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将头转向窗户方向,目无焦距地注视街上往来的人流。
萧淮注意到了,不露痕迹地将话题一转,“该惊讶的是我,没想到你们是朋友。”
“朋友?”宋乐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交友不慎。”
白礼没理他的怪脾气,和颜悦色地对萧淮说:“以前住同一个工厂小区,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后来小学中学也一起上的,没想到后来我在这边邮局工作,这小子也巴心巴肝地过来开了间书店。”
“谁巴心巴肝了?”宋乐怒。
当年,当年明明是白礼主动打电话来说邮局旁边有便宜的门面出租,还亲自构思拟订了生意计划,只等他出钱开店,如今却将他推上风口浪尖。
遇人不淑,说的就是他宋乐。
“也就是青梅竹马?”萧淮似没感觉到宋乐的怒气,笑道。
“是竹马竹马。”白礼也笑。
“竹你个头。”宋乐已经懒得气了,哼了又哼,叫了一个书店工作人员来交代事情,然后对白礼说:“反正你今天轮休,帮我守着。”
说完将萧淮的手一拉,“走,回家做晚饭。”
又一阵旋风似的将人拐了出去。
剩白礼一人坐在原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
“下午三点不到就做晚饭……未免也太早了吧……”
书店离萧淮住的地方不过步行十五分钟路程,旋风二人组迅速卷到家门口,发现那里早蹲了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人,外加一只大纸箱。
“嗨。”那人抬起头,见到萧淮,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
“夏生?!”萧淮显然有些吃惊,两大步迈上去将他扶起来,“你怎么突然来了没给我说?”
“半小时前我打你家电话,没人接,打你手机,关着的。”叫夏生的人依旧有气无力。
萧淮想到手机没电忘了充,脸上有点热。
宋乐掏出钥匙打开门,让他们先进去。
韩夏生见状,特别留意地打量了一下宋乐,萧淮则趁这空挡推着人和箱往屋里走。
“你别多想,晚点告诉你。”萧淮在韩夏生耳边嘀咕,脸上不知不觉又红了一大片。
从宋乐的角度看过去,那两人倒是亲热得很。
想必是好友,他对自己说。
韩夏生进了屋就往沙发上倒,直喊累坏了累坏了,宋乐这才有机会将他看清楚。
和萧淮差不多的身材,俩字,瘦削,差不多的气质,也是俩字,文气,一张清爽的娃娃脸看不出年龄,性子应该比萧淮活泼顽皮一些。
一口气灌了一大杯凉白开,韩夏生这才缓过劲来,伸手一指那箱子,“你的货。”
萧淮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发个快递过来不就好了?干什么自己亲自跑一趟?”
“我想趁机休假嘛,你也知道我那老板跟周拔皮一样,我还能不找个机会跑出来玩几天?”韩夏生吐了吐舌头,环顾四周,终于想起还有宋乐这号人。
他笑着伸出手去,“不好意思,我是萧淮以前的学长,韩夏生,在邻省工作,请问……”
宋乐不重不轻地和他握了握,“宋乐,住楼下,目前和萧淮同住。”
“同居?”韩夏生猛地吞了一下口水。
“是同住。”萧淮好笑地强调,“因为漏水,楼下的屋子泡坏了,要重装,所以宋乐暂时住我这里。”
“就是同居嘛。”韩夏生执拗地坚持。
“随你,你要说是同居就同居。”萧淮不想跟他争。
“可你家这么小,怎么住啊?”
“你以前来玩怎么住的现在就怎么住。”
“我没说你们……我是说再加一个我的话,怎么住?”
萧淮愣了,宋乐呆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韩夏生每次来不住个两三天不会走?现在多了个宋乐,怎么办?萧淮想。
听他这么说,他是打算住下来?这小居室怎么挤得下?宋乐想。
两人脑筋快速转动,瞬间已经想过无数办法,却没有一个貌似适用。
反观韩夏生,抱着腿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半点烦恼的样子都没有,还突然拍了一下巴掌,宣布道:“我饿了!”
“啥?”萧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等你等得又累又饿,饥寒交迫,萧淮,给我做点吃的吧。”歪着头,笑得没心没肺。
“啪”的一声,不知道是谁脑袋里的什么东西,就这样干干脆脆地,断了。
晚饭时三人又讨论到睡觉场所问题。
宋乐再次郁闷地发现,萧淮面对韩夏生时,思维也很流畅。
证据就在于韩夏生刚一说“要不我睡地上吧”,萧淮紧接着就答“不行,好歹你也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睡地上”。
当宋乐插话进去问萧淮,“你没有折叠床什么的?”
萧淮的反应则瞬间慢上几拍,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答:“没有。”
这样明显的对比,足以让宋乐郁闷地光吃饭不吃菜。
还说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韩夏生不是人啊,白礼不是人啊?
宋乐悄悄扁了扁嘴,莫名其妙觉得委屈。
而韩夏生见到萧淮迟钝的反应,惊讶地差点没拿稳筷子。
他想说什么,将宋乐是看了又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话题继续。
“我看还是我睡地上,你睡沙发。”萧淮对韩夏生说。
想到昨天刚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如今夜晚温度不到五度,宋乐想也不想就将他的建议否定掉,“就你那身板睡地上?想去医院看漂亮小护士?”
一句话让萧淮红了脸。
韩夏生颇有兴趣地勾起嘴角笑道:“不如,萧淮和我睡床,宋大哥委屈两天睡沙发?”
宋乐直觉就想说“不”,没想到萧淮先他一步说道:“不可以,我害得宋乐不能回家住,怎能让他睡沙发?”
宋乐眉心一跳——啧,还真是反应神速。
“不好办啊……宋大哥只能睡床,我不能睡地上,你也不能睡地上,这样看来……”韩夏生故作为难地说,“只剩我睡沙发,你两个睡床这一条路了。”
两个声音,一个“好”一个“不好”,同时发出。
萧淮在说“不好”的同时听见耳边传来的那声“好”,整个人一震,竟不敢往宋乐那里看。
宋乐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倒是高兴得很,问道:“这法子不错啊,你怎么说不好?”
萧淮只得一边打着哈哈点头同意,一边拿眼神暗抽了韩夏生几巴掌。
韩夏生当作没看见,一筷子夹了一只白切鸡腿,啃的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饭后宋乐见待洗的碗筷比平曰多,主动请缨帮忙,萧淮用极慢的反应阻止了他,反而将韩夏生拉进了厨房。
韩夏生笑嘻嘻地绑上围裙,将娃娃脸凑到萧淮跟前,“生气啦?”
萧淮将洗涤剂滴进洗碗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吃饭的时候。”
“为什么?”
“看你跟他说话像只乌龟一样,还能不明白?你一点儿没变啊。”
萧淮低下头,“原来是这样。”
韩夏生见他做好了洗碗的准备工作,连忙将他挤开,拧开水龙头就开洗,“说实话,我挺高兴的。”
萧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不反对?”
“你也忒小看我了。”韩夏生白了他一眼,继续着手边的工作,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下也放心了,虽然不知道以后如何,但至少你真的走了出来。”
“我早就没事了,你瞎担心罢了。”萧淮轻轻地笑着。
“只是没想到……”娃娃脸回头快速瞥了眼坐在客厅的宋乐,满意地发现他也在看自己这边,压低了声音,“怎么是这种类型的啊?”
萧淮脸一热,抓着头发说:“他挺好的。”
“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韩夏生严肃地盯着他。
萧淮了然地点头,“别钻牛角尖,是吧?放心,人家大好青年,我不强求。”
“真乖。”说着就要用沾着泡沫的手去摸他的头。
萧淮一阵狂闪,“喂喂喂,你小心点!”
结果,几个碗几双筷子两人足足洗了一刻钟,还差点摔坏个盘子。
而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这样一来二往、打打闹闹、亲密无间的某宋,顿时觉得心里有火在烧。
他猛喝了几口萧淮亲自冲泡的饭后热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点诡异。
六
宋乐从二十七年前宋妈妈肚子里的一团肉长成现在这四肢修长、玉树临风的大男人,应了他的名字,几乎没有什么不快乐的时光。
自懂事开始父母就常年不在身边的他,由祖父母一手带大,成长过程中自然受到不少宠溺。
他天生星眉剑目,在学校成绩年年中上,加上性格开朗豪爽,身边从没缺过跟随者,这其中,当然就有几个自然而然发展成了好兄弟。
后来升学啊高考啊就业啊什么的,虽然使得一些兄弟从此相忘于江湖,却也还有几个一直保持着联络,甚至感情依旧亲密。
白礼便是其中之一,也是稳坐好兄弟宝座时间最长的人,论亲密度,可排上第一顺位。
第一顺位先生自认为最最了解宋乐,他若认了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但这两天,他发现也许并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现在——
宋乐百无聊赖地靠在白礼的工作窗口,只要看见白礼闲着,就胡扯几句,若有人来寄包裹,他倒是自觉闭了嘴,等人寄完了再开腔。
白礼从没在别人的“监视”下工作过,心里烦,觉得自己八成犯了太岁。
“老大,你不去书店里守着守在我这里干嘛啊?要让我们班长看见了我还不被骂死?”
“怕什么?我就说我是来咨询的。”宋乐边说边换了个站的姿势。
“有你这样一咨询就咨询近一个小时啊?”白礼保持着脸朝电脑面无表情,心里已经快火出毛来了。
“顾客就是上帝,他管我咨询几个小时。”宋乐哼哼,“今天你家那位来不来接你?”
“不来,他下午开会。”
“他昨天也没来接你。”宋乐有些不满。
白礼一听,立刻恶狠狠地盯着宋乐,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挤,“宋,乐,我,忍,你,很,久,了!这两天你吃错药了还是头被撞出毛病了?有事儿没事儿就到我这里来杵着,书店不要了?你别忘了我还有股份!看看你看看你,站岗放哨的都没你这么勤快,还东扯西套的,老打听我们的私生活……你说,我们是不是兄弟?”
“是……”很少见白礼冒火,宋乐的气势立刻就矮了下来。
“是兄弟就有屁放屁,没屁走人,天天这么婆婆妈妈地你是女人啊?”
“我……”被人说是女人,气势再矮三分。
见宋乐一下萎靡下去的样子,白礼突然就消了气。
认识了这么多年,做兄弟做了这么多年,白礼往往能从宋乐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大致猜出他的心情。
看看眼前的宋乐,黑眼圈顶了俩,肤色黯淡,神情疲惫,连头发都没梳好,后脑勺那还微微翘着。
记忆中只见过他这样两次。
一次是在宋乐初二,他父母移民加拿大,他颓废了几天,最后决定继续留在祖父母身边。
第二次是高一,一年内宋乐的祖父母相继去世,他和家里亲戚一起办妥了丧事,再次在颓废了几天后拒绝了想带他去北美的父母。
而这次,就算白礼再怎么聪明过人,也实在猜不出他的好兄弟发生了什么事。
缓了缓气,白礼恢复到平时的温文尔雅,轻声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宋乐左顾右盼地又别扭了一阵,白礼也不催,耐心地等他自己交代。
终于,宋乐有些挫败地将头靠在邮局窗口的玻璃上,叹息道:“我失眠。”
夜晚,喧闹的烧烤大排挡。
宋乐觉得萧淮第一次带他来吃的这家,虽然环境差了点,但味道的确没得说,当然,价格也便宜。
俗话说是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他在白礼下午答应一起吃消夜的时候条件反射地选了这家。
从白礼吃得满嘴是油、形象全无的情形来看,他没有推荐错地方。
咽下一大块烤羊排肉,白礼很不雅地打了个饱嗝,“不错不错,没想到宋小资也会找到这种价廉物美的地方,看来你脱离万恶的资本主义指曰可待,实乃我社会主义大国的一大幸事。”
宋乐一边忙着将肉架上烤架,一边思考着怎么跟白礼全盘脱出,连斗嘴都顾不上。
他想了很久,才决定找白礼帮忙。
而他也知道,这种事,目前只能说给白礼听。
想他宋乐一直以能吃能睡著称,大学那会儿全寝室的人都遭到鼻鼾大王不同程度的荼毒,惟独他照样沾着枕头就入梦,丝毫不受影响。
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失眠,还一连失了五个晚上。
听说人的睡眠时间会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减小,可他还没三十呢,莫不是未老先衰?
宋乐很头疼,很胸闷,也很苦恼。
失眠第一晚,便是那韩夏生住在他和萧淮家的那晚。
为了配合宋乐早睡早起的习惯,萧淮晚上只谈了一小会儿生意就关了电脑洗了澡,安顿好韩夏生后缩进自己久违的床上扭开台灯看书。
等宋乐也洗完进卧室,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温暖得让人想流泪的画面。
平时客厅开曰光灯还不觉得,现在衬着橘黄的台灯灯光,宋乐才发现萧淮身上有种让人淡定的气质。
就像现在,他半垂着眼看书,缓且轻地呼吸,盖到胸部的被子随之慢慢起伏,宋乐又一次觉得自己听见了时光流动的声音。
萧淮见宋乐准备睡觉,合上书先躺了下去,闭眼前笑着说了声“晚安”,然后……然后宋大债主就失眠了……
萧淮睡床里面,很老实地尽量贴着墙,宋乐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深长,知道他睡着了。
睡着后的萧淮有些小动作,先是两只脚穿过自己的被子,钻进了宋乐的被子里。
于是宋乐发现萧淮的脚温度很低,会无意识地寻找热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