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迫仰头,嘴角淤青。
充满不屑与憎恨的眼神。我收腿,然后一脚踏在他的脸上。
这是奇耻大辱的姿势。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我愈发用力。“不是很厉害么?就这点要死要活的本事,嗯?”
他在我的鞋底下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怒号。
“知道什么是尊严么?尊严就是起码自己有本事不被别人踩在鞋底下。什么都没有的人,谈什么尊严!”
他低头,不吭声。
出岫山地势险峻,站在山腰上便能俯瞰苍茫。
朔冽峰顶。至高天下,独尊朔冽。我默默地看着幽暗无底的千刃崖。寒云冷雾,驱风而逐,变幻无相,去留无心。
一生一世一双人。手掌中的小巧玉石耳环从指尖坠落,瞬息间没入黑暗,无声无息。
唯一的一点牵挂,就此了结。
权佑十六年九月初三,兰陵王反。七日内破湘州,攻行康,西南各族,无不归顺。又三日,遇歌舒威宁,战于平凉。无胜败,约他时再战。歌舒奉命还军北上,歌阳城破。真武帝立,兰陵王笑曰:尔等心急若此,不足成大事!众军观之,无不钦服。
——《大国书·兰陵王传》
镜波铠甲。我用手指划了一下上面的一层血痂,一道寒光凛然焕现。铁链山白精金,世上一共三十九斤七两六钱。锻冶子锻造技术绝世罕见,锻造镜波铠甲只破掉三两五钱。
轻薄灵巧,大器天成。颜色却是亦黑亦银,如镜如波,皓亮夺目。
“镜波是没有颜色的,尉迟先生。”当年的锻冶子微笑着,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翻卷着,露出纹理清晰的白色肌肉。他低头看了看,笑意更浓:“看,血流光了,就不会再流了啊。我说的没错吧。”
神兵利器都是浴血而生,天赋戾气。我看着如凤凰涅盘般的镜波,淡淡问道:“值得么。”锻冶子抱着镜波,气息微弱地说:“值得啊,当然值得啊。这是我的梦想啊。为了实现,我可不在乎呢……”
我披上犹自在淌血的镜波,微微颔首道:“多谢。”转身离开之际,倒在地上的锻冶子轻轻道:“最重要的原因……是,是因为……你是,兰陵王……”
他说,我能让他的杰作名扬千古。我们,是各取所需。
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平凉一战,兰陵王名动天下。歌舒威宁拔营前来找过我。我们骑着马一路狂奔,跑到附近的山岗上,俯瞰荒原。
“尉迟雷焕,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感觉是什么吗?”
“同类。”我答。
他一带缰绳,胯下白马打着鼻响转过身来:“尉迟雷焕,这次没分出胜负来,下次我一定会击溃你。”
“哦?”我冷笑:“你是我的对手?”
他大笑:“好,真好!这种感觉我喜欢!”他伸出右手,嘴角骄傲地扬起。我也伸出右手,我们的手击在一起,紧紧相扣。最了解自己的人,果然是敌人。
“尉迟雷焕,下次遇见我要小心了!”他策马离去,朗声笑道。
“歌舒威宁,你可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一转马头,朝相反的方向飞奔。
“主上,您回来了。”林副将接过我的缰绳,我从马上跃下,他命人牵走马,然后说道:“今天歌舒威宁的军队全部撤离。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萧瀚山庄呢?”
“一切都正常,只是……”
“什么?”
“主上,湘州来报,叛乱的苗人已经镇压,首领八蓝自尽。”
“很好。”林副将进帐,看着我一脸的犹豫。
“到底怎么回事!”我皱眉。
“据肃将军的文牒回报,八蓝临死之前好像对您下了咒……”
“哦?”
“这些东西,苗人最精通的。八蓝死时全身化为灰烬,随风而散,饶是肃将军都惊呆了……那八蓝口中念念有词,肃将军抓了个俘虏来审,那苗人说八蓝下的是血咒……”
“简单来说,就是今后有我血统的子孙代代不得好死,对吧。”我淡淡道。
“主上,您……”
“不用管这些无聊的事情了。湘州稳定下来就好。”镜波上传来丝丝缕缕的血锈味。很不错。林副将走出营帐,和卫兵低声耳语:“怎么……还没走吗……”“还是在跪着……打发不掉呢……”
“林副将,随我去一趟马厩。”林副将应声进来,林副将拿起我的马鞭,跟在我身后。从歧月氏来得大批马匹高壮雄健,是最好的战马。
“主上,马厩现在关着一个人,我们怀疑是奸细或者是来惹事的刁民。”
“嗯?”
“他说他是萧瀚山庄的人,但是萧瀚山庄并没有派人出来。所以……”
我走进马厩里面,一大堆杂草边上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瑟发抖,带着哭腔。
“求求你们,我真的不是奸细,我只是来找少爷的……”
“以……暖?”我略略一惊。
以暖抬起头来,小脸上尽是划痕污泥,衣服也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小手抱着个零散的包袱,全身缩成一团。他抬头见到是我,愣了一下,一头扎进我怀里,呜咽起来。
我抚着他的头,对林副将一挑下巴,林副将立正颔首,转身走出马厩。
“你怎么来了?”
“以,以暖想少爷啊……”这小家伙哭起来总是打抽。
“偷偷跑出来的?”
“嗯……啊,也不是……”
“嗯?”
“嘿嘿,第一次跑的时候被卫兵哄回来了,第二次,月公子帮我,就很顺利啊。”以暖抹了把脸,羞涩地笑。
我顿了顿,低声问道:“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月公子告诉我的。”以暖点点头,“放心吧,就我们几个知道。月公子说,不能害了你。”
“我娘他……还好么……”
“很好,湘州,行康,还有平凉,月公子很骄傲呢,可是也很担心你。他说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他为你骄傲。还有,嗯,要多保重,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受伤,不行就回家,嗯,还有……”以暖扳了扳手指,“还有……”
“好了。”我抱起他,他手里的包袱散开,东西滚了一地。以暖一看地上那些被踩的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点心衣物,眼圈一红,又抽泣起来。我叹口气,把他放到地上,然后把那些东西收拾到包袱里。
“那些……都是月公子和老爷准备的……结果,结果……”
“知道了,我收拾起来了,你不用难过了。”我抱起他,他抱着包袱,回到了牙帐。
“这是我的侍童,你找身合适的卫兵的军服给他。”我吩咐林副将道。林副将看以暖一眼,应声而去。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你可知道,这是战场,无时无刻不在死人。目前,萧瀚山庄你是会不去了。”
以暖有点高兴的样子:“以暖不回去,以暖要伺候少爷。”
“主上——”三世僵尸进来,看见坐在毯子上的以暖,愣了愣。以暖也呆了,吓呆的。
“什么?”我看着三世僵尸,三世僵尸捏捏拳头,“再往北就是广湟,探子来报,有鼠穴。”
“很好。随的?”
“正是。”
“去准备准备吧。”
三世僵尸转身离去,我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三世僵尸咬咬牙:“多谢主上提点,属下明白!”
我侧脸看看正在东张西望的以暖。
有趣。
第23章
“夜允兄,别来无恙?”若兰清拱拱手,笑道:“早知道平凉的盛荫楼很有名,终于有机会来一饱口福了。”
“净周,确实是很久没见了。”我也微笑,“这都是盛荫楼最出色的菜,净周兄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若兰清笑笑,清新自然,“你把我叫来,不是跟我客套来得吧!说罢,什么事情?”
“这平凉花雕,与别的地方的不同。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据说是要用血来滤,用的血不同,滤的次数不同,酒的品级也不同。”我到了品了品殷红的液体,“倒是不腥。过了九九八十一道滤血,便是熟雕,咱们叫雪醇,细细的甜,后劲大的吓人。听说,醉死过人。”
“奇了,用血滤酒,头一次听说。”若兰清一口饮尽,“夜允兄请我喝的,是什么酒?”
“用一千多只天鹅的血,化了十年时间滤出来的。割破脖颈处,天鹅死前的血,都叫‘活血’,用活血滤的酒,要更矜贵些。”
“不错倒是不错,太过惨烈。”
“不过很值。”我笑。
“夜允兄到底想说什么呢。”若兰清看我一眼,“活血酿酒,倒是饮尽了世间的血腥。”
“所以很甜。”
“要得过多,你不觉得……”
“这话,你认为对我说合适,还是对歌舒威远说合适?”
若兰清晃晃酒盅,轻轻抿了一口。“都合适。”
“杀戮得天下,不过也是一杯‘雪醇’而已。歌舒威远自己都没拿自己当回事,自然不把别人当回事。帝京新立,你来这西南蛮族之地,为什么?”
“还没到要藏良弓的地步。”若兰清轻笑,“怎么还得再等几年。毕竟……用的血不同,滤的次数不同,酒的品级也不同。我自认……还算是上乘的‘活血’。”
“我没打算多事。你自有你的道理。你说,歌舒威远为什么这么急着立帝?他也是个通透的,难道看不清楚?”
“看不清的,怕是只有歌舒威宁吧。”若兰清脸颊泛红,倒有些风情万种——这跟他的里子当然没任何关系。“我都想拿枪戳他的脑袋了。自以为是的笨蛋……现在装傻还早了点。”
“你,应还是不应?”
若兰清哈哈大笑:“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来逼我。我若兰清什么时候成了宝了!夹在中间落的个里外不是人。”
“你家主子跟我过不去,我当然没有不接着的道理。也是为了你家主子好,两下都得益。你不觉得,你那个英明睿智的主子,有些操之过急了么?”
“是啊……操之过急了……他急,他怎么能不急……不过,也还不是和你争的时候,这倒是对的。”
“这坛雪醇就送了你,够喝个两三年了。兑着水,别陷太深,能醉死。”
“醉死也是幸福咧……你懂什么。”若兰清用手指钳着鼻梁,晃了几晃,趴倒在桌上。
“净周的酒量,还真是不一般的差……”我撩袖站起,看着窗外的景色。
“哪跟你似的……”若兰清细不可闻地嘟囔着:“你,你有正常人的反应吗……”
我一愣,若兰清满面笑容地撑起脑袋,眯着眼睛说道:“可是啊,你骗不了我,你根本狠不起来。你……才是色厉内荏呢……”说罢,咚一声倒在桌上,睡着了。
……真该考虑灭了他。
“主上,您回来了。”林副将牵过缰绳,我走进营帐,以暖伸手解下我的披风。三世僵尸把鼠穴拔除得干干净净,这是他的乐趣。
当日,我问他,你当真如此想要复仇?
他毫不疑迟,是。
想到连自己都可以放弃的地步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对。
我长叹,很有趣。
他脸一沉,您说谁?
我笑道,我自己。
三世僵尸那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后来他把自己搞成了这幅德行,为了复仇。我记得,他好像是和我一样大。
“干得不错。”灯影把三世僵尸的脸拉扯得更为扭曲狰狞。他坐在帐里,不动声色。
“听没听说过元婴?”
“元婴?”他皱眉。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用小男孩儿炼成的内丹,据说可以增进几世的武功修为,甚至能得道成仙。
“最好的元婴,是纯阳之体。换句话说,就是两个男人生的孩子。”
“那怎么可能……”三世僵尸惊诧。
“所以,当有这么个孩子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能不动心么?”
“我不明白……”
“意思就是,我们现在对彼此还有用。”我盯着他,他一震,别开眼去。“你肯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比你更有理由憎恨。”
他当然不明白,当日我服下‘灼光’,半是为了学武,半是为了自保。
他更不可能明白,世人都只知元婴修炼得是刚出生的婴孩,殊不知,幼童的效果会更好。而这个效果更好的年纪,就是十岁。
那时候,师父不知道我的由来。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次众人景仰的医神来到凤凰门,我正在后院劈柴。医神和凤凰门的门主商量了许久,得出了一个结论。
看来,当时把我赶出家门,我爹就没再指望我能回去。他要医他的爱人,师父要医他的徒弟。我掉头跑进药室,仰头灌下了一整瓶的灼光。
灼痛,像吞下了一柄匕首。
等师父赶过来,我笑。
“师父,徒儿想着,一瓶灼光或许不管用,不如把这瓶也喝了?”
师父震怒,当时那个男人就站在不远处。我无暇理会他的表情,心里却颇为得意。一瓶灼光是恰到好处,那两瓶呢?不仅元婴炼不成,我也会死。
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那时,我是清楚的。
清楚,那个被我称作爹的男人,一直一直,想要我的命。
第24章
“雷……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