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为你哭了————眉如黛

作者:眉如黛  录入:11-25

"喂......?"
"何授!你他妈的去哪了!你混帐是不是,立马给我滚回来!"只是刚说一个字,那边就是一连串的轰炸,粗言秽语,极不耐心,极端的--焦虑?
"我现在很好......"
"好个屁!你肋骨断了知不知道,你在哪里,立马回来!不!你告诉我,我去接你,啊?"苏陌在那边自顾自的说,如果不打断,也许他会一直说下去。何授突然有点想笑,原来他和母亲一样,都是这样唠叨的人。
"我不会回来的。"何授平静的告诉他这个事实。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突然像炸雷一样暴吼出来:"不准!!我叫你回来听见没有,我回来发现你不见了,他妈找了多久你知道不!!你做事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大脑!谁准你这样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不是胡闹。我......仔细想好了的。"何授想了想,很认真的说。他现在其实很高兴--多好,终于可以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意见了,不用再在那人的气势前压得死死的了,可以平等的对话,可以拒绝--不再结结巴巴,多好,多麽美好的感觉。"苏陌。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不会再缠著你了。我......也是人,也是......会受伤的。"
我可以伤一次,两次,三次,不在意。却终究不能伤十次,百次,前次。我也是人,无论我再如何懦弱,无用,我也是人,C又如何,C才伤的更重,痛的更深。
"不准!我说不准!"那边又是一声大吼,却在短暂的停顿,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像是想平息心中的怒火,然後慢慢放低了声音,"何授,过去我是有些时候对你不好,可是你忘了吗?我们那段日子,你做饭,我去买盐、洗碗,一起到超市卖菜,你回来,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我们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
"对不起。"何授老老实实的道歉,然後说:"可是,我无法骗自己了......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嗯,祝贺你和......水水......嗯,恭喜。我不要说了,挂电话了。"
何授说著,把手机撤离耳朵,电话那头在手指按向挂断键的几秒锺内发出了一连串疯狂的咆哮,比那一次吼的还要大声:"混帐!你这样混帐!娘娘腔!懦夫!你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的逃!你上次也是这样!这次也是!你什麽都不知道!这样莫明其妙的消失,只知道逃!你知道逃!你从来不肯听听我的理由--"
滴答。电话挂断。何授愣愣的看了一会手机,然後突然苦苦的笑出了声。他想,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是娘娘腔,我是懦夫......我早就知道了,爲什麽即使再不相见,还要在最後的时间,听到那个人那样的折辱。
何授屈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过了好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向一个陌生的地址。
前尘隔海,不如忘却。

30
"喝杯水吧。"何授对面的那个男人,因爲事先打好了招呼,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将一杯水放在几个废纸箱子累成的茶几上。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厨房和客厅打通了,至少有百多平米的客厅,看上去异常的宽敞而空旷,没有良好的采光,显得整个屋子昏暗凌乱的像遗弃的停车场,一盏昏黄的灯,在头顶摇摇晃晃著。
"正如你所知,我爸公司破産後,我名下的资産也被冻结,所幸终究留了一间房子。不再闹市,我喜欢它的安静。它有一间很大的地下室,我把它当作画室,总是呆在那里,上面这间,添置家具,购置灯具或是增添窗帘,你随意。"
何授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对面那个男人,说是表哥,也许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头发染成白色,似乎很久没有处理过,夹杂著已经褪成本色的黑发,一缕一缕,从白发中露出身影,像是没有梳过一样,鬓角和颅顶的头发翘起,刘海很长,遮住疲惫的双眼。消瘦的脸庞如同刀削,深刻而落魄。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色,到了颧骨和眉骨的地方,白的几乎泛了一点苍黄的顔色,嘴唇也是苍白的,泛著一点珍珠的光,只有到泯紧的唇线那里,才勉强看到一丝凝重的血色。他甚至打了不少耳洞,分布在耳骨而耳垂,闪著暗淡的银色光芒。
何授移开眼睛,看到那个人瘦长的手,手指很长,安静的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漫不经心的靠著墙,坐在地上,暗淡的纯棉T-shirt,衣角上面是各式各样的油彩顔料,手却是出奇干净的。消瘦而苍白。何授看著那个人赤著的脚,脚趾也很长,第二只脚趾比大脚趾长一些。何授记得母亲说这样的人,往往很聪明。
他是落魄的,他是孤独的,却透著一点桀骜不驯的气质。有时候气质往往比长相更重要些,何况这人并不丑,何授不是很会分辨外表,但是被他刘海後面的点漆一样安静深邃的眼睛盯著,呼吸会微微一顿。何授想起自己曾经看不惯苏陌的打扮,衬衣的扣子时常敞开三四个,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气的感觉。现在对比起来,苏陌鸦羽一样的头发,实在显得正派多了。
"慕商表哥,大概会打扰你几天,承蒙关照了。"何授开口,在这个人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你都三十了吧。连名带姓的叫,不要像个娘们。"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的精神似乎总是不是很好,苍白的,消瘦的,高大的骨头架子几乎消损成一把瘦长的枯骨。何授微微点了点头,叫:"那麽,戚慕商,打扰了。"

从那天开始,何授就感觉自己的生活轨迹以至少是钝角的幅度,偏离了原本的生活轨道。戚慕商的房子,正如他所说的,安静,在市郊区安安静静的存在,只有晨光才会给这个老旧的屋子带来一些新鲜的空气和色彩。不用早起,不用熬夜,远离喧嚣,远离闹市。关了机的手机无法叫嚣。何授花了一些时间去习惯这一切,刚开始总是一个觉睡到天蒙蒙亮就惊惶失措的起来,穿上衣服就要往单位感,等到冲到门前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慢悠悠的折回,把外套脱了,蒙著被子再躺一会,把回忆慢慢过滤一遍,一直过滤到想明白爲什麽会在这里,然後再起来,把眼泪擦干净。
这时候天往往已经大亮,于是再起来,拉一个布袋子出去采购,多买些青菜鸡蛋什麽的,撒点盐和油就是一顿饭,放在纸箱上面先凉著,然後开始扫地,拖地。这硕大无比的客厅其实比想象中还要乱,第一次打扫的时候,全是纸屑、垃圾和塑料袋,甚至还要玻璃碎片和不要的装顔料铁桶,角落里却偏偏还有随处乱丢的黑色内裤和发著异味的衣服,感觉是在一个工厂和男生宿舍里面漫游,等把地拖干净扫好的时候,饭大概已经不那麽烫了,于是走到房间那头,跪在地板上,敲地下室的小铁门,大概敲几分锺,门就会从里面咯吱咯吱的推开。
戚慕商还是那件衣服,不过水彩顔料已经在上面垢成了厚厚一层。他每次出来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洗干净,洗的露出本色,然後勉强吃几口饭,不多,就几口。他消瘦而修长的手指拿著筷子的模样其实很赏心悦目,吃饭的时候皱著眉头像是在思考一道有关宇宙洪荒的哲学难题。或许真有什麽悲伤的浪漫这种气质,在城市间突兀的存在。之後放下筷子,又下去了。何授每次都会想,如果他没来,戚慕商大概是不会放心思在吃饭上的吧。他想起那些快要羽化登仙的人,断绝五谷杂粮,也是这样一副桀骜不驯,什麽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几乎是从每一个下午开始,何授就有些无所事事了。他睡的地方是客厅最靠边摆放的一张折叠床,翻身的时候总是咯吱咯吱想个不停,没事做的时候,何授总是坐在上面,规规矩矩的开始坐著,脑子里面什麽都不想,就是坐著发呆,他几乎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脑细胞呈直线一般快速的死亡,死的彻底。脑袋一片空白,在空白中依然大块大块的剥落,剥落的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一切破碎和剥落又偏偏在安静中缓慢进行,他有时候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剥落的是什麽,守候的是什麽,流泪是爲什麽。
就这样发了很多天的呆,本来还要一直这样发呆下去的。有一次戚慕商破天荒的主动从地下室里面爬出来,看到何授大睁著眼睛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愣了一会,才叫醒了他,问他是不是无聊。何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爲什麽发呆,于是只有摇头。戚慕商看了何授好一会,才转过身来,居然出门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一台小型的彩色电视机,估计是平板车上收破烂的卖给他的二手货,当著何授的面,把小电视机放在纸箱上,接天线,收信号,调台。最後出影像的时候,他把遥控器放在何授手里面。然後又转过身子,游魂一样的进了地下室。
何授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後是如饥似渴的盯著屏幕,从广告看到新闻联播,从天气预告看到丰胸广告。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不习惯寂寞了。
他原来已经开始害怕寂寞了。和戚慕商相处的越久,越是相对无言。何授不知道搞艺术的人都有这种忧郁自虐的倾向,忧郁下面隐藏的是难以想象的疯狂,在里面舞动的是一簇簇冰冷的火焰,时时刻刻准备跳出来,把周围的东西通通点燃和焚毁。何授觉得自己在逐渐的发疯,和戚慕商呆久了,觉得心里面隐藏的寂寞和孤独越来越按耐不住。他有时候仅仅是静静的看著自己,就觉得生命总是痛苦的,哭著降生,哭著死去,却必须麻木的活著。无言的寂寞像一把疯狂的刃,一边是在安静的控诉,一边是在疯狂的怒骂。寂寞像是在不停撕咬自己的血肉,大声叫嚣,大声斥骂,大声哭泣。像是失去绿洲的旅人,在沙漠中一口一口的咬著寂寞和孤独的心脏,一边流著泪叹息,说,好苦。
看著电视,何授面对终于不再像死亡一样寂寞的客厅,安静的流泪。
原来,只要......幸福过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後来有一天,何授一手端著微凉的饭,一手打量电视屏幕。屏幕呲啦呲啦闪了几下,然後开始播报新闻,有著甜美声音的女主播拿著稿子念道:"有商业天才的苏陌将于今日正式接管其父在苏氏集团的所有业务。苏氏集团在三十年前,从一家小加工场发展到现在,已有......"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盯著新闻报道上,那个人依旧俊美的脸庞,似真似幻,说不出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相濡以沫走到最後,终究会变成相见不识,擦肩而过。现在想起来,泡沫散去後,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笑话。
坐在一边皱著眉头吃饭的戚慕商瞄了几眼小电视上面苏陌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低低的咒骂了一声,说:"妈的,人渣,倒胃口。"


31

何授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才问:"为什麽这麽说?"戚慕商低头又吃了几口饭,才闷闷的说:"什麽为什麽,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
何授显然是没料到他这样回答,只觉得太过武断,於是问:"我听说......你们家以前也......有钱过?"戚慕商毫不犹豫的说:"我那时也不是好东西。"
"可是......"戚慕商说著,把手中筷子放了下来,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盯著何授看:"可我现在穷了。以前是因为自己有钱,所以总在糟蹋别人,现在我糟蹋的是自己,谁也没碍著,所以我现在......"
"是好东西?"何授愣愣的接。戚慕商顿了一下,才皱著眉头反驳,说:"得!我他妈才不是什麽......东西?不,我是东西......得......都给你弄糊涂了。总之,有钱人都不把别人当人看,我经历过的,没骗你。"
戚慕商一边这样说,一边微微苦笑著,眉梢低垂著,笑容里面有一种疲惫的味道,他问何授:"你不知道,你兜里有钱的时候,每个人额头上都标了一个价码。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
何授想了想自己卖了尊严的收入,老老实实的回答:"大概是十多万吧。"
戚慕商说:"高了。"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也跟著苦笑起来,说:"我是不值......"
戚慕商认真看著他,然後用右手支撑著额头说:"我不知道你值不值,但是......有一个比你好一百倍的女的,我花了一百万,她就愿意跟我了。"
戚慕商说著,站了起来,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用几乎快哭出来的笑容跟他说:"我看不起钱,其实我从以前就看不起钱。那女的我愿意把心肝肺都挖出来给她,可是她不肯。後来被逼到绝路上,跟她说钱,她居然同意试试了。你知道这是什麽感觉吗?可後来我才发现自己终究没得的到她,也许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一个有钱的混蛋。我到最後,落到了被钱看不起的地步,到了这个地步,日日夜夜,还是想告诉她,我是真的......对她......"
"心痛到这个地步,何授,痛的想拼命糟蹋自己,把自己往死离整......我没跟别人说起过,今天跟你说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这味道你会懂......我是觉得这日子活著没意思了。算了,不说了,你妈知道了还得骂我带坏你了......"
何授沈默了很久,才小声说:"我懂。"
他也跟著站起来,边收拾碗筷,边说:"我懂......他们大概以为我离开了,安静了,自由了。就可以快乐快乐的过日子,比以前生活的好一百倍一千倍......"
何授说著,剧烈喘息著,看著戚慕尚的眼神甚至带了一些求救的味道,在心里埋了太旧的伤痛,得不到治愈,偏偏化脓流血。别人根本不知道这痛苦,想用刀把自己的皮肤一点一点的划开,想把心挖出来踩,用手指甲拼命的扣著皮肤,捏著,拧著,只有这样子才能稍微缓解一些的疼痛!痛的快死了,痛的想死了。
"那个人让我知道为什麽活著。我下过决心的,要跟著他,只要他一个,从没跟别人说过,其实在心里面已经决定好了的。可是又是那个人让我知道我到底值多少钱,真心到底值多少钱。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我逃到这里,根本不是......根本不是不想要他,生他气了。而是我不想只是跟在他身边,他那麽优秀,一定很有女人缘......可我偏偏......我希望他只有我一个......我希望他能够帮我,在整个世界都在笑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其实根本不想走的──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我......"
"可是啊......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值什麽钱,他给的钱已经是高的了,可我偏偏还不满足。我注定只能是这样的了,可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去奢求他留下,我注定得不到他的了......"
这样卑微,这样低贱。
他一边这样小声说著,一边抬起头:"我这麽差劲,注定得不到他的。你叫我怎麽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总是会想,这样的我,还活著干什麽呢......为什麽不干脆去死呢?......你刚才说......痛的想拼命糟蹋自己......我懂的......慕商表哥,我懂......"
戚慕商从来没有见过何授这样说了一长串,虽然句子重复,语意含糊不清,却已经透露出很多让他足够意外的东西了。他顿了很久,才转过身来,拍著何授的背,他其实也不是很会安慰人的人。过了很久,才说:"怎麽说呢......哈,我们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吗?......哈!"他似乎也发现在尴尬中硬扯出来的笑话实在是不好笑的很,於是干脆停了下来。
又是良久,他才说:"你说的他──很有女人缘──他是男的?"
何授这次只是轻轻嗤笑著反问:"这点很重要吗?"
戚慕尚一顿,然後才轻轻的说:"不重要吧。爱情......之所以伟大,在於它超越了性别之分......我想说......虽然我是不想活了,所以也没有资格劝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考虑一下,也许──没什麽大不了的......"
他说:"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画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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