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我……我……”觉子胤许久也未接过话来。
“你想帮他赎罪?原罪之罪?”
“不,是帮我自己。”觉子胤说着便迈出门口,大步流星离去。
他穿过原罪果林,沿着原路返回,急急朝前面的阿宝烈云追去,如果时间没错的话,现在他们应该已经赶到山脚下的村落。
越靠近山下,山势平坦起来,渐渐有了小径,远处村落的人烟喧哗,也能隐约听到。觉子胤一路走来心情都极其颓丧,居然连有人从身后他撞来也觉察不到,还被狼狈地撞跌在路边草丛中。
他本该生气,可心中实在无力,只是站起身来,拍打下身上青草,便继续向前走去。
一块石头朝他后脑勺扔来,觉子胤也是不理不睬。
“觉子胤!”
他不理。
“你这混蛋给我站住。”这声音拖着哭腔。
觉子胤面如冰霜。
耳边听到扑洞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山上滚了下来,觉子胤仍固执地朝前走,身后却有人扑过来,将他狠狠地压倒。
“你居然又一声不吭地跑掉了!”火凤坐在觉子胤背上,狠狠地用拳头擂他。
“……”
“你说话呀!说话呀!”
“……”
“我恨你!觉子胤,我恨你!”
“火凤……”觉子胤从草丛中支起身子来,慢慢站起来:“我们本无关系的。”
“什么?”火凤迷茫地望着他。
觉子胤连头也不回:“觉颜的皇帝是玄冰,你又是谁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
“你不是玄冰,连他的替身……你也扮演不象,虽然你们一模一样,可你始终不是他。”
“觉子胤……你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火凤的心象被人用斧头劈开一样,一半还在,另一半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我只是说,我们本无关系的……”
觉子胤背对火凤而立,晚间的山上凄冷,却没有风吹来,那寂静令人感到不耐烦,恨不得兴风作浪。
火凤没有说话,他直直地盯着觉子胤的背影,直直地向前走去,走到觉子胤身后,环住他的腰,将脑袋贴上他后背,将两只手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膛上。
“你撒谎。”火凤道:“你连我都骗不了。”
觉子胤的身体微微震动一下,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你的心跳都乱了呢!”
觉子胤冷笑一声,正欲说什么,火凤却说:“少来了!婆婆对我说,觉颜人,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
觉子胤后背僵直,火凤几乎破啼为笑,他放开手,绕到觉子胤前面,直视他的眼睛,他脸上的笑容,就好象在对觉子胤说:我揪住你的小辫子啦。
“我知道……你还在气我装死骗你。”火凤嘻嘻笑着说。
觉子胤一愣,叹口气道:“我倒希望你再装一次。”
“嗯?”火凤一挑眉,道:“那我就再装一次!”
说着居然真的白眼一翻,朝后面仰倒过去,摔在地上,觉子胤没好气地望他一眼,不加理会,就从他身边走过去,火凤此时却猛然睁开眼睛,用双手抱住觉子胤的腿,将他掀翻在地。
觉子胤吃惊地望着火凤,后者即刻向他掐过来,狠狠捏着他的脖子,道:“觉子胤,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若是赤手空拳,我究竟打不打得过你!”
火凤的话象在开玩笑,可手下的力道却一点不含糊,觉子胤被他掐得面泛青紫,不得已只得还手,他刚刚拧开火凤的手臂,火凤下一拳就已经擂上来,觉子胤也只得认真应付。两个人都拿出凶猛的架势,在草地上翻来滚去你拳我脚,缠斗得满头大汗。
觉子胤得承认,他久经沙场,却从未打过这么狼狈的仗,他居然就象个小孩子似的,在泥乎乎脏兮兮的地上扒来滚去,被粘人的对手缠得辛苦不已。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耗尽热力,沉沉地落了下去,火凤抬起头来望着那夕阳,感叹了一声:“真美呀!”
“什么?”觉子胤从地上坐起来,拍下发际上的杂草。
“我是说夕阳……”
觉子胤有些莫名,朝那方向望去。
“你可能一点也不奇怪。”火凤说:“可是你知道嘛,我长大的地方,是看不到夕阳的……所以我就一直在奇怪,为什么这个太阳,每次只见着它来了,却不知道它怎么离开的……”
觉子胤嗯了一声,有些疑惑。
“所以。”火凤转过脸来,看着觉子胤,他背对夕阳,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声音却很坚决:“你明白吗,这就是我跟玄冰的不同之处。”
第十三章
再回到那间有大风车的工坊时,老婆婆看向二人的目光,就象一个母亲,在责备两个调皮的孩子。
是怎么又把新做的衣裳弄得那么脏。
觉子胤问老婆婆,你明知道我还会回来?
老婆婆笑道:“当然,你走得那么不甘心。觉颜的男人,虽然优柔寡断,可从未有放弃二字。”
觉子胤叹道:“我不放弃又有何用?”
老婆婆道:“自然有用,你会离开,难道是真的想离开?”
觉子胤道:“呵,那我现在回来了,于你又有何好处?”
老婆婆道:“自然有好处。”
说着老婆婆走近觉子胤身后,别看她年岁已高,动作却敏捷非常,觉子胤还未及防备,已被她偷袭成功,若她心怀恶意,觉子胤此时非死,也即伤了。想到这里后者不禁大为惊奇,这荒山野岭,难道真的潜藏高人,这高人化身一俗世老妪,莫非真的想点化他们些什么?
老婆婆出手,却只是在觉子胤身上抹了一把,便收回手来,后者定睛一望,那手上空无一物。觉子胤不禁大皱眉头,心里猜疑,对那老婆婆打量再三,可她除了满脸的皱纹,连目光都是年轻聪慧的。
老婆婆轻轻揉搓着掌心,动作柔软,那也不该是双满布褶纹跟厚茧的手,那双手本该纤美柔滑,抚琴拔弦,而不是在这荒郊野外,侍弄一群骆驼。
不多时,老婆婆就从掌心中揉搓出一个小小的球来,觉子胤上前一望,那球呈银白色,仔细看,是由极细的丝线揉成一团的,而这丝线,就是刚刚从觉子胤身上抹来的。
觉子胤心下奇怪,再望自己全身,居然全都沾满了那极密极细的丝线,若非老婆婆出手,他恐怕还发现不了,刚刚与火凤在草地上打滚一番,定是那时候沾上的。
“这是原罪果的种子,成熟以后随风飘散到各处,每年都要我费一番功夫去采。我这老婆子年迈体弱,实在没那个气力下山一趟,只得劳烦你下去帮我弄上来,可你身娇力贵,又不好意思使唤你,不得已只好……”
“什么?”觉子胤惊道:“你居然……”
觉子胤怒斥的话还未及出口,老婆婆就已经绽出笑脸来陪衬,这种笑脸,即使出现在一个年轻人脸上也会让人不忍再去责备,何况她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觉子胤简直无奈。
正是心中不平时,火凤却已经骑着那果园中的骆驼向这边来,说是骑其实不恰当,他是一直想骑来着,可惜那些骆驼死活是不肯,所以火凤只得追在它们后面又跑又跳,兴奋得不可自抑。
觉子胤看着这一幕更是迷惑,问道:“你不是说,他身中原罪之毒,可我看他现在模样……”
老婆婆呵呵笑道:“我说过,原罪之毒可解哪!”
“你的意思是,火凤心中,已无‘念’?”
老婆婆赞道:“这孩子,他的心,其纯无杂质,令人惊叹!他的心中,没有念……只有执!”
“你说,他中毒之深……”
觉子胤还未说完,那老婆婆便已哄然大笑道:“西塔是万兽之乡,哪来那么多的毒药啊!若是漫山遍野,这些动物们不懂分辨,吃了还不得都死翘翘!哈哈,年轻人,你担心得未免太多!经此一番,你难道还不明白?那原罪之果,没有被他吞进口中,而是被你植在心中啊!”
觉子胤震撼未名,可还不执不休地问:“果真无事?可我送他来时,他神智迷乱,又鼻中出血,分明是……”
“啊!”老婆婆叹一句,道:“那是他野果子吃得太多,上火啦!”
觉子胤真就有种欲哭无泪之感。
火凤追骆驼追得气喘吁吁,抹着汗往这边跑过来,看觉子胤跟老婆婆谈得正是热乎,凑上来问:“你们在谈什么?”
觉子胤冷哼一声,道:“原罪之果。”
火凤咦了一声,却说:“你是说我吃的那种果子?”
“你知道?”
“当然!”火凤道:“婆婆告诉过我啦!她说这原罪之果,是她专门种来喂养这群骆驼的,它们吃过果子后,就会不再捣乱,比平日听话温驯许多,不信你看!”
说着火凤又去追那群骆驼,看它们个个高大无比,性子却是软弱,被火凤追赶之下,只能吓得四处逃窜。
老婆婆哈哈笑着,解释道:“其实原罪之果,就是一种抑制情欲的药剂,是西塔人用来喂给兽性过强的家禽吃的。吃过这种果子,就跟紫荆城中的阉人一样,就是想犯,也犯不得原罪啊!”
说罢哈哈大笑,补充道:“只不这原罪果,对动物比较有效,对人……呵呵”
觉子胤凝眉,问道:“什么?”
“对人……充其量半年之内不得行房事呀!不过,反正我看他也不在乎这些,倒是你……哈哈哈……”
觉子胤看那老太婆一脸奸笑,胸口气闷至极。
火凤不明白觉子胤为何要苦着一张脸,可觉子胤这人,七情六欲都与常人不同,实在无法用正常眼光来看,再说,他现在没空关心他。
火凤兴致勃勃地看着园子里刚刚被他追得慌作一团的“骆驼”,问老婆婆:“它们究竟是什么?西塔号称万兽之国,这里的‘骆驼’模样真是奇怪无比。”
火凤刚刚从床上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那园子中悠然漫步的生物,身型高大,模样古怪,似驼,却无峰,似马,却不威风八面。它们虽然高大却细长干瘦,四蹄弱不禁风的样子,那头颅也是垂头丧气地挂在脖子上,望上去倒似受尽委屈,却还偏要做出副慵懒高傲的姿态,火凤每每向它们望去,后者便一阵惊慌,眼神中流落出戒备之意。
火凤忍不住呵呵直乐,脱口而出:“这些……如果不是四个脚的,我倒觉得是群人啦。”
老婆婆哈哈大笑,说:“你说得好,有时候我看它们那呆板的脸上,却时不时冒出人模人样的表情,也感到奇怪不已呢。西塔人,管这生物叫‘前世铃’。”
“前世铃?好古怪的名字。”火凤道。
觉子胤听来,这名字倒有另一般用意,他问:“这名字,必然是觉颜人取的。”
老婆婆点点头,说:“对,前世铃是几百年前,觉颜的流民带来西塔的,至今也只是由觉颜人的后代在侍养着,几百前过去,前世铃还是没能力溶入当地的生物圈,若没有人工喂养,恐怕早已经绝迹。”
“为什么会叫前世铃呢?”火凤问:“这模样……”
老婆婆笑道:“觉颜人认为,每一只前世铃,其实都是一只未泯灭的灵魂,他们有强烈的执念,在黄泉路上走过一遭也未曾遗忘,它们不是动物,而是困在这层躯壳下的灵魂,若是开口说话,就是一段传奇。”
觉子胤道:“可笑,这些灵魂若是聪明,何必投胎到一只怪模怪样的动物身上!”
老婆婆一顿,声音变得有点阴森森的:“因为前世铃是极阴之物,它们每一只的出生,都在极阴之时,不是月圆便是天干,连这果园,每逢前世铃出生之际,都会枯死大片。”
火凤突然觉得身边一阵冷风吹过,再去望那些看似傻里傻气的前世铃,竟觉得有些可怕,他心里叫惧,望向它们的眼神就变了,那些前世铃感觉敏锐得出奇,居然也齐齐地向后一缩。
究竟是谁在怕谁,倒弄不清楚啦。
“它们身上有极大怨凶之气。”觉子胤道。
老婆婆点点头:“对,我终其一生,研究前世铃之谜,可我侍养它们已近百年,竟是毫无结果。如今我的年事已高,它们倒正是壮年,怕是比我挨得更久……”
“可没人侍养……它们这养尊处优惯了的,还不得活活饿死?”
“不会的。”老婆婆说:“起码经由我的教养,它们学会了一样……它们会了吃树上的果子。”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老婆婆问觉子胤,后者点点头,说:“我自然想不通。”
“因为你是觉颜人。”老婆婆道。
觉子胤疑惑地嗯了一声。
“而且……你姓觉。”老婆婆沉默良久,看觉子胤不说话,又道:“我知道不管是你,还是这位小公子,都非池中之物,你们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绝非巧合。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或者你们根本看不起我这一个糟老婆子,可我在此地等了百年,才终于等到这一天……”
火凤看老婆婆本是满面春风笑意,说到这里却突然神情恍然,似有一腔悲苦难言,不由问:“我们能帮到你什么呢?”
老婆婆问:“小公子,你当真愿意帮我这素不相识的老婆子?”
火凤狠狠地点点头。
老婆婆望向觉子胤:“那他呢?”
不待觉子胤回答,火凤就道:“他?他全得听我的!”
老婆婆呵呵两声,道:“好!既是如此,你就帮我继续侍养这群前世铃吧!”
火凤正欲不假思索地答好,觉子胤却已经抢在他前面,决然道:“不行!”
火凤问:“为什么不行?反正我也闲来无事,除了烈云,偶尔也可以骑骑它们哪。”
“我们没有时间了。”觉子胤道:“我们必须现在启程,赶到新罗去。”
第十四章
老婆婆在园子里,将觉子胤带回来的原罪果之种子,重新植入那片被他破坏掉的果树下,也算他的将功补过。火凤对这工作很有兴趣,本欲上去帮忙,却被觉子胤拉扯住不得动弹。
火凤觉得这家伙越来越奇怪,本是干脆利落之人,现在越跟刑誉那老头象极了,说话罗哩罗嗦不明不白,那张脸更是天天一副如雷轰顶的悲恸。
他真是搞不清。
觉子胤第一千一百次念叨起“白云山”这个地方的时候,火凤的鼻孔里冒出泡泡来,向周公缴械投降,倚在床角就这么睡觉了。
连那蜡烛都要为觉子胤的苦口婆心垂泪不停,后者深深叹一口气,明白一个道理,对火凤这种人,讲是不行的,只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