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琦————二虫

作者:二虫  录入:08-09


 
我昨夜见到你了,虽然我知道那是一个梦 
雨后的黄昏,我开着车子,在桂花香弥漫的泥路上。打开窗,农舍,田野。母亲还是跟以前一样,拿着井水里泡着的毛巾絮絮叨叨的问我,路上辛不辛苦啊?有没有饿着啊?要不要去睡一下?
 
"你个老太婆,儿子迟早要被你念死。赶紧的,去把酒拿出来。儿子,咱们今天不醉不归!"父亲从吃饭的小隔间里探出头来,大声吼道。 

我从车厢里拎出几盒月饼跟几瓶白酒,递给母亲。 
母亲小心翼翼的接过,埋怨的说:"这孩子,每次回来都带这么多东西!你自己吃就好了。" 
我笑着说:"公司里每年都搞这一套,我实在是吃不完。"边说边走进小隔间,父亲又老了许多。我在旁边洗了个手,转身坐下。父亲颇为不满的说:"看看你,在城市里住的久了,沾染了那么些不爽快。洗什么手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连忙点头直说:"是是是。您教训的是。" 
父亲马上笑开了,接过老娘递来的酒,给我满了一杯:"小琦啊,过了今年就三十了吧?村里的跟你一个年纪的小刘的儿子都十三了,你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回家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爸,我工作太忙,暂时没这个打算。" 
父亲立刻虎起脸:"这是什么话?我跟你妈也没几年了。你还想做一辈子光棍啊?要我说啊,也不要找什么城市里的姑娘了,这村里的女娃儿多好。又漂亮又听话。娶媳妇嘛,就是要乖顺的才好。你说是不是?"
 
我给他夹了筷菜,淡淡的说:"爸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我真的很忙,以后再说吧。" 
父亲"啪"的甩了筷子:"你要糊弄我到什么时候?老是‘是是是'的,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跟你妈一个性子。老子看了就火大!" 
母亲立即拉住发彪的父亲:"你这是干什么?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不能消停消停?" 
父亲吹胡子瞪眼睛:"你说。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准备什么时候娶媳妇?" 
我突然感到万分疲倦,站起来说道:"我有点累,出去走走。"说着也不管身后老虎发威的父亲,径自走了出去。 
农村的空气很好,桂花的一阵阵甜香飘散在空中,让人变得懒洋洋的。 
我突然想起村里的一个小女孩,她长得什么样,我已经忘了。 
只记得她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才来到村里子定居的。她跟她的兄长住在村子后头的一个院子。那院子里有很多桂花,一到秋天就香漫十里,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这种醉醺醺的氛围中。
 
只是那个院子从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别院,后来树倒猢狲散,人走得干干净净。后来还听说那里闹鬼,就再也无人接近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从高墙上探出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问道:"你在哭什么?为什么在我家门口哭?有人欺负你?"
 
那次我被父亲打的遍体鳞伤,依旧秉持着男孩子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骨气,不愿在人前示弱,于是便来到了村后。 
这里向来很冷清,那对兄妹是外地来的,村里人始终存着芥蒂,不愿与他们深交,更何况这里盛传的流言,从未有人敢进去。而这对兄妹也比较奇怪,默默的做自己的事,也不怎么搭理人。
 
记忆真的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小女孩有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还有她端着的桂花糕,味道真是好的让人想吞掉舌头。那次我坐在她家门口,吃着点心,一扫先前的阴霾。她就坐在我边上,用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的听我讲村里的奇闻轶事。
 
偶尔她会露出狡黠的笑,说着:"咦!以前我从没听说过呢!真有趣。"之类的话。 
后来我常常来找她,因为她好像不怎么愿意见到别人的样子,所以每次我只是一个人来。为此我跟她发明了一个暗号, 
我先敲她家的门,然后贴着门说:"桂花糕,又甜又懦,真好吃。" 
然后她在的话就会说:"花开了又是一年。又有桂花糕。" 
我笑着摇摇头,发现自己回忆着回忆着,竟不自觉的走到了院子前。 
其实里面早就人去楼空了。 
我十三岁时上城里念书,住在阿姨家。整整六年都没有回来。回来的时候,我考上了大学。村里摆了筵席,为我接风。我在城里打了一个暑假的工,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快开学。九月份,又是一个秋天。
 
村里依旧弥漫着桂花的味道。我急急的跑到小院子前。 
那次我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木质的大门。我急于告诉院子里的人,我考上了大学。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急切的想要告诉他们,他们其实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想,是因为那个人吧。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狡黠的笑脸与又甜又懦的桂花糕。 
只有那几棵桂花树,依旧在院子里盛开着。 
这一次也不例外,冷冷清清的院子,盛放着的桂花。自从那年的九月,这是我第一次回到这里。 
我努力回忆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最后还是想不起她的模样。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眼神再度出现在脑海。 
我好像听到有人冷冷的问:"你是谁?" 
从回忆里脱身,已是深夜了,漫天的星斗像是碎片,折射出每一个人心中的渴望。 
母亲在家门口张望,瞧见了我马上露出释然的笑容,直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路过父亲的房间时,听见他重重的哼了一声。换作平常,我一定进门去道歉了。只是今天,我没有力气。
 
然后,房间里传出了怒吼的声音,还有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到那院子里折了几枝桂花,找了一只废弃的酒瓶子插起来,搁在车子里。母亲见到我,有些不安的说:"这就要回去了?你爸也不是真跟你置气,你去赔个不是就行了。"我点点头笑道:"我明白。不过我真的很忙,这次也是好不容易空下一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钱我放在吃饭的桌子上。要吃什么尽管买。"
 
母亲搓着手有些无措的说:"不跟你爸打个招呼?"我摇头,叹气道:"您帮我跟他说一声吧。我走了。"说完就上车开走了。一直开了很久,我依旧能在倒后境里看到眺望着的单薄身影。
 
回到大城市,喧嚣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有车子里那一两枝桂花,依旧带着些恬淡的气息。 
我拿着插了桂花的酒瓶子,走进电梯。有一个女孩子甜甜的笑道:"经理,你这桂花可真特别。"我挑挑眉说:"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桂花?"她拼命想着措辞,最后涨红了脸嗔道:"就是不一样嘛。"
 
回到办公室,小究接过酒瓶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桂花真特别。有山间清风的味道,醉醺醺的又有一股子冷清。"小究是我亲自面试的秘书,中文系出身,说话常常带着文人特有的酸气,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录用她吧。
 
记忆中的那人,也有着一股子文人的气韵,只是,并无酸气。 
是谁养的花,就有着谁的气息。 
做完累积了一天的工作,又是深夜了。城市的深夜不比乡下,照亮天空的不是漫天的星辰,而是闪烁的灯。 
离开办公室前,我看到桌上的请贴。又是成功人士家中千金的生日会。照理说,这种事应该轮不到我。我不过是个部门经理。突然想起小究满怀深意的笑,暧昧的话语:"当然是因为我们的经理又帅气又有魅力。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嘛。就算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也只是个女孩子,审美眼光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
 
缺席了好多次,这次恐怕是推不掉了。对方是个背景深厚的人,我得罪不起。总裁也得罪不起。 
回家换了礼服,开车去酒会地点。是郊外的一个别墅。 
别墅建的确实漂亮,粉红色的洋房,漂亮的小花园,倒是个千金住的地方。 
经过花园的时候,发现那儿竟有一个小亭子,亭子下的池子里种满了莲,倒是古色古香。小洋房配着这么个景致,实在是。。。。。。不伦不类。
 
进了大厅,入目就是觥筹交错。我慢慢的在时尚的男女中穿行,很快在一个围了许多辣女的角落里发现了我敬爱的总裁。 
他正举着杯子跟每一个身边的辣女示爱。 
我咳嗽了一声,说道:"今天你不陪我,原来是来这里寻欢了。" 
他身边的辣女"哗"的回头看我,惊呼。 
总裁倒是镇定的很,朝我抛了个媚眼,说道:"明明是你不肯从了我,我欲火焚身才出来钓人的。" 
辣女再次惊呼。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干吗拉我下水?我不记得自己有出现在这里的资格。" 
他从侍者的盘子里拿了一杯酒,递给我,认真严肃的说:"我怕你性冷淡,想让你正常的享受生活。" 
我斜睨着他:"像你这样?我宁可不要。哼。" 
他拉起我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个人。保证是你欣赏的类型。" 
我皱眉:"怎么你跟我爸一样,爱替我的终身大事操心?" 
他摇头:"错了,我是为你的下半身操心。不过这次,是为了你后半生的前途操心。" 
我停下脚步,问道:"什么意思?" 
他弯起嘴角说道:"那个人,你要是能叫她看的顺眼的话,可是前途无量哦。说不定到时,我还得替你打工。" 
我耸了耸肩说:"我不觉的我能让她看中。" 
他回头给了我一拳:"你小子,别自谦过头。恶心。" 
说着他已经带我出了大厅,我发现他正带着我往花园的小亭子领。果然,到了池子前,他回头冲我龇牙咧嘴道:"就是这里了。你去那个亭子里吧。"我奇怪的问:"你干吗不去?"他吐吐舌头说:"我可不敢。你快去吧。小心措辞。"
 
说着他便溜的没影了。 
这算什么?因为自己不敢跟亭子里了不得的人打招呼,所以找我做替罪羊?真是,他也太人尽其才了吧? 
没办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只有硬着头皮上。 
慢慢踱过去,池子里的莲已过了花期,此刻只有密密集集的莲叶。走进亭子的时候,我有一种错觉,好像闻到了桂花的味道。左顾右盼之下,四周并没有植桂花。
 
抬头的时候,望到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里,记忆一下子变得明晰不已。 
"是你?"我岂止惊愕两字可以形容。 
她饶有兴味的看着我,露出狡黠的笑,歪了歪头:"你认识我?" 
我马上镇定下来,走过去尽量平静的问:"可以坐吗?" 
她伸出一只白皙匀称的手,优雅的说:"当然。" 
"你很像一个我少年时代的小朋友。"我坐下后说道。自嘲的笑了笑,说不定这位有钱的小姐以为我在攀亲呢。 
她用一只手撑住下巴,淡淡的说:"是吗?哪里像?" 
我惊讶的望着她的动作,脱口而出:"桂花糕,又甜又懦,真好吃。" 
她眼睛亮亮的回道:"花开了又是一年。又有桂花糕。" 
"真的是你。"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着些微的颤抖。 
她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从旁边取出一碟桂花糕:"喏,特地留给你的。"我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放到嘴里,桂花糕入口即化,一如当年的美味。
 
她眨眨眼睛问道:"怎么样?没退步吧?" 
我点点头笑道:"只融在口,不融在手。跟记忆中一样。" 
她霍的站起来,弯下腰拿出三个大盒子,推到我面前:"全部留给你的。" 
我哭笑不得:"这叫我怎么吃的完?我是不是不要吃饭了?" 
她"哼"了一声:"每年为你特地留的放到霉掉的桂花糕岂止这么些。"说着拍了拍盒子,"这下子它们终于有大展雄风的机会了。代替那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前辈一血前耻。"
 
我很有些感动:"有这么夸张吗?" 
她又恢复悠闲的姿势,挤了挤眼睛说道:"我们可是很想念你的。" 
是"我们"。活到三十的我,竟像小孩子一样因为一句话而想哭。 
平复了一下情绪,故作不经意的说道:"是吗?我真荣幸。" 
她眼神炯炯的盯着我:"怎么?因为我们的不告而别所以不高兴了吗?我们倒是想跟你说一声,可是你那时去了别的地方,想到你家去问你的下落,你父亲却凶神恶煞的把我们赶走。真是的,我们又不是吃人的洪水猛兽。"
 
我的心突的一跳,惊诧的问道:"你哥来我家找我了?" 
她点头说道:"是啊,那次你突然夺门而出,吓了我们一跳。后来你一直没来,我哥就坐立不安,后来我忍不住找你去了。听到你去城里念书,我哥阴沉了好久。后来我们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去找你,回来时我哥火冒三丈。说起来,住在那个小村子的几年,可是我哥情绪变化最激烈的几年。在这之前,我都没见过他生气时的模样呢。真好玩。"
 
为人不言亦不笑,艳若桃李,而冷若冰霜。 
醒来的时候,我又躺在那个有着蓝色天花板,米色窗帘的房间,甚至身上还穿着那件别人的衣服。我不禁怀疑,昨天是不是一枕黄粱,我根本没有回家,根本没有逃出来,也根本没有坐在他们家门口看星星。
 
我坐着发了一会呆,直到有人推门而入。 
他端着一盘点心与一碗粥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面无表情的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不要在我家门口睡觉。"说完就带上了门。
 
在他家窝了一整天,是存着一些赌气的味道,知道他讨厌看见我,我就偏偏要在他面前出现。这一整天,我不停的在他身边晃悠。他去浇水,我跟着他;他去后院,我跟着他;他躲到自己房间里,我就不停的敲门。
 
最后他忍无可忍的打开门,气的脸红红的:"你要干吗?" 
我看着他,痴迷的说:"你生气时更漂亮了。" 
他砰的关上门。后来不管我在外面怎么吵,他就是不开门。 
晚上,我吃过桂花糕,依依不舍的离开。走之前我对着他的窗喊:"我明天再来找你。" 
回到家,父亲冷哼了一声,回自己房里去了。母亲端来饭菜,轻声说:"小琦,来,吃饭。"我摇摇头说不饿。确实不饿,在他家吃了很多。母亲以为我还在赌气,眼眶红红的说:"小琦,你爸脾气不好。你别难过,顺着他就没事。昨天你跑出去,你爸挨家挨户的找,找到半夜也没回来。"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真的不饿。"母亲擦擦眼泪,说:"那我搁在这儿,你饿了就出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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