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有泪。
是你的血。
你在哪里?
你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让我见么?
深夜。
京杭运河。
黑黢黢的水面,轻舟一叶,缓缓飘来,橹声“吱呀”,漫长而遥远。
船舱中,幼童半睡半醒,口齿不清地问着:“后来呢?王母娘娘那么坏,她死了没有?”
黑衣人轻轻搂着他,喃喃说道:“神仙就算坏透了,也不会死的,但是人做多了坏事,却会有报应……”
口鼻中,鲜血缓缓渗出,黑衣人却似恍然不觉,想道:“不知从多少人的真心上踩过来的,从没在乎过谁,可是唯一一次用了真心,别人却不在乎,是不是报应?”
苦苦一笑,悄悄吐出口中的鲜血。
是他的血。
是毒。
自嘲地一笑:“我是谁啊,我想要的东西,怎么会得不到?”
他的身上,永远流着一个人的血,他这辈子,再也休想忘记这个人。他的心,终于有一块永远被拿下来了。
有的迷恋,一生一世,不死不休。等了三年,终于相见,没想到,一见又是离别。与其在没有他的漫长寂寥的人生里渐渐死去,不如就此拿性命做一个沉重的筹码,换回他的性命,把他的心,也强抢下来。
把所有的都给了他,包括性命,却连死都不让他看到,让他心里,永远留着遗憾,永远记着自己。
这世上,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要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这世上所有刻骨铭心的,都会痛。
疼痛一寸寸吞噬着四肢百骸,黑衣人却在微微地笑。
求仁得仁,又何怨?
橹声吱呀。
莫颜睡眼惺忪,咕哝道:“快到家了……”
全身疼痛如割,眼中一片血红,滴滴鲜血流下。莫栩然闭着眼睛,紧紧搂住了怀里的人,喃喃低语:“是啊,到家了……颜儿,我们去天外天、飘香楼,去灵隐寺,去沐月楼看潮水,好不好?”
幼童已坠入香甜的梦境,无人回答。
夜色中,河水静静流逝,一如寂寥的生命。
95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忆江南》
颜儿伏在床上一动不动,神魂不舍。
心里,永远缺了一块,再也补不上的一块。性命用药吊着,人却一天天憔悴下去。
颜儿走火入魔后,功力尽失,被尾随其后的荆池找到,勉强救回一条小命。他醒了以后也不肯吃饭,整日呆呆发怔。史佗心中嘀咕,手捧饭碗,围着颜儿团团乱转,想到好端端一个人功力全废神智不清,急得直跳,没跳得几下,却被紧急军情传了出去。
半晌,史佗欢天喜地地冲了进来,大叫道:“哎哟天大的好消息唉!契丹一败涂地!阿佐赢了!颜儿好颜儿,我们去大吃一顿庆功吧?”
颜儿呆呆伏在床上,恍若未闻。
史佗无奈,递过一个巨型纸卷,讷讷说道:“给你,亲笔信,听说,阿佐闷头写了两天三夜……”
确实是亲笔。
好大一张巨型白纸上,歪歪扭扭爬着一排惨不忍睹的蚯蚓字:“他走了,可是他的心还在,永远在,在我这里。以后,阿佐要替我们两个,一起疼你!”
蚯蚓字边上,画着三颗墨汁淋漓的黑心,缠做一团。黑心下面,是同样惨不忍睹的《阿佐守则一百条》:
“守则一:颜儿帮阿佐处理文书的时候,阿佐要按摩捶背,出谋划策,不得躲在一边流口水发花痴;
守则二:颜儿想花银子的时候,阿佐要勇于掏腰包,大大鼓励,不得趁机勒索香吻;
守则三:颜儿吃饭的时候,阿佐要恭恭敬敬站在一边,舀汤盛饭,喂饭时不得趁机用嘴揩油;
守则四:颜儿睡觉的时候,阿佐要炎夏扇风,寒冬暖被,不得打呼噜磨牙抢被子;
守则五:颜儿说话的时候,阿佐要立正站好,勤作笔记,不得心不在焉东张西望;
守则六:颜儿洗澡的时候,阿佐要用心服侍,抓痒擦背,不得趁机用猪爪揩油;
守则七:颜儿不在的时候,阿佐要朝思暮想,守身如玉,不得红杏出墙,偷鸡摸狗;
守则八:颜儿唱歌的时候,阿佐要如沐春风,大加赞叹,不得肚中腹诽,捂嘴偷笑;
守则九:颜儿打人的时候,阿佐要任其蹂躏,谢主隆恩,不得心有不满,瞪眼噘嘴;
…………
……………………
守则一百:颜儿临幸的时候,阿佐要千依百顺,柔情似水,持之以恒,不得力不从心,争上争下……
……
从未想过某个文盲也能写出这样的信,歪歪扭扭的蚯蚓字描绘着幸福的画面,一点一点冲洗着麻木的心田。
蚯蚓字慢慢模糊。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史佗慌了手脚:“别哭,别哭,哎……我们去吃包子好不好?”
立秋,前线捷报,契丹一溃千里,楚王大军凯旋指日可待。举国欢腾,朝中一片喜气洋洋。
喜庆之中,却出了件大事。秦王赵廷美谋反,被两朝重臣赵普觉察告发,秦王全家下天牢。秦王之子德恭随楚王出征在外,皇帝恐影响军心,下令严密封锁消息,等大军凯旋后再作处置。宫中消息传出,说是皇帝勃然大怒,欲赐死秦王,将秦王府上下男丁统统弃市,女子没为官奴。
颜儿闻讯,扶病起身,强打精神苦思对策。史佗建议调集高手劫狱,可是天牢防卫森严,不知要牺牲多少无辜人的性命?便算救下了,谋反重罪,天地之大,岂有容身之所?
正自踌躇不定,忧心如焚,省身阁却来了一个神秘访客。
96
“父王?”颜儿看着来人,惊疑不定,本应该在天牢里等死的秦王赵廷美,竟出现在省身阁。
赵廷美拿下遮脸的帽子,坐到案边,取出一壶酒来,笑道:“颜儿,我们爷俩好久没见了,来,我们边喝酒,我边把这事儿告诉你。”说着斟上了两杯酒,示意史佗退下,看样子早就知道了颜儿诈死藏在省身阁。
史佗看看颜儿,见他微微点头,躬身退下,带上了门。
颜儿慢慢坐下,却不饮酒,盯着赵廷美,笑道:“父王,我记得您的肝不好,不喝酒的,怎么破例了?唉,不过今儿天冷,喝酒暖暖身子也好。”
赵廷美抹把冷汗,下意识地说道:“是啊,是啊……”猛然反应过来,正是秋老虎的酷热时节,何须喝酒暖身?知是上当,一时僵在当场。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赵廷美叹道:“颜儿,你自小聪明伶俐,我也瞒不过你,实话实说了吧。这杯酒,关系我们满门性命,你若还惦记我们父子情分,就喝下去,只要你喝下去,我们就得救了。你百毒不侵,怕什么?”
颜儿这些日来早有疑心,此刻更是明白了大半,冷冷一笑,道:“他让你来的吧?”见赵廷美低首不语,怒道:“父王,敢做就要敢当啊!你不自量力谋反,是为不智;不敢承担后果,是为不勇;将后果转嫁他人,是为不仁,父王,你这算什么?”
赵廷美垂头默默不语,良久,低声道:“颜儿,你误会了,我虽对皇帝有不敬,那都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次却是无中生有,原因就是你。”
颜儿一震,顿时明白过来。想了好久,涩声道:“父王,对不住,就算真的是因我而起,这酒,我还是不会喝的。”心中疼痛,随即想到了元佐,暗暗咬紧了牙关:“我虽百毒不侵,这又不像大罗金仙的下毒法子,可是他既然让父王拿了来,想必是能制我于死地。我不是一个人啊,我还有阿佐,我若有事,阿佐怎么办?”
赵廷美凝目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本不是赵家的人,也不该卷进来。你不愿救我们,原也难怪。”
颜儿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赵廷美苦笑道:“颜儿,我糊涂昏庸,你却精明能干,我五三大粗,你却纤细美貌,你不觉得有点奇怪?”
“你不是说,我像我娘?”颜儿答道,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错,你娘才色双全,天下无双。她说她叫风容,是郑王郭宗训府上歌姬,郑王已死,她仰慕我知书达礼,是个怜香惜玉的雅人,便来投靠……”
郭宗训乃是后周末代皇帝,后周开国皇帝郭威一生无子,养子为后周帝国第二任皇帝郭荣。郭荣一代英主,死得却早,由幼子郭宗训继承帝位。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久有大志,乘机夺权,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帝国。郭宗训退位后,去帝号改封为郑王,赵匡胤终是放心不下他,郭宗训二十多岁便郁郁而死,传言是赵匡胤赐的毒。颜儿自是知道这段掌故,只是再也没料到竟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只是秦王赵廷美五三大粗,却又怎么是知书达礼的雅人了?
赵廷美也有些自知之明,说道:“谁被这样一个绝色美人恭维,都会心中受用,何况我那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开心之下,便将风容留在了府上。我那时另有心爱之人,费尽心思才说动我大哥将他设法接来汴京。我天天和他一起,只觉日子过得飞快,像神仙一般。”
“可是,我却不知道,大哥也恋上了他,所以才将他接来汴京。大哥不久便把他强抢了去,我就这点本事,哪儿斗得过我大哥?只得每日借酒浇愁,肝便是那时喝坏的。”
那时,赵廷美当家的大哥是赵匡胤,颜儿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只听赵廷美继续说道:“过了些时日,风容生下一个婴孩,我没碰过她,情知被骗,只觉万事不顺,醉醺醺去找她算账。”
“风容伶俐,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她对我说:‘我骗了你,但我可以帮你把心上人得回来。’”
“她说中我心事,我立刻酒醒了大半,问她怎么帮我得回他?风容微微冷笑,说用她自己。”
“风容产后虚弱,面色苍白,我看到她露出那么寒冷的笑意,心中生寒,却知以她这样世上无双的绝色美人去迷惑我大哥,的确是个好法子。”
“半年后,风容在我的安排下见到了大哥,大哥果然目眩神迷,立刻带她入宫,封为贵妃。那个婴孩,我着人另置别院,加以照顾,对外只称是自己的孩子,母亲已经难产而死。”
颜儿听到此处,猜到了大半,脸色微微发白,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赵廷美还在往下说:“大哥有了新宠,风容又撒娇撒痴佯装吃醋,不久,我心爱之人果然被放了出来。我心中欢喜,未过多久,大哥染了风寒,我正准备入宫探视,却惊闻噩耗,大哥已死,传位于二哥。”
“过了几日,我府中来了个不速之客,竟是风容。风容笑道:‘你二哥真沉不住气,赵匡胤都必死无疑了,他还迫不及待砍了赵匡胤一斧子,天家骨肉,真是情薄,痛快,真是痛快。’”
“我大惊失色,心知二哥觊觎皇位已久,风容所言,未必是假,她说的‘必死无疑’,却又是何意?风容身上疑点甚多,我便在言语中拐弯抹角加以叩问。”
“风容本是伶俐剔透的聪明女子,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急于知道真相,应允下来。原来,风容不是郑王府上的歌姬,竟是郑王正妃冼氏。我大哥放心不下郑王,用毒酒赐死,他二人夫妻情笃,冼氏性子刚烈,一心复仇,便利用我进了宫,寻机会给我大哥下了大罗金仙之毒。大罗金仙乃是当年毒魔刘川峰所制,被后周宫廷秘藏,她身为郑王正妃,藏有此毒倒是不足为奇。只是,我大哥身边防卫森严,时刻提防,大罗金仙用法复杂,极为困难,她竟是同时对二人一起下了毒,存心要和我大哥同归于尽。”
“我呆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虽然大罗金仙用法复杂,以冼氏的聪明才智,却未必需要两人同归于尽。我心知她这是存心寻死,便问她:‘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冼氏说道,她要我将她的骨灰和郑王合葬一处,说是当年答应了他要生同衾,死同穴,还说郑王死了,她早不想活了,只等大仇一报便去黄泉找他去,免得他又娶了别的女鬼。嘿嘿,在她心中,活生生的亲骨肉竟是比不上一个死人!”
“我怜她刚烈,如她所愿,却将她的孩子视若己出,将这世上所能给他的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他终究不是我的儿子,我家的灾难,却因他而起……”
“够了!”颜儿忍无可忍,出语打断,怒道:“你无非是说,我欠你的太多,若是不报,良心就过不去了,是不是?”顿了一顿,冷哂道:“是啊,我是该感谢你,不过,我更该感谢李煜师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