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还能回来。从未。
远远看见娘举着火把,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等着我和爹。看见我们平安归来,娘笑得温柔满足。风起,撩起娘的长发衣襟,月白的细绒披肩衬得娘高贵华美,如少司命般,持着剑,迎接着胜利。
静又在囚车里,看了看萧瀚山庄,笑了一下。
“你这混蛋,总是这么幸运。”他有点嘲讽地说。爹引大军前去驻地,我一把把凌静又扯出来,抓着他的领子拖着,对娘说:“娘,我有些事情必须了了,所以……”
娘看了看我,看了看静又,点了点头。
我薅着他,一路打马冲进山庄,冲到翠竹居前勒马一跃,掠进屋中。
我拽着他的领子一拳打过去,声音里透着怒不可遏的颤抖:“凌静又,你一直以为我是什么?嗯?”他挣扎着,一脚要踢开我。我扳着他的脚,沉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嗯?给我下蛊?串通三世僵尸夺权?借柳王之手干掉我?把我娘吊在街上任人亵玩?乱刀砍死,砍死柳可语?”我掐着他的脖子,渐渐觉得自己又快要失掉神智。
为什么。好像,我们在一起就没有理智。
静又一听柳可语这三个字,突然也怒了一般一拳打来,我们疯了一样在黑暗中厮打起来。我扯碎他的衣襟,在他唇上乱咬,他也咬回来,口中渐渐都是血腥味儿,不清楚到底是谁的。我们像两只发了疯的动物,忘了所谓的礼义,忘了所谓的廉耻。我拼命搓揉着他,我知道我发怒了,他也发怒了。我们滚在一起,头发缠缠绕绕,纠结在一起,理不清了。
“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为什么这么逼我?”我低喘着,攥着静又的双手,“说!为什么!”
静又说不出话来。他在瑟缩着,他很冷。他纠缠着我汲取温暖,饮鸩止渴。
我蛮横地进去的时候,静又哭了。我说,你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我告诉你疼是什么感觉,你知道么?
静又大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只是疯狂地按照野兽的本能去做。不加以遏制……
静又,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全错了。
静又说,雷焕,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知道什么是“菜籽”吗?就是那些达官显贵认为嘉摩族的人肉可以使人长生不老,于是专门捉怀孕的孕妇回去养着,等到正好八个月了就活活剖开肚子拿出婴孩炖汤,就是“菜籽”……你见过没有,有些被拿出来都会哭了的……或者生生割下童子的睾丸泡酒……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救救我们吧……
嘉摩族的长老是个很精明的老家伙。我开门见山:“我是受人之托。你们信得过我么?”
长老低头一想,笑道:“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横竖都是死,死得痛快也不错。”
我点点头:“很好,你很配合。不过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只有你我知道。泄漏出去,谁也救不了你们。”
长老点点头:“多谢兰陵王。这权当是最后的希望吧……”
“权佑十七年三月十一,兰陵王命嘉摩首领扶乩,得大凶,无一统天下之命数。王大怒,问之无解,遂起杀意。逐悉数族人于窄谷之中,埋之。时人皆谓之残暴。”
——《大国书·兰陵王传》
十一楼的办事可靠,率领嘉摩人从地道逃走。我保得了嘉摩人一时,可保不了一世。索性丢了这个名称,重新过活,再不搞那些乱七八糟长生不老的东西。反正我嗜杀成性的名声也在外了,不怕多这么一条。我都已经安排好,嘉摩人分批遣散,化装成商队前往天方。之后的事情,各安天命吧。
回到山庄,发现静又已经走了。最近他一直很安静,总是静静地作画,静静地看书习字,静静地发呆。我没有限制过他的行动,我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功夫被我废掉了,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还是走了。
所以当我站在法华寺外的时候,突然特别想流泪。
寺院钟声悠扬宏大,佛祖悲悯慈爱。僧人整齐的诵经声传了出来,谨然有序。
静又,你在这里,安静么?幸福么?
纠缠了一世,终于,摆脱了么?
这许多年的纠缠,结果不过是,繁华落尽。
完结章
大军顺利撤回萧瀚山庄。不得不说,爹不愧为当年的天降传奇,练军指挥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兰陵军现在在驻地休养生息,毕竟打了大半年仗,很有损失。现在萧瀚山庄连着随和柳的大片领地都是兰陵王的势力范围。也算不错了。
我突然厌倦了。打来打去的日子。
或者说,我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这个?
天下有多大?
可语说,天下其实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嵌在心里的人。那人,便是天下。
这样说来,我其实是个失败到家的男人。
转眼又是春天,空气都温和起来。爹喜欢抱着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娘蜷在爹怀里,惬意而且舒适。我悄悄经过,想起去年。
白驹过隙。
以暖的伤养得不错。偶尔焚香鼓瑟,怅怅地坐着。眼睛完全失明,所以神情恍惚,淡然。
我有时候去看看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听他弹琴,默默地坐着。我才知道,以暖喜柳,所以他的住地我命人前后都栽了柳,扶风而立,浅浅地告知着春天。
“柳枝……都见绿了吧?”以暖轻轻地问。
“是啊,都见绿了。”我说。
雷耀开始蹿个子,长得很快。我看得出,他是个不安分的小子。萧瀚山庄困不住他,迟早他得飞走。这也挺好。别和他哥似的,盛名在外,其实窝囊得要命。心爱的人都守不住。
我们一家去踏青。还是翠屏山。小玩意儿很高兴,格儿格儿地笑。娘抱着他,亲了亲他的小鼻子。
春光很灿烂。以前竟然没有发现。
看得出来,娘很想让我成亲。他怕我孤独终老没人管。我笑。娘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叹息。
娘说,福儿,你总要找个人来照顾你,娘才放心。
我说,娘,这样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家的了么?
娘说,胡说,怎么会?
我们坐在回廊上,看着天高云淡。娘一直想知道我以前的生活,于是我躺在娘的腿上,缓缓地,絮絮说起师父,祈元山,静又,丫头,朔冽峰,柳可语,莲现,以暖。
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娘轻轻地抚着我的脸颊,轻声说,苦不苦?
我摇摇头,不苦。我很好。
只是,娘,儿子没劲儿了。爱上一个人……真的是一件疲惫的事情。
突然想着,一年一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守着一家人,逍遥地活着。春夏秋冬,完完整整。
外面打啊,闹啊,随他们去吧。不掺和了。偶尔提醒他们一下,最好还是不要惹恼兰陵王,就好。
夏天来临的时候,娘喜欢轻着薄纱,傍晚的时候抱着风行坐在夕阳熏风中小憩。我命人在后院承风亭旁的大理石空地上铺上了含烟玉象牙席,再置上萧竹嵌牙躺椅,这样娘的发和衣便不会沾染尘埃。
翠竹居前挂了一只娘做的小小风铃。这是娘那边的传统,小孩子生过大病或者有过灾之后挂一只母亲亲手做的风铃,祈福消灾,安稳心神。
很好,很好。
路过承风亭的时候,已是傍晚。娘正坐在暖风之中闭目养神,小玩意儿趴在娘身上,玩得很开心。
我过去,跪在娘的脚边,把头靠在娘的膝上。娘没有睁眼,只是伸过手来,放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浓郁的花草香在微风中弥漫着,温暖甜蜜。小玩意儿窝在娘的怀中,搞出咿咿呀呀的小动静,好奇地四处打量。
对他而言,这是个多么奇妙的世界。
——完——
特别番外·微尘
有些男人是不能爱上的。这是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懂的道理。
她呢,以前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但却也是养在闺中的千金小姐。父母健在,衣食无忧,日日有贴身的丫鬟小厮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只等着以后觅得良人,然后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后来战争来了。大批的军队攻入城门,守军将领临阵脱逃,城中的百姓从偏门蜂拥而出,她亲眼见到有人不小心跌倒之后被后面涌来的惊慌的人群活活踩成肉泥。
她和家人走散了。
她竟然感觉不到惶恐。
因为已经绝望了么。
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人群溃逃,没有珠钗绫罗,没有仆从车马。她只是个难民而已。看不到希望,感觉不到疼痛。
后来人群顿住了。她茫然地张望,发现人群之前立着几匹马,赫然的山贼。战争时期山贼们只需专门在驿道边等着难民们送上门,把他们最后一点点积蓄榨干,方便得很。然后连刀子都不用动,这些绝望至极的人最后肯定会饿死,自尽,要么被别人吃掉。没吃的东西了只能吃同伴。吃了人肉之后再发疯疯死。反正不用山贼动手。疲乏的人们瘫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山贼们夺走手中的包袱,哭不出来,只能发出类似“哈哈”的奇怪声音。还有山贼的马踩到人的,一蹄子下去,骨头断的清脆异常。
她倒在路边。像她这种年轻又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山贼是决计不会浪费掉的,肯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她想笑,但是嘴唇干裂,咧不开嘴。
她看见了他。就在这个时候。
阳光有些刺眼,她努力睁开眼睛看着那骑着马缓缓走来的人。
白衣轻裘,一身内敛凝重的贵气。她也算见过世面的,她被他那阴森森的张狂之气吓了一跳。
那是一位俊美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年轻男子。目光很冷,面无表情。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闹剧。跟他无关。
她看到了他,突然恐惧起来,非常恐惧。她刹那之间发疯一样想哭叫,她不想死,一点都不想,她曾经在梦中幻想过英俊温柔的良人,幻想过相夫教子温馨的生活,在他走来的时候突然让她全部记了起来。
马上的男子微微挑了一下眉。那几个马贼看见了他这只肥羊断没有放走的道理。挥舞着钢刀张牙舞爪地冲他围过来。她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他唇边一闪即逝的轻蔑的微笑。然后他抬手,一道白光从他袖中窜出,划过扇形的轨迹。等白光回到他的袖中,马上那几人正大了眼睛,然后头颅便滚了下来。
他略一垂眸,瞥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和瘫在地上的难民,目光一扫,然后抬眼,驾马不疾不徐地缓缓离去。
她眼看着他英挺的侧脸缓缓路过。
她从未见过如此英俊又如此强悍的男人。
他在马上,她仰着头,虔诚地望向他。
从头到尾,他压根就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她不知道他是谁,却记住了那个唇角浅勾的笑。想着了魔一样,恍恍惚惚,眼前都是那个男子,似笑,也非笑的脸。
他带来了她的恐惧。因为他让她看到了希望,她突然不想死,她开始怨恨,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怨恨谁。
她终究还是死于战乱。那个年月人命如微尘,被人随意地践踏,很多人和她一样,死得莫名其妙。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男子就是战乱的罪魁祸首之一,兰陵王。那个残暴无耻变态冷血的著名疯子。他害死了她,可是她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曾经有个一轻微若尘的女子,如痴如狂地恋上了他。至死方休。
命运在那时候打了个转儿,她看见了他,然后,沦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