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是惨然一笑:“天子足下丹墀总是鲜血涂就,无一代帝王登上大宝之时,兵不血刃。今日终究是写至殿下一笔了。惟愿你日后还记得,当初为太子时,你心爱之人究竟为你做了何事。”
君瑞听着那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看向那些猛然推开了寝宫内室宫门的人。终于伸手摸上了佑樘的发顶,温柔低语道:“佑樘,太迟了,你已然害死我了。”
第十八回:柳暗花明灵吟出逃 百转回肠人精设局
君瑞此言来得突兀,倒把太子弄得一愣。不由抬起头来,顺着君瑞目光瞧了过去,心下顿时蓦然收紧。
是皇祖母!
周太后素来端庄肃静,往日众人见她在内廷走动,也是雍容华贵。但此际见这内室竟是如此情状,太后终是隐忍不得,勃然大怒。她手指颤颤,指着那居中二人,气得浑身发抖。
太子已然醒过神来,面色顿时一白。
他缓缓放开君瑞,起身向太后迎了上去:“孙儿请皇祖母安。”
他虽说是故作镇静,到底却是太后一手带大,心中对皇祖母尤是敬畏。因而即便他是工于心计、手段利落,在皇祖母面前从来也是施展不开。现下与君瑞之事又被皇祖母亲眼撞见,心中一沉。他已明白了君瑞方才所说的意思,不由面色青白看向君瑞。
君瑞仍旧是那书生样子,不温不火,正正经经跪了下去说这场面上的话,周全礼数。
猛然就听见太后道:“你们两个果真是要气死哀家才觉着畅快了!”这话说得极重,一字一句都是诛心之言。
太子立时就跪了下去,抬首正要言语,却听人道:“微臣窦元宗叩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竟是这不知道本分的东西!
太子微微眯起双眼,及至此时他心中杀意已定。太子原不是个蠢人,此时见这窦元宗跟着太后入内,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单看自己宫里新调来的近侍太监竟同这厮挤眉对眼的暧昧样子,就知道皇祖母会来,必定是他的算计。
太子恨极。他自幼就是皇祖母护着长大。若不是皇祖母将他接入仁寿宫养育,想必当年他就随母亲纪氏一同去了。故而他从来敬畏皇祖母,全心信她。连那太监是皇祖母的心腹也不以为意,怎想到为此就中了窦元宗的诡计。原先见他与皇祖母有所来往,心中已有警惕。只是知道皇祖母素来最宠自己,那窦元宗又是个忠心之人,想那两人就是真谋划一处,也不过是想拆开自己同君瑞。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自己由杭州府那夜起对窦元宗生了疏远之意,后又收用鲁正为近人。也听说了窦元宗赠了块随葬玉蟾蜍作君瑞的寿礼,只是因着他还有大用,才暂且不动他。却没想到,他竟有胆量借着皇祖母的手,当着自己面前要逼死君瑞。也未曾想到,素来慈祥的皇祖母竟也能狠下心来。君瑞居仁寿宫三载,皇祖母原也觉着君瑞乖觉懂事,招人喜欢。但太子知道,目下,皇祖母是再没那心思了。
仰望着皇祖母难得一现的锐利目光,他明白,这向来仁厚的老妇人,已起了杀心。
周太后胸口剧烈起伏,却不言语,待那直冲脑门的热气消退,方又开口道:“陆栎,你如此胆大妄为、辜负皇恩,可还知罪?”
君瑞跪在地下,抬首瞧了太子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再来回看了窦元宗同太后,正色道:“太后息怒,恳请听陆栎一言。”
太后瞧了眼太子,冷哼一声:“讲。”太子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反是那窦元宗目光闪烁了起来。
君瑞奏道:“臣,不才。可纵然是太子近臣,却从不敢谋反,为仕子,从无猖狂;为朝廷命官,也不曾贪。不曾争权谋利,为官六载,从不敢取俸禄之外;职务之内,无所懈怠;职务之外,更无越权。进出宫闱,尊礼守节,出宫三载,如无奉诏,不敢擅入。即便是心悦储君,也不曾秽乱宫廷。无论天下之人信或不信,臣与太子两情相悦,肯为太子而亡,同太子却是清清白白。以此而言,臣何来的辜负圣恩?何来的胆大妄为?还请太后示下。”
“你、你、你好利的口舌!”太后双眼一吊,却转头去看太子,“孽障,你还跪着做什么?哀家还没被他气死,你心里不快是不是!”
窦元宗素是个伶俐的人精子,知道太后就是气极,也舍不得自己孙儿。心下略一度忖,知道今日即便是真弄死了陆栎,太子的皇帝大位终究还是做定了的。因而太后这话一出,忙上前将太子扶了起来,却又假惺惺宽慰太后道:“太后息怒,储君素是个孝顺人儿,想必只是一时糊涂。”他这话说得倒有长辈的口气,也全是仗着有太后撑腰的缘故,却不知道太子此刻已是恨不能喝其血、食其肉、扒其皮、拆其骨。窦元宗老奸巨滑,他那句话出来,无疑就是那压垮马背的一根草。寥寥数字,竟把错处全推在君瑞头上。
太子虽然年少,却也伶俐,况且窦元宗那伎俩,他当初也在万贵妃身上使过,如愿把当年才入宫门的君瑞打个半死。如今万事皆更变,临到此时却又是故伎重演。世事如戏,想来便是如此了。
真好一计借刀杀人。
太后显然中计,目中凶光已露,正要发作,就听见一旁“牙牙”幼儿细语声。寻声看去,却见一个娃娃正爬在罗汉床沿。
那孩子年纪尚小,却已依稀有了其父灵韵标致。目光清澈,笑看着众人,口中却叫“爹,爹”。藕节一般晶莹粉嫩的手臂高举,曲起短胖指节,只拿食指指着其父:“爹啊爹,抱抱。”
君瑞没理他,倒是太后看了心里喜欢,面目不由就放软了几分:“这就是灵郡王?”
“是。”
太后原先想着把孩子收做养子,无非是想要挟君瑞同太子分开。如今已决意要除了君瑞,这孩子便无大用了。她自然知道陆家家族并不简单,但若是真欲杀了陆栎倒也不是难事。自是依仗了他那素来病弱的身子,到时候,只消传消息说他是病死的,也就了了事儿。可这孩子却叫人舍他不得。太后略略一想,倒想了个主意出来。
传言维扬陆家素来护短,但凡是族内之人,无不爱护。现下朝廷又无余力同那“江南小君主”周旋,与其年年看陆家脸色才能收上银钱米钞来,不如扣个人质在手,如此一来,哪里还用去愁那陆家不从!
想至此处,她回首吩咐道:“把灵郡王抱回哀家寝宫去。”话音刚落,便有个少监出列,垂首应了。
窦元宗却觉这少监声音熟悉,只是他正专心要致君瑞于死地,此刻也无暇顾及。
那少监身形匆匆,越过君瑞同太子身边,把灵吟抱了起来,就忙又回身自君瑞身边而过,待过了太后同窦元宗身后众人,才在无人的内室门外立定了身子,回身看向君瑞。
太子也见了他的面容,心下蓦然一惊,却到底没动声色。
那少监容貌清俊,体态轻盈。宛然正是自己暗中安插在万贵妃安喜宫的珠儿。只见他垂首瞧了自己怀中的幼儿一眼,随后看着君瑞,竟隔着重重人山,抱着孩子盈盈拜倒,端端正正在那儿行了三叩别礼。
及至礼全,方才起身,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太子大为讶异。他自然知道是珠儿每日拿砒霜一点点加在万贵妃饭食茶点里,使她暴毙而亡,这原是自己同他暗中定下的盟约。只是自万贵妃死后,便再没见过此人,只道他是复了仇脱身而去了,怎料想,竟在此时此地又见着了他。
再看君瑞,虽是面上神色无变,只是太子却看了出来,君瑞竟是松了口气。眼神之中已满是安然,口中忽然一句喃喃低语而出,却轻得惟独太子才听了个明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是了是了,太子猛然便想了起来。他乃是君瑞授意弄进宫来的,这珠儿是抄家灭族的容家之后,为容家子嗣,同万贵妃原有不共戴天之仇。
太子意味深长复又看了君瑞一眼。
君瑞,我素来以为你只是个书生,纵是有着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也是难成大器的温吞主儿。却没想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君子温润如玉,也不是软弱好欺的。多时不见,这个从来不惯争斗的小人儿,终于也用了回心机。
好生聪慧的人儿。
皇祖母要的只是你同孩子。只要你们两个不走,其他人就是走光了,也没人在意。想必现下,陆府之内已是空无一人。
皇祖母从来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虽然有人精子窦元宗出谋划策,却有了个空子。这窦元宗素来轻视于你,他也只看你是个书呆子,自然想不到你在他面前还能使出手段来。为人更是心胸狭隘,嫉妒你得我宠爱,只为要置你于死地,已是不惜一切,真如疯狗一般,自然无暇顾及许多。孩子在宫里走失,便怨不到旁人身上,孩子的下落更是无从查起。只不知道那容佛陵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教你放心托子……。
不对!
太子脑中灵光一闪。珠儿,也就是那容佛陵是杭州府首阳门的人。自卫敏手中取得名册,这珠儿也是记载在案的。那年更是查到了那首阳门是万贵妃一党李孜省的下属。君瑞难道是疯了不成,竟把家中唯一根苗交到了李孜省的手中?
想及此处,太子忽然就如坠入五里迷雾之中一般,全糊涂了。
可此情此景,太子却不敢多想。
太后见这内室中已无半个外人,目中杀意毕现:“陆栎,今日便是你有巧舌如簧、有那骂死王朗的诸葛辩才,也饶你不得。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立国以来,凤子龙孙中,从无如此荒唐之事。哀家只知道,太子身边自有你侍读以来,便是风波不断。当初太子奉旨巡抚江南寿阳王府,你便是一病激得太子方寸大乱,竟连夜自杭州府驰返,惹得皇帝大怒,险些就废了储君。如今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薨逝,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见得便理不了朝事,莫非在这时候,你真想太子因你而被废黜?你不是说同他两情相悦么?怎么就忍心害他?你舍得,哀家还舍不得这一时糊涂的孙儿呢!宫里原就把你传得不干不净,哀家还不曾理会,只道是那些嫉妒红眼的人胡说,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你竟是如此悖逆人伦。也罢,今儿个哀家便要清清这朗朗乾坤诛杀了你这祸国之人,也免得太子糊涂,叫小人得志。”
“朗朗乾坤?不想就是我痴心欢喜了一人,竟污了这天地造化。”君瑞闻言冷笑,却就着跪势在地上直起身来,仰面向天道:“天地之仁如今安在?既生栎,却为何天下女子无数,竟无一是我心爱之人。既然栎有了心爱之人,却为何,他,竟是个位及人尊的男子。世事若此,岂非弄人忒苦!”言罢,君瑞阖目。他自幼虽然文弱,却也知道何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事到如今,他是疲惫不堪、心如枯木。最是伤心处,再无语泪空潸然。
太子眼见君瑞竟是等死之相,怎不是忧心如焚?又听他字字句句恨天恨地,自然更是心痛。他虽是心爱君瑞,心疼君瑞,却不敢在皇祖母面前哽咽出声,更不屑在窦元宗此等小人面前流露悲伤神色。强自忍了一声呜咽,道:“皇祖母恐怕忘了,陆栎身为言官,怎可不罪告天下而责。皇祖母若真如此,岂非是在宫中擅动私刑?况且陆栎之罪,罪不至死。皇祖母三思!”
他此刻已明白太后是认定了君瑞之罪,便是再多言语也替君瑞开脱不得。故而只求太后轻责君瑞。
竟不想这也不称那窦元宗的心,话音刚一落下,便听窦元宗道:“太子此言差异!是真不懂太后爱护太子、周全太子的仁慈之心!若真是为着这等些许小事,将陆栎逐出京师,命他永不回返便也足够,何必非杀他不可。太后此举实是有两层意思,一者,殿下是一时受奸人蒙蔽,若将事儿挑明了说,实在是有伤太子仁厚之心,再者,此事事关宫闱体面,真说白了去,恐怕有损皇家声誉。但太后与臣没想到殿下竟如此执迷不悟!臣替太后痛心疾首。太后此番心意若不能为殿下所知,为此一奸人便使太后与殿下之间徒生嫌隙,如此怎生是好。”窦元宗向太后躬身行礼道,“故此,臣请太后准许,将陆栎之罪状告于殿下,令太子看清此人面目,而知太后仁慈,岂非一桩美事!”
见太后略略点首,那窦元宗唇边顿时泛起一抹得色,自衣襟内掏了封信笺出来,呈于太子:“这便是陆栎所为恶行之凭据,还请太子过目一览!所谓奸人,恐怕莫过于此。”
第十九回:终回
太子接了那信笺来看,上头成书的竟是君瑞惯用的那一手瘦金体。纸笺抖动间,溢出淡淡墨香。那香气温和宁谧,是君瑞往日最心爱的松香墨。
“曹祥兄台鉴:
某蒙圣家眷顾,折桂蟾宫。却至今仍无建业于庙堂,自觉愧对圣家隆宠。目下储君年将弱冠。宫中竟有万家女妖孽祸国,使我朝中栋梁寒心、人人自危。正月庚戌,天灾人祸连年不断,上位大祀天地于南郊。某得遇一世外高人。此人精于卜卦,能知天命,几近天人。因为上位诚心所动,故现世指点一二。此人只道:‘万女不除,国将倾覆。’……。”
洋洋洒洒痛陈利弊,言语通俗却字字惊心。窦元宗一旁进言:“这曹祥原是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近侍,贵妃薨逝,此人便再无行踪。微臣奉上位口谕暗查贵妃骤然薨逝的缘故,查至此人居处,竟搜了此物出来。太子明鉴!这刺杀皇妃,可是滔天大罪。此人又妖媚惑主,我大明岂能容他作祟。”
四、五张纸笺,太子只瞧了几眼便将信笺掷于地下:“分明嫁祸!皇祖母怎信了此物?”
窦元宗忙上前将信笺拾起,翻出信笺尾部那枚朱印来,拱手向太子道:“太子此言差异!是否是贼人嫁祸,此笺信尾尚有陆栎宫中惯用私章一枚为凭,还请太子过目。”
太子狐疑,接过仔细一瞧,却冷笑道:“这倒更不对了。”太子将信笺呈于太后,“孙儿断言这必是那些小人的主意。皇祖母想,谋杀宫妃是何等重罪,岂有留下证物的,更何况还在信尾盖上随身惯用的印章?这是其一,二来么,皇祖母知道的,君瑞自幼通读诗书,家学更是渊源,此信用的乃是商贩市井语气,君瑞怎用的来?最是显见的破绽便是这朱砂印了。君瑞在宫中惯用的是方木印,那时孙儿心中纳罕,自然是拿来细细看过的。君瑞那枚木章用的木料极是奇特,虽是渗墨,却渗的不多,那章面上天生木纹,竟成一个篆字‘木’。君瑞每每下章,此字总是隐隐略现。而此笺上朱砂印记虽说是极力模仿,却终归不如天成一般。君瑞离宫,旧日用下此章的纸笺卷轴已尽带走,惟独那物件落在宫里,孙儿想着这是他掌上爱物,便于他成婚之时,将之送回君瑞身边。现下只消取来一观,真伪立现。”
窦元宗面色顿时一白。这栽赃嫁祸的主意初起时,他便令皇太后安在太子寝宫的心腹搜寻陆栎那方木章,也在往日太子读书的书房找过,反复查找也未寻出此物。外头雅韵奉了太后之命找遍了偌大一个陆府清洄园,回报内廷也说是在陆府未见过。如此一来,自己只道是陆栎离宫时,混乱之中失了那东西,竟未曾想过是自太子手中又转回了陆栎身边。自己原来也有算错的时候,看太子与陆栎不相往来,竟算错了太子的心意。没承想那能把自己心上之人伤害利用的储君,竟然将那人落下的旧物视若珍宝。太子是真爱上了一个男子,一个同他一般昂扬的七尺男儿。如此情状,纵是彼此不见,也是情丝久长。原先私底下也曾度忖,太子虽说是待那人好些,却到底是怎么也不肯放手江山的主儿。自成化二十年至今,太子几回拿陆栎做了大用,真是无些许迟疑。自己便一心以为他是喜欢温润公子,只是那小公子终日跟在身边,储君寂寞之心贪恋暖意。此际看来,却原来错了。也不晓得这两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分明是郎情妾意,就偏要弄得彼此之间不离不即、不温不火的。弄得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错至此处,便要他窦元宗枉自丢了性命。此际看来,曼说是想致陆栎于死地的主意要糟。恐怕先前想的脱身之计也是一场空梦。储君日后即便是真再见不着这陆栎,也是必然终生不忘的。储君虽说爱惜人才,可依着他那阴沉性子,真犯着了他心尖子上头那方寸之地,怎还记得你是忠心一片替他着想,还是国家栋梁的好!恐怕是睚眦必报,不肯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