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寒阳有些惊讶,他不禁抬眼看看一脸平静的太平。
太平却只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这是我前些年,一位爷赏赐的,算是我唯一的梯己物件了,现下咱们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也说不得了,去典当了它吧。就算这里的当铺再不识货,典当出够咱们活个十天半月的钱总是够的。”
寒阳却没有说话,他只是凝视着他掌心的镯子,看着那一汪水一般的翠绿盈盈的婉转着,生生一痕绝色。
这一定是太平最心爱的物件,不然依照他这么淡漠的性格,怎么会一直留到现在?
而如今,他要他当了这只镯子去换取未来的生活。
黑如星子的眼睛深深凝视着面前苍白的身影,寒阳无声点头,紧紧攥住了这只镯子,合在掌心。
到了中国城里的一家当铺,用这只上好的翡翠镯子换了几张精薄的票子,中午时分,寒阳和太平到了一家很是肮脏破旧的小店铺里吃东西。
用船上剩下的钱要了两碗馄饨,寒阳仔细的从零钱里捏出两张纸币,递到店主手里,然后和太平端起面前黑糊糊的馄饨碗。
寒阳拧着眉毛,小口小口的喝着那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的汤,简直比吃药还痛苦。
太平就不一样了,十岁之前他是街上的叫花,吃尽了各种苦头,十岁之后进入戏班子开嗓学唱,也是什么苦都吃过,这样的馄饨对他而言也算是好的了。
吃了两三口就放下筷子,寒阳和煦的微笑着,看着正在擦地的店主“大爷,我想问下,在这个中国城里想要找工作的话,需要找谁?还有,新人到了,要去拜谁家的码头?”
中国人一旦聚集就一定会拉帮结伙,就算到了外国也一样,先去拜山头、认香火比较稳妥,中国北方大地帮派最是剽悍,聂家自然就要应对这些江湖中人,对这一套,寒阳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老人家转头看他们,耷拉的眼皮下面诧异的光芒一闪“小子还满懂规矩。”
“就请老人家指点了。”寒阳依然笑容满面。
“这里是青帮江爷的地盘,但是江爷他老人家是上海香堂的正牌子三当家,这里是他的小弟冯胖掌管,冯胖人满不错,不过现在送江爷的大少爷去什么地方念书了,等他回来不迟。
寒阳的态度更加的恭敬“那老人家,您能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找到工作?”
“……”把下巴搁在扫帚上想了片刻,老人全是青筋的手指了指对面一排装饰华丽的房子,“去找沉姨吧,她在这里算是大家的主心骨,我听说她的店里在招人,去那边碰碰运气好了。”说完,他上下打量面前的一双男子“你们长的这么俊秀,她会很高兴的收留你们吧?”
“……那边是欢馆?”听到老人语焉不详的说,太平谨慎的插了句问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这里人生地不熟,真出了什么事,才叫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老人一阵大笑“这里又不是个北京上海,哪里来这么多喜欢养兔子的老官,人家沉姨开的是茶馆。”
仔细衡量了一下,太平朝寒阳点点头,寒阳仰脖把所有的馄饨连汤带水都咽到肚子里,抹抹嘴,拿起包袱向对面走去。
茶馆和妓院一样都是在早晨和黄昏之后才热闹,他们过去的时候,镶嵌着五彩玻璃做图案的门没有任何敞开的意思,他们用力的砸门,过了好一阵子,久到他们以为里面根本就没有人的时候,门稍微开了条缝隙,一张属于小女孩的容颜谨慎的从门缝里向外窥看着,那双象是受到惊吓的小老鼠似的眼睛在看了他们一眼之后,立刻缩了回去,门也被用力的关上!
砰!聂寒阳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门,摸摸下巴。
正当他们又想敲门的时候,一个女人训斥着什么的声音,和拖鞋拖拉在地板上的声音一起向他们过来。
门被很用力的打开,一个如果化妆会是一个美女的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而刚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女生则拉着女人的衣角,躲在她身后,明亮的大眼睛恐惧的凝视着他们。
盯了一会他们,女人骂了声什么,然后把手交叉在丰满的胸前,操着一口带着陕西味的京腔说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您是沉姨吗?”寒阳温和的微笑,冠玉似的容颜上一双眼温润如天上的星子。
“……”狐疑的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女人点头“是的。”
“那您……”寒阳微笑,少年贵介的如玉气质生生眩惑了沉姨老江湖的眼睛。“可以给我们两个一份工作吗?”
“……”眼睛立刻尖锐了起来,女人上下打量他们几眼,然后侧身,拉拉白皙膀子上快掉下去的衣服“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知道他将获得一份工作,寒阳拉拉太平,两个人一起走进沉姨身后昏暗的房间--
※※※
一个小时后,寒阳获得了一份服务生的工作,而太平则获得了一份在后台厨房打杂的工作--除了微薄的薪水之外,他们还获得了这间茶馆的后面一个小小的空间作为居住的地方。
对这一切,太平觉得非常满意。
他看了眼身边的寒阳,却无法在少年沉静的面容上看到任何的表情。
心里稍微慌了下,太平下意识的的伸出手,而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聂寒阳没有转头,却握上了他的手。
只那轻轻一握,温度轻妙流转的瞬间,太平忽然安了心定了神,再不迟疑--
时间的流逝总是飞快的,这点对谁都一样,对于寒阳和太平而言也是这样,当他们到达纽约第三个月的时候,寒阳到外面的书店去买教材,而太平则一边用心背着寒阳昨天晚上教给他的英语单词,一边用心的清扫着房间,以保证一会儿当客人们来的时候,这里干净的可以随时使用。
而在他身后,总是混迹在茶馆里,平常打打下手,总是跟在沉姨后面的小女孩躲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他。
知道那是自己第一天来的时候,应门的那个小女生,来到这里三个月了,还没听见她说一个字的太平,第一次发现她没跟在沉姨身后,而是自己单独一个人出现。
这个孩子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沉姨既然收留她,自然也就没人说什么。但是这孩子不亲近人又不爱说话,也没几个人愿意理她。
念念有辞的太平在又扫了一会地,发现小女孩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沉吟下,走到小女孩面前,半蹲下身子和她视线平行。
他尽量笑的非常和善“小妹妹,你叫什么?”
小女孩也不说话,乱草似的头发下黑亮的眼睛只是看着他。
兴许是个哑子吧?心下有了一些怜悯。太平叹气,举手--
就在这瞬间,小女孩露出了非常恐惧的表情,她拔腿就跑!太平手快的拉过她,而被拉住的小女孩立刻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抱着头发抖--
太平的指尖停顿了下;他很熟悉面前这孩子的举动是怎么回事。
在戏班子里,被师父和师兄责打是再家常便饭不过的事情,有些被打的狠的孩子,就会是这样,只要有人扬起手来,就蜷缩成一团。
心下的怜惜又深了一层,太平小心的拉过小女孩,抱在怀里柔声的哄着。
“孩子,别怕,我不会打你,我只是想拿梳子给你梳梳头……”
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小孩子在他柔声安慰了好一阵子之后可怜见的抬头,看着太平和他手里的梳子。
太平也不说什么,只是一边笑着,一边输理她杂乱的头发,片刻之后,小女孩到后背的头发就扎成了两条漂亮的辫子。
在发稍为她结上蝴蝶结,太平又用帕子给她净了脸,白净净的娃儿立刻变的可爱又讨喜。
“……去吧。”把她从膝盖上放下去,太平轻笑着让她去玩,小女孩看了他一阵子之后跑走,跑到一半又转身回来,小手拉住他的衣角,憋了半天,说了一个名字“真纯……”
真纯?是她的名字吗?原来他会说话啊?太平笑着点头,指了指自己“太平。”
小女孩用力的点头,然后害羞的别过脸,跑走了--
太平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轻笑,转身要拿起扫帚,回头却看到了沉姨--
“这孩子鲜少和人亲近呢……”站在他身后,化上妆之后明艳照人的沉姨有趣的看着他,悠闲的说着,往旁边墙上磕了一下黄金的烟袋“啧啧,难得看到真纯这么亲近人,小太平,不简单哟~~~~”
“沉姨……这孩子……”太平拧起细眉。
沉姨挑眉,知道他想问什么“这孩子的母亲在她面前被打死,你明白了?”
太平再度拧眉“谁这么忍心!”
“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沉姨简单的解释“她娘是中国人,你也知道咱们和日本人不对付,这国仇家恨一总揽的就应在这小娃儿身上了……”
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换了下站立的方式 把身体靠到门板上,拉拉垂下来的丝绒披肩,她淡淡第问“太平,你以前是唱戏的吧?我看你给真纯绾头发似乎很熟练。”面前这男人带着清雅之气,动作之间柔和而不带脂粉味道,怕是有名望的旦角才能做到。
太平微微一笑。“是啊,我是唱旦角的。”
“哦?”她来了兴趣“昆曲还是京剧?”
“京剧。”
“那唱给我听听怎么样?”
点了下头,太平把拖把洗好,放回到应该在的地方,才转身问身后的女人“不知沉姨想听那出?”
“不拘那出,你随便捡你拿手的唱好了。”
沉吟了一下,太平想了想,然后开口轻吟:“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
静……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他的声音婉转中带轻灵,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一层一层轻轻绕着人的心,那月白面容上有那么一点子凄清,便萦绕着人那点魂灵,直要带人入那唱曲中的海市蜃楼。
“呀,转过牡丹亭、芍药兰,都荒废尽……”他轻轻的唱着,身形轻动,明明没什么动作,却有了那反身折腰直教百花伏倒的美丽,他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安静的在空中荡漾,也飞到了走向这里的寒阳耳中--
※※※
手里拿着几本英文教材,寒阳站在窗户外看着里面那道娉婷的身影,看着那即使是被最粗糙的衣服包裹,也依然如同水里芙蕖一般清丽的身影……
于是,无数轻吟漫唱在耳边回荡而起,眼里心里刹那之间便只剩下那道纤细的身影……
于是……只消一个黄昏,断送一生憔悴……
忽然象是感觉到了什么,太平回头,看到窗那俊秀的少年,他忽然微微拧眉,似乎是想笑,但是灵魂却还沉浸在杜丽娘魂魄追赶那情人的悲伤困顿之中,他掩唇,似笑还哭,那一点最婉转的心事便酝酿在那愁眉半颦、薄唇微挑的迷蒙之中。他一双如水的明媚眸子只看了寒阳一眼,那如泌凉水波一般的眼神便水雾一般拂向他,如层层水波笼罩而来。
沉姨显然看到了窗里窗外这两个人的眼神交会,她晦暗不明的微笑起来,鲜艳的珊瑚色嘴唇勾出一个奇妙的弧度。
“寒阳,你怎么不进来?看看太平这唱腔身段,我敢打包票,就算是京城大名楼里的角儿也没有太平一半的功夫。”
“您谬赞了。”看着寒阳走进来,太平温和的微笑,轻轻走到少年的身旁,袖子下半掩的手掌握住了寒阳一双手。
他是他的,他这么暗示沉姨,暗示她不要试图做一些什么不可能的事。
寒阳何等聪明的人物,他立刻明白了太平的意思,他温和的对沉姨展颜微笑,清华中自然带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看了一眼寒阳掌心的书本,她嫣然妩媚的笑了起来“哟!有意思,这样吧,寒阳,你懂英文,样子生的也俊俏,你且到前台去罢,工钱也高些;至于太平,咱们这里各地的主儿都有,前台总要有表演,咱也学着上海的习气去跳艳舞,让太平娉娉婷婷的把妆一扮上,亮着调门一唱,保证迷住老少爷们一群一群的,我敢说,只要有太平在,我的店一定能压倒周围所有的茶馆。”
听她说到这,寒阳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这种做法和以前那些蓄相公的私寓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场子里多了个可以供人玩弄的对象罢了!
他怎么能答应?!
他刚要说话,却被太平捏住了掌心,即使肚子里全是话,但是被喜欢的人一暗示,他也只能乖乖的闭嘴,不再说话。
知道这是寒阳尊重他的表现,太平朝他递过去一个温和的眼神,对着沉姨笑吟吟的开腔“沉姨,您知道,您的这个提议代表着什么,我在还唱戏的时候就是个不开条子陪老斗的,自然没道理现在重操旧业,是吧?但是,一直承蒙您照顾,您这么说也全然是一片为我们好的心意……如果我们不领情的话……就显得我们不识抬举……”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一双本来清澈的眼睛,在看着沉姨的时候却让对面见多识广的女人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能感觉到,一向沉默柔顺的太平并不如他的外表所表现出来的温顺。
太平在中国的时候至少应该是一个红遍地方的戏子,而他的年纪看上去也该有二十左右了,这样的面貌这样的身份和这样的嗓子,到了这个年纪,却还没有开过条子伺候老斗,想必也不是一般人物吧?
想到这里,沉姨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是了,婊子戏子最是阅历丰富,不管他表现出如何的面貌来,他始终曾经是一个戏子,见过的世面不见得就比她少。
知道她大概在想些什么,太平温润的一笑,嘴角在昏暗的灯光里隐约露出一丝笑纹,他越发放缓语调。
“所以呢,太平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说出来让沉姨听听,也不揣冒昧愚钝了,您看这样可成,每天的表演时刻,您还是按老规矩来,然后等到一个间歇,我就上去,上去之前您先在台上放下纱帐,若隐若现的,神秘出来了,自然看的人也多,我也不必抛头露面,而想必这节目定然是不受看的,放了几日,大家不乐意看了,也就不必我献丑了,这样也算是沉姨成全太平,如何?”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就算是沉姨也应对不出一个不字,她沉吟了下,点头“好,毕竟还是太平见过的世面多些,想出的法子就是又好用又不一般。”这么称赞着,沉姨转身离开。
而在整个事件中一个字也没说的寒阳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忽然咬了下牙,几乎是愤怒的拉着太平向后面他们的房间而去。
拖着太平走回房间里,寒阳靠在菲薄的门板上,能感觉到劣质木条拼凑成的木门在自己身体的起伏下微弱的反弹着,坚硬的木头感觉敲打着他的脊背,他看着坐到床上的太平,有些懊丧的拨了下头发,墨玉似的头发从他的指尖流淌而过,露出下面白皙的额头。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凝视着他,太平在等他呼吸顺畅之后开口,声音柔和得象是在吟唱什么一样。
“谢谢。”他说,然后对他展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他真的很高兴呢?
“谢我什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寒阳却嘴硬的不肯承认。
“……谢谢你没有忽略我的个人意志……然后任我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我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