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多情----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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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的刁斗声响了起来,鄢子皓立刻轻轻地起身着衣,然后弯腰为水澈掖好薄毯。水澈因为连续奔波了一天,而后又和鄢子皓不停地「嘿咻」了一整夜,太过困倦的他兀自甜甜地沈溺在梦乡,鄢子皓温柔地看了他一眼,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他悄悄地走出帐篷去盥洗,然后一如这半年来的规矩到校场参加每日的晨练去了。


等鄢子皓回来,见水澈仍旧静静地睡着,他微笑着摇摇头,暗想这次真是把他累坏了,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他不得不残忍地轻轻推了推水澈的肩头,把他叫起来吃东西。
水澈嘤咛一声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阿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嗯?」他听见听鄢子皓宠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二少爷,天亮了吗......」他坐起身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鄢子皓一听笑了,略带戏谑地说:「赶快回魂吧,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水澈一看果然已经天光大亮,是早应该起床了,可是......他突然通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呐呐出声:「二、二少爷,我的衣服......请、请你给我拿一下......」昨天的战况太过激烈,水澈的衣物不知道被鄢子皓东一件西一件地胡乱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鄢子皓闻言过分地哈哈大笑,水澈听他恶质的笑声脸更红了,本来就认为自己做错了的他此刻更觉无地自容,羞惭的眼泪憋在眼眶里,他低下了头。没发现他异样的鄢子皓兴致勃勃地拾掇起水澈四处散落的衣物抓在手里,得意洋洋地逗他说:「给我亲个嘴好不好?亲一下我才给你!」
水澈霎时僵住了身子。没有抬头,他颤抖着低低的声音苦涩地说:「二少爷......二少爷对我这么好,我这个人早......早就是你的了,你又何必......又何必......」说着他哽咽地停住了,泪水一滴滴地洒在薄毯上。虽然他已经决定只要二少爷一天不抛弃他,他就会一直和他在一起,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二少爷这样对自己说话,好像自己......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就是像那次文秀说的以色事人什么,尽管他不太懂,却也隐隐知道这是很不好的事情。
鄢子皓听他语声悲苦,心中一悸。本来是想和他开个玩笑而已,却不小心用上了以前在风月场中学来的那些无聊伎俩,这可能有点过分了。阿澈只是非常单纯,并不是没心没肺没感觉,自己绝不能这么轻贱他,让他伤心。
迅速地走到床前,鄢子皓懊悔地说:「对不起阿澈,是我说错了,是我胡说八道,你别难过,我爱乱说话,你是知道的,」他一边焦急地道歉,一边温柔地替水澈着衣,「不要怪我好吗?我保证再也不这样对你了,以后我要是再胡说,让我变成只大王八掉进池塘里,被癞头鳖吃掉。来,笑给我看一看,我喜欢看你笑,嗯?」鄢子皓诅咒发誓舌粲莲花连哄带骗地安慰了一通,水澈这才转悲为喜,他羞涩地点点头,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鄢子皓亲亲他的脸,心里简直是爱死他了。他就是喜欢水澈单纯而不愚昧,柔顺却有原则的个性,虽然这些连水澈自己都未必知道,正是因为这样,更使他美得浑然天成。
「阿澈,下午陪我去出诊好不好?今天挺多人要换药,我都要忙死了。」鄢子皓摆出人间最哀怨的脸向水澈恳求,他生怕水澈又想离开,所以拼命找理由留他,不过伤员多也的确是个事实。身边突然少了水澈这个得力助手,鄢子皓这半年来可以说是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当初行医的时候,水澈在不知不觉中为他分担了这么多的事情。
水澈不解地问:「这里有很多人生病吗?为什么?是不是闹瘟疫了?」「战争」这个词在他的脑袋里还没有具体的形象。鄢子皓摇摇头说:「不是生病,大多数是外伤,都是倭寇干的好事,不过最近他们收敛多了。」提起这个鄢子皓就不觉火大,本朝原是泱泱大国,号称拥有一支二百万人的军队,却被几个东洋小毛贼弄得灰头土脸,让他们轻易地登陆中华,肆虐横行却束手无策,实在是无能之极。好在还有俞、戚两位良将,现在总算是把局面稳定下来了。
俞将军的确是个不世出的优秀将领,远见卓识,文武双全,人又是礼贤下士,鄢子皓已经完全理解水宗佑为什么会把他的诗挂在自家的书房里了,不过这样的人在官场里是很难得意的,虽然他提出的靖海方案让鄢子皓拍案叫绝--他曾经明确地指出倭寇的特长是娴习陆战,水战的技术非常低劣,他主张以有效的战船和火炮歼灭倭寇于海上,根本不让他们有登陆的机会。在战术的原则上他也说得很明白:「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所以他数次陈请朝廷精兵减政,配备精锐水师以保长期海防安全,可纵使他的战绩和声望都很高,这些有效的建议却都始终并未被采纳,因为他的提议一旦变成现实,不知道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相对而言戚继光的做法就比较现实一些,他不和朝廷的文官作对,自己另辟蹊径,招募了许多东南农村本地的志愿军,以娴熟的「鸳鸯阵法」和倭寇作战,由于指挥得当,「戚家军」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长胜军了。
鄢子皓本来是个没啥热血感觉的家伙,不过半年在在军中他目睹了上至俞、戚、水几位将军、下到普通军士,每个人都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样子,多多少少也有点感动;而且倭寇进犯时往往残暴无比,血洗一村的事情只当小菜一碟,只要是不是禽兽或是瞎子都会觉得无法忍受,鄢子皓虽然顽劣,可他既不是禽兽也不是瞎子,所以他自然也无法忍受了。因此他才能在这里乖乖地一呆就是半年,每天替受伤的军士疗伤看护,附近村落里的村民如有不适,他也一道顺便救治。
「阿澈,好不好啦!帮帮我嘛!那些人都好惨哦,伤口没有人清理,我包扎得又差劲,他们每天都流很多血,很可怜。」鄢子皓涎着脸缠他,他知道水澈心好,所以故意把情况说得惨一点会比较有用,而且说实在的,他在包扎上的确是粗手笨脚,经常险些造成二度伤害,弄得伤员叫苦连天,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想念水澈。
「我......可以留下来吗?我爹他......」水澈担心父亲会不高兴。
「别管你爹了,你留在这里也是帮他啊!他通常都会在海上,只要别让他看见你就好了。」
水澈的心动了,是啊,只要爹爹不知道就好,妈妈和姐姐都没有说不能呆在这里啊!他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协助二少爷替病人看病的!说不定只要做得好,连爹也会同意自己待在这里呢!
「那......那我该做些什么呢?」水澈暗忖,自己懂的实在不多,恐怕帮不了二少爷多少。「你啊,先给我把这些东西吃了吧!还不饿啊?」这么一闹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水澈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饿了。


吃过午饭,鄢子皓真的领着水澈去看伤员。走进那间十分宽大的房间,只见里面有许多床榻,而且每一张床上几乎都躺着一个身上的某处包着白布的人,而他们一看到鄢子皓就露出既高兴又害怕的眼神。「鄢大夫......今天还要换药么?」「我觉得这药还可以再过两天才换......」「其实我的伤已经快要好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嚷嚷声在水澈出现在鄢子皓的身后时突然停止了,数十只眼睛霎时直直地盯着他看,看得水澈有些害怕地挨近鄢子皓身边。
「今儿我高兴,特地让这位小国手来替大家换药,你们最好给点面子,不然,哼哼......喂喂,蒋二,你跑什么?!你患的是消渴之症,换药也不会换到你身上嘛!」鄢子皓的口气中威风十足,可见是长期欺压病人惯了。
众人见水澈年纪既小,相貌又娇怯怯的,根本不像是个医生,心中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但迫于鄢子皓的淫威,他们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地替彼此祈祷了。「谁先来?不要怕嘛!他还能把你们吃了?」鄢子皓睥睨着这一干被自己的「九阴白骨爪」吓怕了的大男人,他笑出一脸让人心惊胆战的不怀好意。
终于有一个深明大义的仁兄秉着「早死早超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死马当成活马医」这样的崇高思想自愿最先吃螃蟹,虽然每次让鄢子皓换药就像是忍受酷刑,不过他的药倒还真的蛮灵的--前提是如果你能撑过他包扎时可怕的力气和「有时」的粗心大意的话。
「贾六,有眼光,是条汉子!」鄢子皓赞道,向他竖了竖大拇指,那名叫贾六的伤兵惟有苦笑,唉!实在是情非得已啊!虽然不知道这位小哥的医术怎样,但他的力气应该会小一点吧?
水澈看了看他腿上包得乱七八糟的绷带,皱了皱眉,诧异地望了鄢子皓一眼说:「二少爷,如果没有大出血的话是不可以扎得太紧的,血气会不通畅。」说着他灵巧地解开了鄢子皓绑得毫无头绪、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能拆得开的那团纠结。鄢子皓尴尬地一笑,他原来从来不知道包扎居然这么麻烦,之前都是水澈帮他一手操办这些「琐事」,他则只管开方写单而已,在护理方面他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庸医。
水澈娴熟轻柔地替贾六清理了一下伤口,帮他换上新药。他中的是几道很深的刀伤,几可见骨。二少爷先前告诉过他倭寇的倭刀十分锋利,看起来真是蛮可怕的。他又迅速地将那伤口包裹好,做得干净又漂亮,完全不像鄢某人把病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看着水澈认真小心生怕碰疼自己的样子,贾六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天啊,如果这是梦请让我不要醒来吧!!旁边的人见到这副光景都纷纷说:「该我了!该我了!!」
一连为十几个人换了药,水澈累得满头大汗,但是他看见大家都很满意,也就不觉得那么累了,但是一旁的鄢子皓可心疼得要命:「好了好了,其它的人明天再换,今天够了!」每轮到一个人他就这样说一遍,有好几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啰嗦的老太婆。他突然十分后悔和恐慌--他是不是干了一件很白痴的事?这帮人以后多半会缠上阿澈,而依阿澈的个性也会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些家伙的,啊啊,他怎么会这么笨?!鄢子皓只差抓住两鬓的头发哀号了。
第九章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水澈已经成了鄢子皓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无论配药、煎药、包扎、护理......他都一一努力地去完成,使鄢子皓的工作事半功倍,大大减少了兵士的伤亡,也减轻了他们的痛苦,连水宗佑也无法否认水澈在这里的价值,但他拉不下面子承认,所以一直装做不知道,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他仍旧不能接受儿子和鄢子皓这样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水澈在这里过得很好,他还结识了许多附近的村民,经常和鄢子皓一起无偿地为他们治病,就像当初他们在北京时一样。
晚一点的时候鄢子皓通常会在灯下看医书,试拟新方。水澈则静静地陪着他,自己读一些粗浅的医理。鄢子皓最近正打算让水澈逐渐尝试着独立看病,水澈似乎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过他却没什么自信,所以一直也不敢亲自为人诊断。
这天夜里,鄢子皓在灯下看书时,在一边的水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鄢子皓,「二少爷,看了这么久你眼睛疼不疼?今天我为俞将军、戚将军还有爹爹他们调配了些荠菜明目液,还剩着一些,你也用一点吧?」
水澈知道俞将军和爹爹他们经常要整夜整夜地研究兵书、地图到天明,十分劳累,有时候俞将军去巡视伤员,水澈甚至能够看到他眼里的血丝。那天他发现了好大一块荠菜地,四月份又正是荠菜肥大的时节,于是他灵机一动,想要为他们配制一些可以减轻眼睛疲劳的药水。
鄢子皓带着微微的诧异,接过他手上的瓷瓶,拔开塞子一嗅,一股淡淡的草香飘进鼻端。「很不错哦,是你自己配的吗?」荠菜汁清火明目虽是医家常识,但是要将它细心地采摘、清洗、取汁、配料然后做成药水则还是要花费不少的工夫和心血呢!
水澈听到他的赞美,有些骄傲地点点头,然后他取出一根光滑的碧玉小棒子蘸了些药汁替鄢子皓滴进眼睛里,一阵清凉舒爽的感觉让鄢子皓闭目享受着。刚才看久了书的眼睛的确有些酸涩不适,阿澈真是太体贴、太善解人意了!某人简直都要幸福死了。
「阿澈,明天我要随船出海,可能要两三天,你自己乖乖地留在这里照顾病人,不许乱跑知道吗?」鄢子皓经常要随军出海巡查,因为怕水宗佑见了水澈会抓狂,更因为海上风浪大,水澈一定会晕船,所以鄢子皓从来不让他跟着去。
原本微笑着的水澈一听小脸立刻先垮了一半,不过他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应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寂寞。
鄢子皓见状连忙起身拉他入怀抚慰着:「怎么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嘛!我一定赶在你开始想我之前就回来,好不好?」
水澈「嗯」了一声轻轻地说:「二少爷,你要小心哦!」
鄢子皓郑重地点了点头:「没事啦,倒是你才让我放心不下呢!不要太关心那些家伙了,有空多想着我。」鄢子皓现在才发现水澈是个工作狂,不干到自己满意是不会罢休的,有时候他还得和那些伤员们抢人呢!真是乱不爽的!


第二天鄢子皓刚刚走,水澈就已经开始在想他了。他先把手上的工作完成,闲下来时就勤奋地读书--鄢子皓为他总结了很多重点和难点让他参考着学,所以最近他的进境很快,从上古的《山海经》、《内经》看起,现在已经学到了宋元时的《圣济总录》、《瑞竹堂经验方》这些书,他现在所缺的只是临床的磨练而已,那却不是一蹴可就的了。
下午他正在看书的时候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来找鄢子皓。水澈一看,是村子里的小孩小椿。见到水澈他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问道:「小、小澈,不好了,小武被大牯牛给撞坏了!鄢、鄢大夫在不在?!快去救救他吧!不然......」说完他左顾右盼地四处寻找鄢子皓。
水澈一惊,小武是他很要好的朋友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二少爷不在啊,他出海去了!怎么办呢?」他也是六神无主,为什么这么不巧!
「那......那不管了,你先去看看嘛!」小椿是「病急乱投医」了,水澈一听踌躇地说:「我......我不行的啦......」普通的头疼脑热他还可以去看看,可是这么奇怪的病他怎么可能医得了嘛!
「他......他的肚子开了个大口,如果不医的话肯定会死掉的......哇......」小椿急得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水澈见状赶紧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一边努力地安慰他说:「好好好,我去!我去就是了,小椿你别哭!」水澈的心慌得连自己也想淌眼泪,不过他想到小椿还小,自己总得要先安顿好他,于是他拼命忍住想哭的情绪,收拾好东西牵着抽抽噎噎的小椿出了门。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来到村子里的小武家,众人一听鄢子皓没来都猛摇着头觉得小武没治了。小椿生气地说:「小澈也能治呢!小澈,你说是不是?」他大声地问道,水澈只好尴尬地笑笑--他哪里有什么把握啊?!但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查看躺在床上痛苦地喘息、肚子上血肉模糊的小武。
原来那大牯牛正处于发情期,脾气最是暴躁,小武牵它出来的时候它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一顿乱撞,将粗大的牛角狠狠地插进了小武的腹肚里,现在他的伤口中连肠子都流出来了,人自然也已经奄奄一息。
水澈忍住啜泣查看了一下他的肠子,幸好还没有破损--那表示还有得救。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救治「金刃肠出」的病例,和这个应该差不多吧?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洗净双手,想着鄢子皓平时施手术的样子,他努力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外流的肠子轻轻归位后,转头颤抖着问了一句:「这里有生麻或是桑白皮没有?请给我拿一些来!」声音里带着呜咽之意。本来还目瞪口呆地杵在一边的众人一听,赶紧派人去拿东西去。那江浙一带盛产丝麻,所以这些东西都并不难找到。
东西拿来了,水澈急忙把桑白皮的尖葺捻成极细极细的长线穿在针上,开始学着鄢子皓的手法替小武缝合肚子上丑陋的伤口,他一边缝一边仿佛遭受酷刑般地忍着眼泪抽泣,那凄惨的样子让人还以为他刚刚死了爹娘,要不就是刚被爹娘抛弃。

推书 20234-11-26 :Sefer Razae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