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让父子的世界变得窒息。
倒是萧瑜,淡淡的笑一直挂在唇边,几年的商场经历,让这个昔日单纯的女孩子成熟强大的足以支撑别人的眼泪,面对绝望的苦难。
安排最合适的住处,雇佣最顶级的看护,在异国他乡造出萧思悦最熟悉的乐园,这一切做来,不过是两天的时间。
当我推着萧思悦的轮椅走过草坪的时候,以为回到了国内。
不说话,没有表情,如今的萧思悦,只剩下这些。
“喝水吗?”
“这种咖啡,是日本的特产。”
“冰激凌,是我做的。”
“哇,我钓到鱼了,湖里居然真的有鱼!”
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萧思悦空洞的双眼,没有焦点。
我不知道,他看向的是哪里,又看到了什么。
耐心,我向来都有,一次一次,一遍一遍,永远没有回应,仍然不会停止。
往后抬头看,二楼书房的位置,萧秦明的脸像是固定在了画框中,他目不转睛盯着唯一的儿子,一看一整天,曾经,他不愿走进儿子心里,如今,他无法走进儿子的心里。
我唱着独角戏,兴致勃勃、志趣高昂,每一天,把自己弄到最累,夜里,躺到床上,疲惫至极,才不会想起丛溪。
小东西给我发了很多短信,我带着面具回复,他说每天忙,他说觉得家里很空,他说周末的时候小妖拉他去酒吧帮忙……我叫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叫他觉得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叫他别傻傻的被小妖使唤……
他不说想我,我不说归期。
我们和曾经一样,彼此表演。
萧瑜试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销假,我牵动唇角笑了笑,无法回答。
不过是再有一个星期而已,医院给的假期到了底线。
萧秦明没说过如何打算,萧思悦更不会提起要何去何从,唯有萧瑜,微笑永远挂在唇边,做了空中飞人,即使第二天一早要飞往别的国家别的城市,她仍然会挤出一切的空余时间来看自己的弟弟。
常常,我靠在轮椅边,坐在草地上,看着萧瑜从远处走来,不由得感慨,一个男人,一生中真的需要一个女人,无论她是母亲、恋人、朋友、姐姐、妹妹、还是知己……
因为,只有男人的世界,一碰就碎。
明明是盛夏季节,却下起了细密绵绵不断的梅雨,天地,笼罩在雾气之中。
我向来不喜欢下雨天,萧思悦坐轮椅不方便,连着几天,我们呆在屋里。
隔着巨大的玻璃墙,看雨中的世界,模糊不清,如梦如幻,这才发现,许多的美景,原来是平常忽略了。
绿叶成荫,雨丝汇聚成滴,清洗干净的世界,有它独特的美。
萧思悦靠在玻璃墙上,雨丝汇聚成流,顺着他的眼角滑下,隔着玻璃,却像是他流下的泪。
“你不喜欢下雨天,对吗?”他轻声问我,像在对自己说话。
“是啊,雨落到身上,黏黏湿湿的,很烦”,我按着遥控器,无聊换台。
“听说浪漫的人都会喜欢下雨天!”
“什么无聊的话?熬夜的人都会喝咖啡吗?痴情的人都会自杀吗?你有够土的。”
“呵呵,你说话还是这样,就不能将就我?”
“为什么要将就你?”
“我是残废啊,国家在公共场合都会设置残疾人专用通道,你……”
“喂……”
“好了,好了,不说了。”
自暴自弃向来不是萧思悦的风格,骄傲的他学会了自嘲,不知该庆幸还是沉默叹息,不过,人生的路总归是要向前走,我们谁也无法停下,即使身体残疾,没有了双腿,甚至没有了双手,我们也不得不继续向前——时间,不会为谁停留,更不会倒转。
嘀嘀嘀……
手机响起,我双手没空,懒懒挂上蓝牙耳机,才一接通,就被臭骂,“你白痴啊,哪里来的二十二号,二十一号完了就没房子了,连个门牌号也会弄错,白痴……”
那边,骂个不停,我脑子一片空荡,“你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这什么地方啊?夏天居然下梅雨……”
“你……你……等我……我立刻出去……”
扔掉手里的一切,我几乎是疯狂,冲出了房子。
没拿雨伞,没觉得烦,我冲进了漫天雨丝中,往不远处的二十一号冲去。
我的小东西,居然一声不响跑来了美国,一想到他从一数到二十一的认真,一想到他站在二十一号前面怎么也找不到二十二号,一想到他愁眉苦脸终于没能忍住打电话发脾气,我就恨不得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用力抱紧,狠狠亲吻。
下雨,真的很烦,黏黏湿湿滑到好几次,最后一下,直接扑到了丛溪脚下。
我窘迫不堪,他却心情大好了,“怎么美国最近流行西藏的五体投地大礼吗?”
我狼狈爬起来,浑身湿透脏污,我伸出双臂要抱他,小东西身手矫健,拖着行李也能一步跳开,“你离我远点,有够脏的。”
我翻翻白眼,撇嘴,“你怎么没拿伞?”
“你怎么不拿,有你这样出来接人的吗?”
“走吧,淋雨很烦”,话未完,我转身。
“喂”,小腿上被踢一脚,我黑着脸转身,丛溪越过我走到前面,手却指后面,“提行李。”
我头晕,缺氧,但还是认命,提着行李跟在后面,外加小声指点路径。
终于,到了房子,萧思悦等在门口,双腿已经被淋湿。
丛溪跑上前,把他推回屋内,拿毛巾替他擦拭。
我放下行李,拖丛溪到楼上换衣服,再下来,一眼就看到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你干什么?没吃东西吗?我来做。”
“你的厨艺?”丛溪回头,斜眼看我,意味深长的摇头。
好吧,我知道了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幸灾乐祸、使唤加羞辱。
“是我说肚子饿了”,萧思悦仍然坐在玻璃墙前面,无聊摆弄手中的一颗水晶球。
我没见过,好奇凑过去,“这是什么?”
“他拿来的,你不知道是什么?”萧思悦指丛溪。
我看过去,配合眨眼。
丛溪头也不抬的回答,“我设计的第一个作品,霖帮忙做成了水晶球,当做留念。”
我戳戳水晶球,翻白眼,“他不是一直很忙?”
“还好吧,他懂得安排自己的时间。”
我继续翻白眼。
萧思悦在旁边偷笑,丛溪好奇转身,看看他,又看我,脸色立刻变了。
我连忙举双手,投降。
这个小东西,全世界最维护的就是祁霖,也没见他对我这么好过。
我郁闷,趴到沙发上,无聊数手指。
丛溪厨艺越来越好,很快弄好了让萧思悦吃下,伺候他睡下了,才有空来理我。
我躺在沙发中,已经快石化,连眼珠子也不够活络了,“你不用工作吗?”
丛溪坐在地毯上,摸我的头发,“你白痴啊,有比工作更重要的。”
怎么又是“白痴”?
我翻身起来,抱住发脾气的孩子,好好哄,“我想你,宝宝。”
尽管死命抿紧双唇,仍是止不住勾出笑意,丛溪被我抱着,垂眼不说话,脸色渐渐变红。
我亲亲他的脸,接着寻找他的唇,他别扭了几下,开始回应,还是那么害羞,怯怯的像做错了什么事。
吻得气喘吁吁,心跳加速,才放开彼此。
我抵着丛溪的额,揉捏他的耳垂,蹭他鼻尖,“你请了几天假?”
“干什么?”丛溪赖在我怀里,昏昏欲睡,看来坐飞机肯定累惨了。
我捏捏他的脸,抱他往楼上走,他却惊叫出声,“你干什么?”
“这个时间,能做的事只有睡觉吧?”我已经用脚踢开了房门。
丛溪噌地跳了下来,“还有别的房间吗?”
“有啊,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房间。”
丛溪退后几步,推开最近的房门,“我很累了,明天早上见,晚安。”
我张大了嘴,合不上,想说的话噎在喉间。
很快,丛溪跑了出来,脸涨的通红,“是……是厕所!”
“哈哈……”我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到肚子痛。刚才想跟他说的就是——那是厕所。
小东西瞪我,眼神幽怨,脸色害羞。
我好容易憋住了笑,推他去客房,拍拍屁股,吻吻额头,道一声晚安,飞快跑回自己的房间。
——再不跑,我怕会忍不住把他压到身下。
我懂丛溪的意思,别人的地方,不能太嚣张。
补偿,回国之后再要,狠狠要。
没想到小东西会来看我,兴奋的我一直睡不着,半夜起来喝水,经过萧思悦房间,门缝透出光芒,我推门走进去,“睡不着吗?是不是想去厕所?还是口渴?”
他坚持不要看护,我实在担心自己照顾的不够。
坐在床上的萧思悦,听到我的声音,慢悠悠转头。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把手中的水递给了他,“怎么了?”
萧思悦摇头,明明脸上挂着笑,下一刻却说出让我停止呼吸的话,他问,“是不是,我注定没有幸福?如果是,我就不再争取了……”
过了很久,他又说,“以前……是我太倔强……对不起……”
窗外还在下着雨,终于一反常态,变成了真正夏天才有的暴雨,雨点打在玻璃窗面上,啪啪直响,我直觉以为下起了冰雹。
双腿不能行走后的萧思悦,尤其怕天黑,他的房间,没有窗帘,他说,他不能再去很多地方了,所以他想看更多。
其实,我知道,他怕的是什么。
突然,想起有人说过,倔强的孩子最容易难过。
从来,我们看到的都是他的浑身是刺,可当有一天,他决定卸下倔强,那些刺就会倒转方向。
我翻身上床,轻轻抱了他一下。
他望向窗外,回忆讲述,“那天……妈妈做了我小时候爱吃的蛋包饭……妈妈说……她一直不清醒……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醒了……她只记得我小时候……她说了很多……我这才想起……我曾经是个……好孩子……那天我努力回想……回忆小时候的一切……我想……我以后也会是个好孩子……可……”,说到这里,萧思悦停了下来,他轻轻勾唇,淡淡的笑微微扬起。
他垂着眼,我看不到里面的一切,他没有哭。
他曾经有泪,冰冷成霜,融化在时间的肩头。
我认识的萧思悦,从嚎啕大哭到默默流泪,到最后,无泪可流。
我知道,他不会再说下去,以后也不会再说起。
他推开我,往床边挣扎,他摔下了床,我没有扶他,我看着他爬到窗户边,推开窗户,伸手到雨中。
直到一只手臂,被雨水冲刷成清白之色,他才转过了头,然后,他笑着对我说,“我已经定好了机票,明天,你和丛溪回去吧!”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我,蜷缩到了地毯上。
窗户没关,雨水飞溅而入,细碎的雨雾浇的他满头满脸,他像感觉不到,双手紧紧抱头,蜷成很小一团。
地毯很快被洇湿,萧思悦躺在水中,眼角有泪,嘴角有笑。
我看了他很久,拿起毯子走过去,犹豫再三,终究没有替他盖上。
其实,他的倔强任性,从来没有一次如愿——所以这一次,我顺他的意。
窗外大雨,瓢泼倾盆,淹没路面,冲刷世界。
希望,真的能冲尽一切。
我默默转身,走出房间。
第65章
美国,向来不是我喜欢的地方,尽管它顶着许多“最”,也拥有许多“最”。
丛溪倒是很有兴趣,开车四处转,见识世界大师的各类建筑杰作,兴致高的时候,他能绕着一栋大楼转好几个圈,我看保安不停看他,很大可能以为他踩点准备打劫。
小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吃各种零食。
遇到街头表演,他一定是最捧场那个,又是拍手,又是欢叫,实在很难想象,他能坐在电脑前,那么耐性画完一阵套设计图纸。
萧思悦坐在车内,腿上放满了丛溪给他买的各种零食,还有工艺品,我和他面面相觑,直接以为可以把购物狂的封号给他。
最大的收获,是淘到了许多国内买不到的帽衫,小东西很兴奋,硬要把萧思悦也打造成帽衫控。
萧思悦超出想象有耐性,笑眯眯一直听他讲。
经过书店,丛溪冲进去,拍了照片发彩信,我斜眼看过去,是《IS》英文版的封面,酸溜溜撇嘴,“你白痴啊,他是总编,需要你拍照片?”
“不一样,你不懂”,胳膊肘往祁霖拐,小东西向来拐的特别厉害。
“要不要买一本给他寄回去?”我升级成讥讽,准备掏钱。
“你白痴啊,英文版比中文版贵好几倍……”
好吧,白痴总是我。
丛溪继续志趣高昂,继续下一站探奇,我跟在后面,双腿像灌了铅,我身坚志残,跟屁虫做到底。
萧思悦笑的压抑而幸灾乐祸。
我想,这就叫自找的,还挺心甘情愿。
只一个星期的时间,萧思悦说的话比一个月还多,看来我果然失败,该早些把丛溪拉过来。
只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坐在窗前看夜空。
他说,“我问夏阳,为什么会喜欢丛溪,他回答他只是贪恋,贪恋难过的时候丛溪给他的快乐……我想……我懂了……”
他还说,“那三年,我去过加拿大很多次,爱滋,确实能让一个人彻底变了,病痛的折磨会让一个歉疚的父亲失去理智,我问他,要不要告诉你,他摇头,过了很久说,见到你怕会哭……”
他又说,“只有在你面前,他才会那个样子……也只有在他面前,你才会这样……”
他最后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我在他又准备开口前,摆手阻止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有的时候,“对不起”三个字,无需非要说出口,原谅一个人,也不一定非要那三个字做导引,我想丛溪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我把萧思悦按回床上,帮他盖好被子,调好空调,走出房间,转入另一扇门,去找我的小东西。
有的时候,别人的哀痛,也能成为自己难过的理由。
我想,我要抱着小东西,才能睡着。
树影憧憧,铺射入屋,玻璃窗上潋滟着游泳池的水光,床上没人,我正好奇,发现角落有什么在动,好奇靠过去看,竟然是丛溪。
他穿着条纹睡衣,爬在地毯上,看起来像在找东西。
“干什么呢?还不睡?”我蹲到旁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他脸颊。别人认真做事的时候是抿唇,他却微微撅嘴,像和谁赌气。
“找东西!”他回答的直接,我又觉得自己像白痴了。
“明天再找,很晚了”,我拉他手臂,想抱他起来。
他挣扎开,居然钻到了书桌下面。
我玩心大起,拉住他的脚往外拽。
他生气直腰,砰一声撞到了头,我赶紧赔不是,也钻了下去。抱着他哄。
丛溪嘴唇撅的更高,皱着眉瞪我,却突然双眼一亮,推开我爬到角落,抓起一个东西,回头冲我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