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啦。”轻笑出声,琴浅驭抱琴起身,眉眼懒懒,却满满是不经意的风情,“便由得离儿开心……离儿,可莫要食言。”
“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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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会……
以前,是从不曾来过的。
还在湘居的时候,每一次,都是在结束了,暖风姨娘会取了一些儿小巧的什物来,若是我喜欢了,便会赠与我。
那些儿什物,都是极华美极珍贵的。
可是,不管有多么珍贵,不管有多么少见,我都一定会取了那成双的。
……因为,还有一个,是要给他的……
再然后,便是伊昔。
替了我和他,暗暗的将那些儿成双的,分开,再各自的交付给我和他。
总是在练功时,用膳时,赏玩时,看见了,却是谁也不理,只放在心上,记下了。
下一次时,又是固执得很,谁也不去再佩那东西。
有时候,便连尹断亦会问,好好的,这是作甚么。
我说,这是他欠我的。
他也不说话,只默默取了衣裳来,替我披上。
我握他欲收回的手,却是仰起首来,看天,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究竟欠你什么?
什么都欠,允我多少,便欠我多少。
允我多少,便欠我多少吗?
可是,竟是我欠了你呢……欠的太多太多,多到,你再也负担不起,再也,无法承担。
于是,便垮了。我的天,垮了。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你在躲我吗,还是,你已将我丢弃?为什么,这一次,我再也无法感觉到你的存在?
我找遍了这九州中原,可是,还是无法寻见你的踪迹。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出来,好不好?
回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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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幽冥谷。
梅园。
四年前,因是实在爱极了这处梅园,便以莲香溪域故地为幽冥谷,倒也尽揽美景,不负良辰。
谷外便是九水之衮水,更有冥林内长燃香之壁障,寻常人等,怕是三年五载,亦进不得来。
梅园中央,最大的梅树下,秋千缓荡。
秋千上的人,是已熟睡良久。
落梅纷纷,细细碎碎的飘下。落在那墨发半掩的面上,便好似映得了深冬的雪,是纯净的白。
纯净的,苍白的白。
她小心的走去,小心的取了丝巾来,小心的擦去那苍白面上的,墨发上的露水。
再弯下腰来,拾起秋千下滑落的披风,小心的替秋千上的人披了。
转身,她想走,蓦地又转回来。蹲下身子,只托了腮,细细的看。
细细的眉,上扬的眼角,本便狭长的眼在眼角画出细细的线,于是愈发的妖娆魅人。
额心是一朵五瓣鸢尾,赤色朱砂花钿,殷红似血,是遇水却不化的。
雪肤凝脂,素手纤腰。红裳若血,衣带未央。放荡形骸,体怀柔香。颜为九仙,声似天籁。天魔巧音,我为魔王。
“嘎!”
蓦地,肩上翠墨鸟儿扑棱着翅儿,跳上了秋千,再歪了那小小的脑袋,学了她的样子,仔细的看。
“哈。”轻笑着,白姝伸手,慢慢拨开他一绺垂在眼角的乌发,“看,连漠墨都说,还是‘天生菡萏幽体香’好听。”
“……”
“什么魔不魔的,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啊~或许~和筱蝶一样任性呢~年纪比我还小,装什么老成,好好儿的,不好么。”
“……”
“放心罢,箫冢隐他,不会有事的……恩~这是漠墨告诉我的,要是想怪,不许怪我。”
“……”
“我这次来……”
“什么人?!”
倏然一声轻咤,“铮铮”琴音旋即响起,堪堪一股子杀气扑面袭来。
急起转身,白姝足下运劲,借力于身旁石桌,险险掠开。
甫站定,便听得轰然大响,碎石飞溅。
那石桌竟已生生被击裂!
好生霸道的内劲!
“白玉御音琴?”蹙眉,略略退后一步,掌心暗暗氲上五毒砂,白姝叱问,“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又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把琴?”
“啊啦,好泼辣的丫头。”碧色纱衣风里轻翩,琴浅驭柔笑软软,恍若谪仙,“我叫琴浅驭,是离儿的……情人。至于这把琴……是离儿输给我的。”
“输?”
“我与离儿打赌,若我能夺了一月前那倾城之号,他便赠与我一样什物……”
“原来你便是那新任倾城,琴浅驭。”侧身,白姝眼中敌意愈深,十指紧扣,五毒砂散射在即,“情人?世人皆知谷主抱人无数,可担得上情人之名的,只有一个!”
“哦?”
“你这奸邪小人,还不速速离去!”
“啊啦。”不恼反笑,琴浅驭慢悠悠走来一步,“小人?潇湘馆残雨护法的未来夫人,你在说谁?”
“你……”
“离儿最恨的便是潇湘馆,便是潇湘馆的那位上位者,可你做了什么?小人?看看谁才是!”
“你闭嘴!”
语出之时白姝骤然转身,五毒砂顷刻散射,紫华缭绕烟雾弥漫,宛如巨蛇,直直袭去。
“啊啦,生气了。”
扬眉,琴浅驭只淡淡的笑,却是嘲讽一般。
旋即摆琴于臂横陈在前,素指急动,骤雨暴风一般,劈、托、抹、挑、勾、剔、打、摘,堪堪八音而出,竟如凤凰长鸣,百马齐嘶。
二力齐聚,电光火石!
“够了!”
黑色丝弦倏然骤出!
破风而响,驭尘而扬,草折花隈,摧枯拉朽。一时,似幻,似魔。
子夜的发翩然飞舞,纠缠在扬起的绯色衣裳里。雪白的腿,雪白的臂,雪白的颈。
唇色嫣然,乌瞳如墨,额心是血红,一朵朱砂花钿。
抬首,眉眼不变,却是不怒自威。那股子犀利,直直是刺入了心里最深的那一处的尖锐。
侧首,我向琴浅驭。纤细的指攥紧在袖中,尖锐指甲刺破掌心,似已剜入了血肉。
“情人,恩?”然后,不等他作答,我转身,慢慢走过不知所措的白姝身侧,“白姝,今晚到我房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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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
花居内酒气冲天,只弃在地上的空酒坛,便约莫有四五只。
白姝询了门外的纱衣侍儿,侍儿扬起眼来看她,语气竟是酸烈的很,“谷主去了冷泉,只吩咐若是药师来了,便在屋内候着,不可寻去。”
酸了不拉几的语气颇让白姝不爽,她仔细打量了这个据说是江离精心挑选出来的侍儿白衣,支了腿,突然拔高了音量的吼,“我惹你啦?!”
这突然而来的高分贝成功的白衣有些儿懵了。她小心的退后一步,确定自己距离危险生物够远了,方才开口,“你说什么?”
“没事~就是想说你蠢。”
“你……”
“你什么你!小心你的眼睛,再这样白的比黑的多,小心我弄瞎了它们!”
“好啊,真不愧是谷主看上的女人。”另一名侍儿红衣走来,握了面前白衣的手,面色凉凉的,语气亦是凉的很,“够狠毒。”
“你在说什么?什么看上?”
自小便在万药谷中长大,除了娘亲,唯一接触过的男人便只有暄宁。可是,暄宁那样一个淡漠出尘的仙子,又岂会将这些男女云雨的污秽之事说与她听?来了这幽冥谷,只听得谷中人说,今晚谷主要与谁谁过夜,谷主宠幸谁谁,却从未亲见。
以上,白姝便从未懂得过男女之事。
早晨,那个人说“今晚到我房里来”,她亦只是认为是有事说与她听。
但,似乎,并非如此……
心下忽而惴惴不安,白姝转身瞪红衣,“再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
“若药师实是喜欢,便割了给药师下酒可好?”红衣面上淡淡的,语气亦无甚变,凉的很,“谷主几不与女子过夜,只伊昔辅教还在时,偶尔雷雨夜会与伊昔辅教同寝……药师好生厉害,我姐妹二人服侍谷主四年,竟也敌不得药师不甚相与的五月……”
“闭嘴!”毫不客气的出声打断,白姝负手,乜斜一眼去,“小孩子家家的,要吃醋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四年都不曾惑得那只狐狸精的心,还好意思说出来听?”
“你……”红衣似有略略错愕,随即抿唇,执了白衣的手,“……自然比不得药师。白衣,我们走罢。”
“慢走不送。”
红衣倒也不恼,低了头,慢慢走过,“不劳药师大驾。”
“没你驾大。”
“……”
直待那红白的姊妹走远了,仿佛骤然被毒虫蛰上一般,白姝跳起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万药丹,万药丹!万药丹!!
那离谷时顺手带出的万药谷三宝,也该拿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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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花蹊。
幽冥谷不小,各处分置更以八卦之位,繁树丛花幽掩琼楼仙葩,鳞次栉比,林林总总,极是美丽好看。
本便在谷中时日不多,加之急了便四处乱窜,只一炷香时辰,白姝迷了方向。
此时,我们幽冥谷的白药师白姝大人正站在一处极幽谧风雅的地方,以极不优雅的站姿进行着实地考察,最终得出战略成果——这地儿她还是不认识。
好了好了,不认识就不认识,先走了再说,说不定能见着个熟人呢?
熟人,谁?尹断么?哎唷饶了我吧,想起那张每个人都跟欠了他几千八百万似的脸,真不愧是财决。
呸呸呸!挥挥手从脑子里赶走那张臭脸,白姝转了个身,继续打量面前极漂亮的小道。
道旁是白色的小花儿,芬芳扑鼻,细雪也似的,扬扬洒洒,直铺满径,堪堪是一道儿香蹊。
蜂飞蝶舞,草翩花摇,绿云绕饶,直叹香环雾摒,好个神仙去处。
看了那路口处镌着“栀花蹊”三字的大石,终是耐不下那一股子辛香,白姝上道。
愈往深处去了,便有一股子栀花香气,愈来愈浓。
仔细瞧去,便渐渐可见香蹊的尽处,一株参天的栀树。
白染栀树下,暖风冉冉,堪堪是一潭温泉。
岚雾漫漫,香薰燎燎。柔白花瓣纷纷摇摇,恍若细雪一般,慢慢飘洒,慢慢落下。
落得了水面,便是在蒸起的岚雾里,懒起一泓波纹。
落得了泉边,便是在淡淡的水风里,撩起一抹香薰。
落得了手心,便是一份轻雅,一种风情,一抹化不开的,嫣色。
只站在道边,白姝仰了首,一时,竟看得痴了。
“又是你。”
蓦然响起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芳草香气,暖暖的,软软的。好听,却是令到白姝很不舒服。
“怎么不能是我。”转身,她嫌恶的后退半步,“倒是你,怎么到哪里都能遇见,莫非,你跟踪我?”
乌发未束散在肩边,蔼蔼犹自有水珠滑落。
琴浅驭慢慢走来一步,不疾不徐里是一种慵懒,星眸流转间是一种万千的风情。
他弯腰,再慢慢伸出手,食指轻点白姝额心,而后蓦地五指倏张,就着便覆在白姝的面上,再用了力来,便是生生将其推出一丈外。
“……凡庸。”
直起身子,眼含风情的男子慢慢理好垮下的衣裳。
那眼里的慵懒与风情便霎时化作了一种冷傲,一种狠厉,觅食的野兽也似的。
白姝皱眉,长年与兽类同行,这眼神,这眼神,她是再熟悉亦不过的。
那是困豹的眼神,是被困的凶豹,欲杀戮前的眼神。
心下忽而本能的瑟缩,面上却是怎样亦不愿表现。
惴惴之时,便恰恰瞧见他脖颈间,陈旧的,已褪去了鲜艳之色的,是深深的齿印。
再往下瞧去,掩在衣襟里若隐若现的,似是绳子的勒痕,亦或是刀伤。仍是很陈旧,褪去了当初的鲜艳之色,却愈发可怖凄丽。
这个人,是哪里来的这些儿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伤?他……他究竟经历过怎样可怕的事情?
“小丫头,你在看哪里?”蓦地,满满是暖意风情的声音轻响在耳侧,琴浅驭笑得极是艳丽,“全脱了给你看个够,可好?”
“你!”白姝顷刻后退数步。再顾不得怜悯,瞥一眼那齿印,她笑得玲珑,“呀~这是哪里的孩子,可是好狠心呢。”
“孩子?”琴浅驭轻笑,淡淡的,却融着一股子的嘲弄。他看一眼身后雾气蒸笼的冷泉,再绾了袖,自白姝擦身而过,“那孩子不就在水里,还不过去……”
“你……”
“凡庸。”
“琴浅驭!”骤然转身,白姝咆哮,“我凡庸又关你什么事?!是,你可真不凡庸,甫一见面便惑了芳香公子的心去!可真真狐媚的紧呢!!”
已然离开了数步的身影骤然停下,转身。
唇角轻动,眉梢扬起,自唇齿间溢出的,嘲讽的笑,“嗤。”
“你……!!”
倏然碧色衣袂微皱,狂风恸起。绕是轻功了得如她,却亦是避之不及。
身子犹如断线之鸢般,直直便是向那水中落下。
“哗啦!”
水浪惊天!
白姝怒,为啥自从出了谷我便总是落水?而且一次比一次难堪?!
硬生生呛下了数口水,眼神迷离,四肢疲软之时,身子却是骤然触到柔软之物。
于是手脚并用,费了莫大的劲儿,总是攀住了那什物。
好容易喘过了气,好容易清明了。睁开眼,却是瞧见一双乌墨的眸子。
近在咫尺,墨的,好似是夜色一般。
朱砂鸢尾花钿,淡淡莲香,融在袅袅蒸腾的雾气里,似梦,似幻。
直到那慵懒得异常妖娆的声音在颈边幽幽缓响,才似曾恍然发觉。
“姝儿,好主动呢。”
“啊!!!”蓦然惊醒,蓦然用力推开那不着寸缕的人,白姝逃也似的匆匆上岸。
“怎么了?”好笑的看着她从未有过的惶恐,我慢慢渡去,懒懒伏在岸边,“姝儿,是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