺着手指传到全身,让他冷仃仃地打了个寒战。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落雪剑,长三尺七寸,白玉为鞘冰铁为刃,通体寒冷,杀人可于一瞬冻结血液。铸剑师烨最后的作品......之一。"倏然淡淡地开口说道,顺手拿起剑,将剑柄指向正燮,"要不要拔出来看看?"
正燮依言。只见一道白虹划破空气,小小的书房内恍惚间竟似雪花飞舞的隆冬,纤薄而剔透的剑身微微颤动,隐然发出龙吟般的清啸。
"果然好剑!"正燮幼时习武,如今虽身在文职,对兵法器械也有些研究,见过的名剑不算少了,此等利器在手,仍是惊叹不已。
倏然却叹气:"关于‘寒霜落雪'的传闻,你也应该听过吧?"
"你是说?"
"‘得落雪者必遇寒霜'。"又叹了一声,"送你这份礼的人,真是居心叵测呢。"
正燮看着倏然拢紧的眉,轻轻笑了:"别担心,只是传闻罢了。我这里可是京城的宁安郡王府,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进来的。"
"是吗?"倏然抬起头看向他,毫无预兆的,血从胸口涌上喉间,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倏然!"

第八章

睡梦中昏昏沉沉地过了很久,长得连倏然自己都觉得将不再醒来。只有无尽的红,无尽的暗,无尽的惨叫充斥着,把所有思考搅得支离破碎。
很冷,即使他已经无数次游走在死亡的边缘,那种冷也足已把他逼疯。或者醒来,或者死去,怎样都好,只是不愿再在这片冰冷的严寒中苦苦挣扎。
隐约有股暖流,细细缓缓地从手腕透进来,一点一点地,驱走了寒冷。
有人,救了自己吗?倏然迷迷糊糊地想。是啊,还有事尚未做完,还,不可以死。只有不到六个月了,一定要撑过这六个月。
懂得如何救他的人?
倏然虚弱地睁开眼,用尽全力想看清眼前的人,却只有轻飘飘的影子晃着。
"你......"
低沉的嗓音回答他:"不要说话,好好睡一觉,你会好的。"
熟悉到想不起来,却又极度令人安心的声音。倏然慢慢闭上眼。
深沉的久违的睡眠,什么都不用想,只一味朝那片黑暗陷下去,陷下去。
嘴角轻微地弯起一个弧度。

醒来时身边只有绿云,见倏然睁眼,欢喜得叫出声来:"公子醒了!王爷王爷,公子醒了!大夫!"
倏然动了一下想以自己的力量坐起来,却无奈地发现不但浑身无力,而且头痛欲裂。心中叹了声,打消了念头老实躺着。
凌正燮从门外冲进来,跪到床边一把抓住倏然的手,喃喃地说:"吓死我了,倏然,你吓死我了,你到底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你要早跟我说啊,忽然地倒下来,真要吓死我了。"
倏然眨了下眼,遮住瞳中的神色,随即挂上一贯的笑容:"抱歉,燮,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傻瓜!"正燮心痛地看着倏然,脸越发苍白,浮着层薄薄的青,手在七月还冷得像块冰,盖了厚厚的被褥也暖不热,"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瞒我什么,信不过我么,倏然?"
"当然不会。"倏然笑起来总是没来由的让人揪心,"我应你就是了,燮,我以后不舒服,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进门后一直没机会开口的大夫咳嗽两声:"王爷,这位公子情形还不大稳,让在下略加诊断如何?"
正燮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往旁边让了让,小心把倏然的手腕放到脉枕上。大夫将三根手指搭上去,拈着几绺长须,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了一阵后,微微一笑:"公子已无大碍,细心调养,自然会好。在下开几帖药,按方煎服就是。"
正燮长舒口气,没注意倏然的视线一直紧盯着为他切脉的大夫。
"燮,我没事的,你不要为我耽误公事。"
"你还没好,我想多陪陪你。"
"不妨的。有绿云和大夫在这里,你不要担心。"
正燮心下转了转,想着倏然或许是想起往事才病倒的,自己早些给言伯父平冤,倏然的病也就好得快些。如此也不再坚持,嘱咐了绿云几句,就匆匆往刑部赶去。
倏然望着顶帐发了半晌呆,又找了个借口把绿云支开,这才对着坐在房间一角闭目养神的大夫幽幽开口。
"你怎么来了?"
大夫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冷哼了声:"我不来,你现在怕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还能跟我说这话?"
"颍!"这家伙的古怪脾气为什么总是改不了呢?"你来京城谁照顾紫苏?"
"疏影在家,和紫苏丫头正好作伴。"
"你......"倏然有些哭笑不得,"疏影才八岁啊,你放心?"
颍又哼了声:"他比你让我放心。几天不见,你的‘病'倒是又重了一层,也不知道那个小王爷是怎么在照顾你,这么大一院子的人,没个中用的!你也是,我千叮万瞩你多少次了,你的身子什么状况你也清楚......乱来!"顿了下,接着说,"不过......他对你,应该很好吧,看得出来,他的眼中......"
"......颍......"倏然疲惫地闭上眼,"她来了。"
颍沉默了许久,才问:"......她?还是......他?"声音中,难得有些苦涩。
"拿走‘落雪'的人。"
"......是她吗?她还来了‘落雪'?"
倏然点头。
"你在江南那么久,她为什么一直不来?"
倏然侧过脸不看他:"因为......你也在江南。"
颍低低地笑出声来:"可惜啊可惜......她不知我也来了京城......哈哈......‘得落雪者必遇寒霜'......她想见他,她想通过你找他......却不想见我......哈哈哈......她不想见我,她原来......不想见我的......只想他......"
"颍!"
认识他这么久,几乎是没见过如此失态的颍。倏然明白颍的心,可是,就算他比谁都明白,也不知该如何让颍释怀。问世间情为何物,倏然不知,想帮也无从帮起。
"颍,我......对不起。"
"......为什么?"颍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听到倏然这样说停下笑声,眉梢眼角的嘲讽却固执地挂着,"对不起谁?我?你不是一向都站在他那边的吗?阿冉,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才是你的老师。我算得了什么?开几个没用的方子,陪你乱来,让你不死不活地撑过这些年。我算什么啊,阿冉?说啊?"
"我......你是朋友,颍......我......我不知道......你们三个人,我无法偏向谁,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也无法做什么。颍,你问过我恨不恨燮,我不知道,就像你也不知道你恨不恨大哥。"
颍沉默下来,抿紧唇苦笑一声:"......阿冉,最近我可能不会来了......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我只想静一静......"
"真的好吗?"
"嗯?"
"你用这么多年时间都放不下她吗?你明知......不可能的......"
颍没听到似的抬头看着顶上描着双飞彩蝶的画梁,半晌凉凉一笑:"放得下?怎么可能想得到去放下?......我只是很高兴,没有人会成为第二个你。"
"颍!"
"我走了。"
"颍!等一下!颍!等一下你听我说!"挣扎不起,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心中一阵痛,冰冷而绝望。
倏然紧紧地闭上眼睛。

"公子公子,大夫怎么走了?"绿云捧着药盏进来,奇怪地问。
"大夫家有点事,急着回去。绿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未时?为何这么暗?"
"快下雨了,外面都暗得很呢。今晚雨一定很大。"绿云小心扶起倏然,"公子把药先喝了吧,大夫出去时,还特意嘱咐了婢子一声。"
倏然端起药盏呷了口,微皱起眉。倒不是因为味道苦涩,而是其中的药又重了几分。自己......真是来日无多了么?
窗外阴云沉沉,成块的铅灰几乎压到地面,天边隐约有隆隆雷声。夏季的暴风雨很快很快就来了。

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似水的锋芒,温柔如三月和风,只一个不经意,嫣红的血丝缓缓淌下,又瞬间凝固在指尖。
"你在做什么!"正燮带着一身水气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窗前白衣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倏然沉默地把剑放下,浅笑着看向燮:"外面那么大雨,怎么也不带上雨具?"
"先别管我。"正燮沉着脸走进来抓起倏然的手,"你到底在想什么?!还嫌自己身体太好不成!"
倏然冷静而坚决地把手抽回来:"不是。"
"那是什么!倏然,倏然!你非要成天让我担心吗?"
"对不起。"倏然低下头,"这把剑,是我看着铸成的......可是铸它的人......"
"烨吗?"
"燮,我想请求你件事。"没有听到似的转开话题,倏然平静的声音一如既往,"可以......让我暂时去怡情山庄吗?"
正燮呆了一瞬,随即握紧了手指,隐隐觉得有怒火在胸中翻腾,半天方才用压抑着的平常口吻问道:"为什么?"
"我......长留宁安府,会给你添麻烦的......燮,我......言倏然不该出现在京城,苏冉......却也是不该啊......"
"我不管!"正燮猛地一拍桌子打断倏然的话,"你在京城宁安府,我倒想看看哪个不怕死的人敢来找你麻烦!"
"燮!"
"不许多说!你哪儿都不准去,老老实实在飞絮轩给我呆着把身体养好。也不准再做今天这种事。"正燮抓过桌上的剑,咬牙切齿地瞪着倏然,"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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