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终日只在流水山石的庭院中,一味等待盛世华章唱完,看着自己繁华的年岁随奢靡的香气一样慢慢淡去,身与心皆在平淡的静默老去,落得个悠然却惨烈的凋零于四面围墙中的下场。
回想起年幼时,臧江凛的两耳后挽着童子双髻,时常钻入帷帘中与她嬉闹玩乐。离京六年,虽无人为他行束发冠礼(即成人礼,大约在12岁至16岁间),但臧江凛仍自个放下了双髻,换下了童子装束,再见面时也不再大咧咧的越过帷帘,如今他更乐于出外寻乐,益加自由无拘的徜徉在广阔的天地间。
她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如他一般痛畅自在的生活?只因为是女子,便要在礼教的束约下,将一心自由飞翔的鸿雁化成被困墙围的鸟雀,心中一起一伏的叹息,飞扬之心与沉寂之身,其中隐藏的遗憾,又有多少人可理解?
见她又许久不出声,一味遥看院中美景,濑名满不禁好奇:"小姐看来十分喜欢世间美景,可这院毕竟小姐住了十几年,不如我陪你出门走走,领略那市井间俗艳之妍?也许有些难登大雅,但也十分有繁琐可爱之趣。"
末浓华瞠目,曾几何时有男子如此口无遮拦的邀请深闺贵族女子去市井玩乐的?瞧他一脸安逸堂皇的模样,似乎不是一时的逗弄,这邀约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不仅创意十足,幻想力亦发达得很。
"此话如此不合礼节,雅乐允竟脱口而出,看不出你如此不切实际。"毕竟他的邀请一箭正中她多年的欲想,她这次便不再只回一记闭门羹。
"这话哪里不切实际?小姐眼中闪烁的明明是兴味,还满口回绝,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濑名满扬眉。"进入官署以来,我也常有机会见到内里的女官们。说到这些隐于宫闱中的美丽女子,每天对着竹帘外的美景,纸扇掩面,羞涩可爱,但说出的话不外乎这位贵公子怎样出色、那位女官如何可恨,实在让人扫兴。对于她们,我从没相邀,一心只希望能和您相伴同游,当然是因为深知您品性出众,和普通女子不一样。"
此人舌灿莲花,满嘴殷勤又不讨人厌,末浓华冷漠的心开始动摇,离开这围困十八年的高墙,是她多少个月夜里的美梦呵......
"仍是不妥......"她咬牙低喃,受礼教约束十八年,一旦有机会脱离习惯的束缚,也会让人惶恐不安。
"小姐也真奇怪,这么进退不安、战战兢兢是为什么?简直就像小雀靠近鹰巢一样。那些市井中的女子,即使不如小姐高贵,也烂漫无拘、奔放潇洒,虽然缺乏礼教,但行事独立果断,不少女子小小年纪就在市井摆档招揽生意,成为家中顶梁柱。"
"民间女子竟要独自招揽生意?"她瞠大双眼。如此抛头露面,多么不庄重!
"嗯哼,"濑名满凉凉道:"每天有侍女送上精致美食,过几天有人送上华丽衣裳,每逢过节就收得各色珠宝华物,所以您习惯性的认为世间所有女子都应该过着这种奢华悠闲生活,的确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了,您想得合理,真的,非常合理。"
"我确实从未听闻......"末浓华气弱,被拐弯抹角的暗讽不知民间疾苦,却自觉心情愧疚舒坦,毫无恼怒。
嗯......或许亦可以说,是看在他为她打开了一扇了解自家宅邸外世界的份上。
见她已被打动了六七分,濑名满打铁趁热、趁胜追击:"怎么样?小姐想去看吧?"
"可我要如何自由出入?"末浓华几乎投降,亮出最后一道难题。
"好问题,但又是最好办的事情。"
濑名满狡黠一笑,透过帷帘见到她美丽的眸子晶亮逼人,难以令人正视的耀眼强烈的迸射而出,此刻的她,才是最无与伦比的美丽。
他笑看着,久久无法收回心神,眷恋的目光流转在她身上,仔细汲取她此刻罕见的美丽,滴滴在心中珍藏、荡漾......
6
五月端午,五日结会骑射手结之行因近逢今上登位二十五年之期,因此比起往年规模更为盛大。五日结会舞乐皆在外间表演,为了让中宫、众女御、更衣(地位低于皇后、中宫的嫔妃)、公主以及内侍司欣赏到舞乐表演,今上特地下令于场地设下了临时孙厢。
景殿所表演的舞蹈是单人舞《神风苑》,这舞历时不长,却极考验舞者技法,无论初始的舞艺或末段持弓射向足有七十丈之遥的目靶,无不要求舞者精湛优雅之姿及矫健昂扬之躯必须到达一个极致境界。
他自幼接受各家舞乐及武术大师熏陶,加之出生高贵,技术纯熟之余更添加优美高雅的风度,近日又有舞艺高超的濑名满及射羿精湛的臧江凛从旁指导,此时即便其余表演的公卿及贵公子各个紧张大汗,他也无丝毫在意之色。
似乎天上神灵也期待着这日的舞乐会,早晨下了一场小雨后,人们迎来了一个十分清凉的晌午。这一日因有云朵,阳光并不热烈,但一整日仍晴空凉爽,连午后的阳光亦似乎染上了凉意。舞乐会举行地稻荷神社后方空旷的橘樱院内已乐声鼎沸、鼓声惊天动地,临时搭成的孙厢竹帘内微见钗光鬓影隐约杂错。
庭院的池塘上管弦的画船游行回旋,池边两名参议与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着左右乐(即唐乐和高丽乐),四十名吹笛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其音美不可言。女房们窃窃私语着哪位表演者如何俊逸非凡,市井之民纷纷集聚于树旁、岩下,夹杂于山木的草叶之中醉心观赏。
诸公卿及公子于笛声中吟唱着催马乐次第拜舞而出。舞兴正酣之际,景殿起立出场了。榻台中央,他背负弓箭,身着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内面衬一件淡紫色衬袍,身后拖着长长后裾,头冠上别着韶华极盛、清雅飘香的白茶,清晨的雨露仍晶莹点缀白茶重瓣,那风流倜傥之色泛诸衣裾末端,仿佛常夏来临之前忽然盛大的春光。
摆姿、屈膝,修长的手指轻执桧扇,举手投足雍容风雅、庄重优美,回首低头,白茶与桧扇间露出一抹抹俊美盛颜,如雪衣袂循着淡淡清风吹过的痕迹酣畅挥洒。风吹过眉间眼角,漾起一痕波动,景殿取过背后弓箭,贲起精健的力度缓慢拉弦遥指靶心,如冬日池上浮冰般危险凛然之姿射出穿风中靶之羿。
台下众人看了景殿这等高华优雅的姿态后,个个都觉今日再无人可比拟,此后的舞乐看起来反而减杀兴趣了。
红日渐渐西倾,橘樱院内点燃烈烈篝火,舞乐表演结束,众人在撤去之前尽情喝着清酒,品尝着点心。借着敬酒之仪,稚彦带着织川大纳言移身至苏夜尚侍的帷帘前,正逢大纳言爱慕的日之叶典侍席于苏夜尚侍旁,与帘内其余女房热烈谈论着午后的舞乐表演。
"此次舞乐会是我入内里以来所见品类最繁多的一次了,唐人与高丽的舞乐十分亮眼啊。"一位上任不久的掌侍(内侍司之一,职位低于尚侍、典侍)赞叹道。
苏夜尚侍点头,纤手握扇掩口而笑道:"的确,我入内里两年,亦是初次见舞乐规模如此盛大的宴会。其余公卿不说,便是那《神风苑》最震撼我心。我看着已热泪盈眶,几乎怀疑此非人世之象了。"
各位女房听了连连点头道是,称景殿亲王以妙技惊人目悦人心,她们有幸目睹,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稚彦听了女房们对皇弟的高度赞扬,尤其是苏夜尚侍的赞赏,方才看景殿表演时的不悦之情此刻更加泛滥了。一旁正被那新上任掌侍羞涩娇嗔之色牢牢吸引的大纳言见大皇子满脸愤然,忙倚自己是其宠臣而仗义出言:
"虽然景殿殿下舞技超凡,但尚侍不觉此非寻常么?在下看那《神风苑》心头反觉不安,三皇子那等优美之姿直教人毛骨悚然,定是有鬼魅附身而致。"
帘内各女房一听此言,都觉得大纳言毫无品味,分明有妖言惑众、奉承稚彦之嫌。一直目睹他与那掌侍眉目传情的日之叶更是嫌恶的"啪"一声折起扇,冰冷的声音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讽:
"大纳言此言甚为可笑。景殿殿下身边真若魔障丛丛,为何臧江大师与他如此亲近?此言质疑臧江大师能力事小,若是质疑今上用人之明则是大不敬之罪。我以为大人您举止浪荡也就罢了,哪知话语间亦不分轻重,不免辱没大皇子的面子。"
语毕,她起身对帘内帘外行过礼,便使唤侍从叫来车子,上了车内。
苏夜尚侍见状,薄唇一笑嫣然,跟着起身道:"日之叶所言极是,此盛大舞乐会只需真心欣赏,过多妒嫉猜疑只怕大扫喜悦欢快之趣。稚彦殿下,您的母后尚未离开,请快快去敬酒吧,苏夜就此告退了。"
凝郁着香色浓艳的衣裾消失于帷帘内,只留下淡淡的馨香。稚彦看着帷帘后美人离开的身影,所有的恼怒全砸向多舌反被辱的大纳言,愤恨的目光转头又扫向正与臧江凛把酒畅谈的景殿。
景殿自是把那两束嫉羡交加的目光看在眼底,但仅只是笑笑,摆着一贯散懒的坐姿环视了全场一圈,大部分的女房已上车准备回内里,不少公卿亦纷纷打道回府,想必其中不乏急于东钻西营、幽会情人者。
"为何不见濑名君?"他问臧江凛。
臧江凛抬眼看了一眼濑名满原本坐席的位置,那方已不见任何身影,道:"兴许回去了。他今日大不如往常活跃,总只跟身边的一名侍从窃窃私语,或许酒饮多了想休息了。你有事找他?"
与那侍从走了?景殿凝思,方才见及濑名满身边头戴小笠帽的侍从,便觉得很是眼熟,心中不免狐疑。原本想询问臧江凛是否有此同感,但此时看来他是不曾注意到了。其实亦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景殿最后仅只摇摇头,回了一句"没事"。
小酌一口清酒,臧江凛回想起方才景殿的精湛表演,满脑子一堆赞扬飞转:"隼御君你方才的《神风苑》甚称完美之舞啊,那优雅的肢体动作与野性的均匀姿态融融一体,是世人难及之美啊,你说是不是?"转头寻求藤原速舟的附和。
从未见过猛兽的藤原速舟怎知何谓野性之说?臧江凛这番话让他简直有听没有懂,只得用自己理解的方式回应道:"臧江君所言极是,动如飓风、静若净水,殿下总是依情况变更着自己的魅力。"
仍觉自己的赞扬之心意犹未尽,臧江凛继续道:"若延伸为申论之言,便是一本厚厚的经书亦不能阐述完尽吧?简而言之,隼御君乍看之下是颓废懒散恣意妄为如街边流浪狗,必要时刻却能挥造出高深莫测的张狂气势俨然万兽之首,两者之间浑然天成,全然无需矫饰,其变化无人可望其项背。"
一席非比寻常的赞扬听得藤原速舟是受惊不已!这臧江凛果然是流年不利没烧香拜佛,难道他看不出景殿此刻的露齿微笑,那白牙正如天上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银光耀耀得仿若一柄正在霍霍盘磨着的利刃吗--
"少主--"
细心的宇比良自是看到两人的变化,直想好心提醒自己的主人。岂料臧江凛对景殿那犀利的视线十分粗线条的解读不出压迫之感,兀自开心的点头,双手合掌而击。
"你简直无所不能,是眨一眨眼便可让周朝陷入水深火热中的强者!这真是极好之事呢,隼御君!"
意犹未尽的赞扬了一刻,而景殿的表情虽然是不动如山,但他双臂暴凸的青筋大约也凸了一刻,直至臧江凛定论性的总结,他也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坐化升天了。
"真是谢谢你了!"咬牙极力控制住自己像掐紧对方颈项的欲望。
"哎呀,不必如此感激我,我亦只是实话实说,你的谢意我收下了。"见他感动的浑身颤抖真是不枉自己对他细心的观察呵,让自己竟有些害羞了呢!
"哪里,经你如此耸人行凶的赞美,我想不感激你亦难,真恨不得上天赐良机为你立神主牌位恭叩膜拜一番了。"景殿咬继续磨牙,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怒火仿佛又被一道强猛的轰天雷击中,再继续坐于臧江凛旁边,怕是要漫天漫的燎原狂烧起来!
受够了陪这人胡诌,他决定打道回府,不再奉陪。
"咦咦?你要去哪?为何我竟不觉你有丝毫谢我之心?等等我啊!呦呼--"
见他离去的疾步身影及其身后嚣狂的恶灵之彰,臧江凛茫然不解的跳脚跟跑上去,完全遗忘了身边的宇比良及已有微微醉意的藤原速舟。
宇比良看着藤原速州的脸,火光的映衬下越加红艳熏人。
"你醉了。"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拿过他手中的杯子。
"我没醉!"藤原速舟摇晃的站起身子,夺回他手中的酒盏。
"醉酒之人都这么说。"
"没有便是没有,如同我知道你会守着我一般!"
宇比良闻言一顿,深深的凝望着他,那深眸,是教人害怕的深邃,并且有点骇人--不,更确切形容,那眼神很灼人,仿佛带着火,足以将人焚烧起来!
藤原速舟想移开那样的被探视,但却动不了。一瞬也不瞬的凝视让他整个身子也都快着起火来--脸蛋泛红、心口发热、拿着酒杯的手逐渐不稳、不稳......不稳得他一时忍不住又仰头灌了三大杯。
宇比良走进藤原速舟身边,居高临下俯视他酡红如丹桂的双颊,连僵硬的戒慎姿态也软弱了下来。藤原速舟抬头看宇比良,身后的篝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把自己的身子罩进一片黑暗里。他背着火光,暗得自己看不清他的脸,却仍被那灼光焚烧著。
不行!藤原速舟极力让自己回神,更不许自己被压迫到这样的弱势!
嚯地站起身,算准了往后退去的,可摇晃的身子却被一双铁臂拦截,只觉得腰身一紧,自己整个人便被锁进了宇比良的圈围里!要不是双手及时顶住他的胸膛,自己就要跌进他的怀里了。
危险!一道信号闪现过他的脑海,转眼又被晕意湮灭了去。
"速舟......"
一声浓烈灼人的低唤划过耳际,藤原速舟浑身荡起一阵战栗。
竟然再次有反应了!为何自己竟会对一名男子涌起了欲望?莫非自己对他......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他不懂为何会这样,也不要这样!他只是一个平凡而俗华的男人,不愿懂这些暧昧情感上的缠绵,那些浪荡短袖之好者口中所欢唱的禁忌--
他什么也不要知道,什么也不要懂!
摇晃着头想摆脱满脑子的混乱,却未觉摇头晃脑的同时,自己的唇正摩擦而过他的,两唇意外的碰触着,谁也躲不开--猛然间头被牢牢桎梏着,想呜咽而出的话消蚀在两片被围堵的热唇中!
这是什么?他在做什么?他在对他做什么啊!
轰轰轰--!脑袋因狂涌的高烧而化成一片红艳的流光。可怕的高热之下他无法思无法想,只觉整个人也跟着融化,随着摊糊的脑袋一同化掉了......
待迷迷茫茫的一丝意识回落入脑海,藤原速舟才发现两人已衣冠不整的倒卧在树林间,周身粘粘糊糊的,粘腻得让人难受。
"哇呀--!"理所当然的尖叫。
"你、你这--"这个混蛋!
想伸手抽出腰间的侍从刀,才发现两人的刀都已随褪下的衣物抛到一丈之外,藤原速舟只能满脸烧红的举起双拳用力挝着覆于自己身上的男人,双脚也没有留情的乱踹。
打死他!槌死他!踹死他!
宇比良皱起一双浓眉,虽长年习武而身强力壮,而藤原速舟再如何比自己瘦弱,但好歹也是个男子,那捶落身子的劲道当然不是在给自己槌背捏肩的。
"你做什么?"借身材高大之利,宇比良很快便制压住那暴力。
"你又做什么!"眼见那双浓眉又打了个蝴蝶结,胆小如鼠的他竟没有迅速躲开--此时理亏的并非自己,而是这淫贼!"你竟然、竟然......"
"我没喝酒。"
突然冒出一句毫无相关的话,让藤原速周一瞬间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