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被抛入河中,船身脱险了。
胜负以分,对方也不欲恋战,摇著剩下的两艘黑蓬船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徒留两道水痕
和一艘燃烧著的小船还障现著方才的激烈。
碧莲这时才被拉上船,他嘴唇冻得发乌,面上却藏不住笑意。这招偷天换日使得十分成果,
纵是他面上老成,此时内心欢喜也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14.
船是一定要换的。
船底除了约莫碗口大小的洞之外,还另有七八处鸡蛋大小的破口,只是幸而发现的及时,一
并都被用木板堵死了。而舱里舱外、甲板、船弦也各有多处破损,勉力撑到下一个渡口,还
有伤患要包扎休养,这前去金林的行程就不得不慢了下来。
越角是乡,也是村。乡户不过百家,却是代代同出越氏一族,乡长亦是族长,民俗风情也俱
是一族内所特有的。而越角四周皆是深山密林,与四邻八镇来往不密,这片方寸大点的地方
就俨然成了自治的小国。
越族人原是栖於桂粤一带,祖祖辈辈以渔纺为生,後来横生寇患,狼烟四起,这才流离失所
,族人四散。其中一部分人死於祸乱,一部分人参军後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这些侥幸生还
的人就内迁至湘鄂一带,渐渐在越角这个地方扎了根,此後过了数十年,也就彻底安顿下来
。
越族人民风淳良,乐善好施,但独独厌恶两类人,一为官兵,一为流寇。这许是受了祖上的
教诲,对此多有戒恶,不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小侯爷原打算要到船的当天就出航,不想进村留宿,免得徒生事端。不料赵潜手下中有几人
因伤口料理不及时而引发高热,又不能真的将人撇下不管,这一来二去天色已晚,小侯爷即
便是有心想走,也不得不等到天明了。
不过与传言不同,越族人待他们十分和善,又是主动帮忙治病又是安排膳食,甚至几家争著
邀人到家里做客,一番热情到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族长越明已经应诺了另备一艘船,又将人安排在自己府上先住下,与各地官员一样,完全是
以贵客之礼相待,只是少了些曲意讨好,多了几分真诚。
饭菜都是各家做好後送来的,揭开盖来还冒著腾腾热气,俗称百家饭。饭是用竹筒焖出来的
,清香腻口,又令有荷叶蒸肉、干煸豆角、清烩白菜、白玉丸子等家常小菜,菜都是新鲜的
才从自家田地里摘来的,因而格外水嫩清脆。
凤绮罗一向饭量不大,这晚也是吃完了一碗再添一碗,直呼美味。他自小吃惯了山珍海味,
侯府里的大厨少不得都是御厨出身,哪怕是一块糕点也要讲究味色形俱全。只是精细地东西
吃得多了,就比不得这村野糙食来得吸引人。
更不用提苏七之流,吃相如同饿殍鬼再世,恨不得吞舌头咬筷子,毫无雅相可言。好在饭桌
上都是自己人,也不会叫人笑话到哪去。
越角有俗语,饭後一杯香茶,快活似神仙。这茶叶不算太好,不过水是好水,全是取自地下
甘泉,煮沸了先泡过野菊枸杞,再来泡茶。
凤绮罗饮下半杯茶,才见与他相约的越明姗姗来迟,而且面相燥红,额前是汗,显然是跑动
过了。
越明是来告知小侯爷船已备好,只是明日还下不得水。原来越族人信奉风伯飞廉,明日恰逢
飞廉归天,如果有船出航,定会引来飞廉相助,若扰了归天吉日,就会招致天谴。
这等信奉小神的风俗凤绮罗自是不以为然,不过客随主便,尊重还是必要的。况且仅仅只是
多停留一日,权当调理休憩,也不是什麽坏事。
隔日凤绮罗是被一阵热闹地铜锣、竹笛声给吵醒的。他晃晃悠悠地下了床,随手披了件外衣
出了门急欲一探究竟,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及时赶至的杨箫给带回了房内,重新穿衣梳洗过
後,先去了前厅用过早膳,才被允许出门。
场面十分热闹。全族老少都出了门,穿著崭新的衣物,臂膀和腰上绑著蓝白相间的棉绳,跟
著奏乐的队伍到了村头的风伯庙前,恭恭敬敬的给里面的飞廉像磕了三个响头。瞧那虔诚的
模样,怕是皇帝在此,也未见得能得到如此心诚的叩首。
凤绮罗在人群後眺望了一阵,总算是看清了那飞廉像,鹿身,头如雀,有角,蛇尾豹纹,样
貌著实怪异。若非曾在一些描绘民俗杂异的书卷中看过类似的描述,小侯爷还真要当越族人
信奉的是化外异神了。
不过越族人不忌讳他们的存在公然祭神,就不知是否是出於信任,还是什麽别的缘由。但无
论是出自哪种,都是冒著极大风险,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就是杀头灭族的重罪。小侯爷心
下感念,他记著这一饭一宿的恩情,若他日真有祸殃於此的一天,他定当竭力保全。
祭神过後,就是对歌,男女各站一边,以歌传情。凤绮罗细细听了一阵,就歪倒在杨箫身上
,可怜他有心想见识下,却苦於言语不通。越族人唱歌用的都是家乡语,昨日与他们说话时
才用的是相通的话。
不过听不得歌,听听意境也好,小侯爷舍不得离开,杨箫也就陪著他。凤绮罗的头枕著杨箫
的肩,两人十指相交,心意相通,连言语都省去了,只消一个眼波流转,便能知晓对方的意
思。如此情真意切,倒也羡煞旁人。
最先眼红的是苏七,不时哼哼两声有碍风化之类,转头又与要送他荷包的少女谈笑风生,但
到底是没敢真把那权做定情信物的荷包收下,最後不得不又是抓耳又是挠腮的赔不是,惹得
旁人嗤笑连连。
越族的女子奔放而胆大,看中了谁就以送上自己亲绣的荷包示爱,若是对方收下了,当天就
成婚的也不是没有。
赵潜就一连拒绝了好几位妙龄少女,这位出身骁骑营的副将迎阵杀敌从不手软,可面对这样
的架式却是落荒而逃。碧莲和秋素商也被人示了意,不过以男子居多,叫两人好不尴尬。
沧海则戏称这是各花入得个人眼,何必害羞露怯。而几人之中,也唯有她一人应对最为得体
,面若桃李的将人都拒了去。
凤绮罗和杨箫全然不曾遭此盛情,这里任谁都看得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平白省去了不少麻
烦。不过小侯爷倒是找了一位手巧的越族女子讨了两个荷包,分别在上面歪歪斜斜地绣了一
个凤字和一个杨字,再把其中一个塞进了杨箫的衣襟里。
杨箫借机牵了他的手往回走,走到一半又忍不住抱住人亲了亲。凤绮罗双臂环在杨箫腰上,
紧贴在杨箫怀里蹭了蹭。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从背後攀上杨箫的肩头,冰凉的指间碰触
杨箫的颈项,添了三分诱惑,三分迷醉。
杨箫哭笑不得,有些後悔自己不该在半道上就挑起,只是情欲来了,是怎样也压不住的。他
不敢再多耽搁,抱起凤绮罗就回了房,便是身後再有什麽隐忍的笑声,也全都不予理会。
一番云雨,两样风情。若说平日里的凤绮罗美而凌厉,那此时窝在杨箫怀里的他就只能用餍
足的小狐狸来形容了。他将两个荷包并排摆在杨箫心口,翻了一面,再翻一面,除了凤杨二
字有些入不得眼外,其余的都是美好的。
杨箫拉起被子盖在凤绮罗身上,嗅了嗅他清香地发丝,才把趴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人揉进了
被子里。“歇会儿吧,你早上不是没睡好麽。”
凤绮罗团在被子里打著哈欠,迷糊地喟叹了一声,“真好,什麽也不用想,真好。”
杨箫心中一悸,也品出些酸涩无奈来。待哄著凤绮罗睡下,他披衣下床,在窗前默伫了一会
儿,这才磨墨提笔,一蹴而就。
15.
换船从越角到金林,又去了两日,这还是顺风顺水的,加之先前在越角耽搁的两日,抵达金
林时,仍是晚了一日半。
金林那边早得了消息,此时已有人来迎,小侯爷却以不得扰官为由,叫对方吃了个闭门羹。
其实他们这一路走到哪处不是由官府前迎後送左右安顿的,现在提什麽不扰官,纯粹是无事
生非,捏著鸡毛当令箭使。但小侯爷就是著恼,就是存心要叫上头难堪。
如今太子与三皇子两党之争,已渐渐趋於明朗,眼下天下士林莫不三分,要麽仍持观望,要
麽各入一方。而凤绮罗不过是为保全自己家人才与三皇子有协作之意,太子一党就屡屡设伏
动手脚,这口怨气叫他怎能咽的下。再则他既是替三皇子办事,又怎能不叫那人多出些力,
至少也得压压对方的气焰才不愧对於他出京时的雨中之约。
不过既不入官家,也不能随意扰民,好在金林城大,不愁找不到一间上好的客栈包下。当然
,这钱还是由官府出,小侯爷是不会自掏荷包的。
用过晚膳又洗漱过後,凤绮罗嘱了碧莲另选一处歇息,自己则钻进了秋素商的房里。他自觉
这几日都没能和秋素商多说说话,总叫些七七八八地杂事给耽搁了,这晚才特意舍了杨箫来
陪秋素商。
秋素商自得邵阳噩耗传来,就愈发不喜言语,人也望著清减,似乎全凭一个信念撑著。倘若
秋蒙所托之事一直不能得解,只怕秋素商的下半生都要在了无生趣的绝望中度过了。
不过得了小侯爷来陪,秋素商即便是面无喜色,心里也是感激的。尽管小侯爷从来都是被人
呵哄,并不善於劝慰之术,不过这番关切之心,他人岂会不知。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逗了会儿猫,才一同上了床,并肩而卧。那黑猫在塌下喵呜了几声,见
无人理会,也跟著跳上床,隔著被子在两人身上踩了一阵,最後贴著凤绮罗的面颊蜷成一团
,到底还是念旧主。
小侯爷睡觉不算老实,自己一人睡时蹬了被子挤掉了枕头也是常有的事。往常都有杨箫顾著
,再不济也有沧海看著,这一晚却不知是怎麽睡的,醒来时竟然连房间都换了。
正自疑惑著,沧海打了水进来,见著凤绮罗衣衫不整赤脚站在地上茫然四顾,免不了又是一
通好嚼。
“侯爷是越大越活回去了麽?!这都什麽天气了,起床不知披衣,下床不知穿鞋,要是病著
了可怎生得好。外面又不比侯府,样样都备齐全了,要是只是个头痛脑热还好,乡野村医治
这些还是拿手的,可万一犯的是寒症臆症什麽的,还不得把人给活活急死。要我看,还不如
早早回京算了,这差事丢给谁都做得,何必一定要由侯爷你揽下。”
凤绮罗才睡醒本就昏晕,猛地耳边又是一阵竹筒倒豆子似的劈里啪啦,此时更是觉得晕眩难
耐,一下子跌坐回床上,抚著额头直喊“哎哟”。
他是真的被人宠惯了,稍有不适,就要拉著身边的人撒娇,三分疼痛都能被他装出个十分来
,何况现下他是真的眼前一黑,脑中嗡鸣。
沧海被吓到了,以为真叫自己给说中了,慌忙扶著凤绮罗躺下,转头就冲了出去,不多时就
拉著个老大夫进来。
老大夫号过脉,很快就开出方子,原本也不是什麽要不得的大病,无非是著了些凉,又没吃
东西,气血不足罢了。
凤绮罗目送著沧海阴沈著脸出去又进来,端了碗细米莲子羹,还有几碟时令小菜。他现在胃
口大开,倒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就利索的全吃了去。
饭饱人舒,沧海却不许他下床,把他赶回床上,捂了个严实。凤绮罗暗自叫苦,後悔方才不
该将小恙装成大病,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杨箫呢?怎麽不来看我?”小侯爷一不高兴,就喜欢连名带姓的唤著,半分温婉体贴也不
讲。当然他高兴时,杨箫说什麽做什麽都是好的,便是不好也是好的。
“夫人一早就出了门,说是得了线索,和苏七一起寻人去了。”
他们人虽才到金林,要找人的事可不是才开始的,昨日各方的探子就都陆续送回了消息,不
过都是由杨箫经手的。然而这麽快就得了线索,却是出乎意料的。
小侯爷一激动,人又坐了起来。“怎麽不叫上我?!你们这是有意瞒著我麽。”说著就要翻
身下床。
沧海两眼一剜,双手叉腰做夜叉状挡在凤绮罗的面前。“侯爷还是躺下吧,养病最重要,药
已经在煎了,待会儿就该吃了。”
凤绮罗闷闷不乐,心道这是怎麽了,便是他一直惯著沧海的脾气,也少见她这麽对自己说话
的,完全是认了死理,连通融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沧海……”尾音拉得老长。
“不行就是不行。”
“沧海,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我的话你都不听了麽。”小侯爷见软磨不成,便想来
硬的,只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使性子,这个中威严自是荡然无存。
“当然侯爷你是主子,不过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的就是伺候好主子,说的做的自然也全是
为主子好。”到底是这几年长进了不少,沧海的行事作风越来越有凤素娥月明当年之遗风。
她叹了叹,又道,“侯爷若能想得起,自己是如何回到这房中的,又为何而回来,让侯爷出
门也不无不可。”
凤绮罗怔了怔,他还真是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合著衣睡在了秋素商身侧,然後半夜时有
些冷,就信手多扯了些被子盖了,再然後……醒来时就这样了。
“侯爷是在今早被夫人裹著被子抱回来的。”沧海再叹了叹,想著今早的事就颇为头痛。“
我和夫人去时,侯爷身上就搭了被子一角,手足胸都露在外面。而秋公子更惨,连被子都没
得盖,都冻得缩成一团了。”
这话不言而喻,自是昨晚有人扯了全部的被子去盖,後来又自个儿蹬了去。
“秋公子现在正病著呢。大夫说是受寒体虚引发高热,现下药已经服了一次,热度退了些,
不过人还是很虚,也睡著,有碧莲在那头看顾著。”
难怪沧海一早就这麽火大,难怪大夫来得这麽快,怕是药方子都开得与秋素商的那份差不多
,连重新抓药都省了。
小侯爷这才知道心虚,乖乖地爬回床去躺著了,不敢再提出门之事。
晌午过後杨箫回来,得知凤绮罗还是病了,心下又气又怜,暗暗打定了主意,日後就是说什
麽也不能放凤绮罗一人睡了。当然因了这事,凤绮罗也没少被教训,杨箫即便是不会多加苛
责,约法三章之类的还是有的。
但好在小侯爷的病著实是不值一提,被强逼著灌了几碗药,到了下午就又活蹦乱跳。只是秋
素商就没那麽好运了,他本就体虚,这下病来如山倒,哪也去不成,只能安心躺在客栈里养
病了。
16.
谁能料想的到,当年名动天下的国手匠人金林,如今竟是这副凄惨地模样。
姑且不论那只能用一缕缕布条勾连在一起来形容的褴褛地衣衫,也不提那身上的污泥黑垢是
怎样的好比泥巴上墙一层层糊上去的,单就说那湿湿黏黏伏贴在脸上有如隔了夜的糊面条般
的头发,就没人能把眼前的老乞丐与世人口笔相传中“青衣布履纫兰佩”的金林联系在一起
。
“你确定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小侯爷一脸古怪,盯著眼前的人直发楞。莫说他怀疑不敢
信,就是沧海苏七,也是存了七分疑忌三分困惑。
杨箫附耳道,“种种线索都指向他了,是或不是,也待试过才知。”
其余有可能的人他们已事先排除过了,就剩这老乞丐,半疯半癫半真半假,却是最有可能就
是他们要找的人。
“话是不错,可这要怎麽试?难道让他当场做个东西出来麽?”凤绮罗本想上前瞧个仔细,
可实在是经受不住老乞丐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酸臭味,还是站在了原地不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