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眼花,还有,小心下巴掉了。”惊雷公子好心地提醒他,一脸满不在乎,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能医好他的眼睛?”总算从震惊中回神,孟天扬惊喜地看着狡笑如狐的少年。
“那当然。”少年很神气地仰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我可是雷神之子风惊雷,除非已经被剁成肉酱或烧成了灰,就算死人,我也可以让他再坐起来。如果救不了,那也是我不高兴救,可千万不要怀疑我的本事哦。”
如此自吹自擂的风惊雷,倒和紫冥有些相似……连自己都未觉察,碧落已轻轻笑了,先前的阴郁神情一扫而空。
“哇————”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风惊雷盯着碧落容光焕发的妩媚笑颜,兴奋地一敲折扇:“想不到你笑起来这么美,哇,好像啊,真的很像……我说什么也要救你了。”
雷鸣般的大叫让守城兵士个个堵起耳朵,拿着被褥返回的小丁和大胡子老远就听得头昏脑涨,可穆晟皇爷的命令不敢不从,一手捂着耳走近,将被褥朝碧落脚下一放:“瞎子,算你走运,先前皇爷经过,看你可怜,叫我哥俩送棉被给你——”
才露出的笑倏忽僵住,碧落长发抖动着:“什么……皇爷?……”心,突然像被触了一下——之前那默不出声的陌生人,那紧紧扣着他手腕的……
“除了当今圣上的皇叔穆晟皇爷,京城哪里还有第二个皇爷?”大胡子悻悻道,想起好事被龙衍耀打断,忍不住又色迷迷朝碧落望了两眼,突然一愣,这瞎子脸上的疤怎么不见了?念头没转完,已被小丁连拖带拽地拉回班列:“死大胡子,别再乱看,被皇爷知道,小心掉脑袋……”
原来真的是你,龙衍耀……长发不再颤抖,静静披落双颊,慢慢地,碧落泛起浮云烟柳的笑——原来龙衍耀已见到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地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是真正地放下我了……而我,却还在你面前卖弄风情,要用自己来跟你交换那早已被你丢弃的扳指,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指尖轻柔地摸着一直牢牢捏在手心里的两半翠玉扳指,温润而又硬凉的感觉……碧落闭上了眼帘,凭直觉转向身侧的人。
“孟天扬,带我回风雅楼罢。”
一惊之后,孟天扬微微笑道:“好!”碧落是愿意重回他身边了么?……
“喂喂,我还没替你治好眼睛呢!”
风惊雷大叫着拉住碧落,眼珠转了转:“不如我跟你一起去风雅楼好了,一来帮你医眼,再则也当散心。啊,对了,风雅楼是在哪里啊?”
“天山。”孟天扬沉着脸,极不乐意看到这少年黏着碧落。
“哇,天山,好啊!我还没有去过呢,这下可正好,吃住玩乐都应该有人包了罢?”风惊雷的眼睛已笑得找不到了,一回头:“红尘,你去不去?还有无——”
“去!”一直冷眼旁观的红衣人双手一抄,已将风惊雷抱起:“我可不放心让你这小狐狸一个人到处乱跑。”
“红尘,你太操心了,有谁能伤到我啊?我可是雷神之子——”
“谁说我怕你受伤?我是担心你去害人。”红衣人轻飘飘一句堵住了风惊雷刮噪的嘴,平凡的脸朝已面色铁青的孟天扬微一颔首:“先谢过阁下款待了。”
我几时说过要请你们去?!这一大一小两只臭狐狸!孟天扬肚里暗骂,面上却笑如春风:“哪里哪里?两位请!”抱着碧落一跃上马,疾驰而去。红衣飘飞,紧紧跟在马旁,竟丝毫不见费力。云苍一怔,也跟着策马追上。
雪尘滚滚,良久方散,城门外再度恢复宁静,空旷雪地上,只留下君无双一人,仍维持着先前半跪的姿势,默默低着头。日色落在水银色的衫上,寂寞地透明——
“我,也想去的……”
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飘进空荡荡的风里,衣袖微微波动着,头,垂得更低。
**************************************************************************
云过,月露。照上积雪残枝,在晕染昏黄的窗纱投落一片阴影,随夜风挥舞。
更胜日间的冷……
笔直挺立窗前,龙衍耀目光跟着起伏的树影转动——好大的风……城外野地没了屋宇遮挡,是不是更为阴寒刺骨?那两个兵士,有没有拿棉被给碧落?……
碧落的衣衫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白天握进掌中的手腕更是骨节凸出,比从前更瘦……眼一阖,龙衍耀嘴唇抿得煞白,碧落这几天都在靠什么果腹?为什么不回王府?又究竟怎么会,怎么会瞎了双眼?
双手抱头,龙衍耀一声低吼,重重喘息着——当初是我说不想再见到你的,可如今我复了明,你却瞎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我也再不能在你的眼瞳里找到我的影子……
“啊呵,啊……”奋力摇头,想将那双失去焦距的秋水明眸甩出脑海,却反而越来越清晰,最后竟充满整片思绪。眼前翻来覆去的,只有碧落,张着看不见他的眼睛,轻轻地,温柔到极点地吻着已成两半的翠玉扳指,轻轻地……
“……龙……衍耀……”
“……龙衍耀……”
低缓的呼唤一遍又一遍在耳边盘旋,很轻,却带着叫人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否认不掉的情意。
“碧落!为什么?!”
扶紧妆台铜镜,稳住颤栗不已的身子,龙衍耀胸膛若有洪流奔腾,涨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为什么你会流露出那般珍爱万分的神情?你,是真的爱我么?你,不再恨我了么?
你可知道,白天在城外,我有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抱起你,把你带回来?!但我又真的很怕,怕你仍在憎恨我,怕将来又会经历一次被你欺骗的痛苦,这种得到又失去、失去再得到、又再失去的周而复始的痛苦,我受不了!
可我此刻,更受不了任你在夜风里忍冻挨饿!即便只是想象,我也一样受不了……
捏着镜框的指节已泛白,寝室里只听到粗重急促的呼吸。半晌,龙衍耀颤抖的脊背终于平静下来,慢慢走去衣柜,翻出最厚的一件灰貂织锦长袍,一推房门,步入夜色之中。
***************************************************************************
城门早已关闭,唯有城头哨亭尚亮着几盏灯笼,闪出微弱红光。龙衍耀也不叫醒值夜的兵士开门,足尖在墙壁接连两下疾点,已身如轻絮地飘过城墙,一跃落地,没发出半点声响。
放眼环顾四周,却是空旷无人,只闻呜呜风声刮得枯木乱摇,伴着野犬嘶吠——
碧落?碧落呢?到哪里去了?
飞快兜寻了数圈,仍不见人影,龙衍耀黑眸腾起惊惶,抓着貂袍的手忍不住震抖起来,碧落瞎了双目,又没了武功护身,一个人还能跑去什么地方?莫非是那两个淫猥兵士贼心不死,又不忿日间受他训斥,把气出在碧落身上,在他走后便将碧落拖去了别处恣意凌辱?抑或遇到饿兽……
心念及此,他脸遽然发白,放声大喊——
“碧落!碧落!碧落……”
雪地里传来阵阵回音,一声高过一声,惊飞了宿鸟。
无人回应。
“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龙衍耀喉头一阵痉挛,再也叫不出声。双眼直直瞪着黑暗深处,不住喘气——碧落,你到底在哪里?听到我在喊你么?还是你不肯出来见我?
我很懊悔,为什么白天没有认你,没有把你带回王府?我不该把你孤伶伶一个人留在城外的!我如今真的很懊悔!碧落,如果你有听到我的声音,请你出来!从前的种种不快我都不会再在意的,我现在,只想见到你!
“出来啊,碧落!我想见你,想……见你……”
嘶哑地似要从心底哭出来的喊叫,龙衍耀悲难自已地摇了摇头,一点水珠掉落貂袍——碧落,机灵百出,心细如发的碧落,却也是一直都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而今又双目失明,没他在身边,碧落怎么办?
“……碧落……”
更多的泪洒上衣衫,悲戚的哽咽里突地掺进一声惘然轻叹。
“是谁?!”
龙衍耀一悚收泪,回头望着自暗处缓缓走出的银衫男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意态萧然地扫过龙衍耀眼角泪光,君无双淡淡一笑,含着说不出的倦怠:“你也知道回来找他,为他落泪,总算不枉他爱你一场,还为你盲了双眼……”
浑身一震,龙衍耀黑眸猛然睁大:“什,什么为我盲了双眼?!”脑间白光骤闪,似乎有什么很重要却被忽略的东西正挣扎着试图破茧而出——为我?我的眼睛不是君无双医好的吗?换了眼膜才医好的吗?……
换眼膜?!!!
大张的眸子瞬息凝滞,龙衍耀呼吸越来越急——我的眼睛好了,可碧落却看不见了……我怎么没早一点想到?!我怎么竟驽钝到如此地步?!
一团狂乱中,君无双清澈透明的喟叹像巨锤狠狠砸在龙衍耀心口:“你真当我会无缘无故地替你医治?你歼我教众,若非他相求,我何必出手救你?”
“是他求我将他的眼膜换了给你,才让你得以重见天日……那雪融的解药也是他拼着受辱替你换来的,你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反断了扳指,绝情离去……”水晶似的声音难得染上一丝薄怒,但随即平息,君无双悠悠仰望天心,轻叹无语。
脑海已震骇到空白一片,龙衍耀呆如木塑,半天才找回一线神智,听见自己艰涩之至的嗓音:“为什么他不回王府,不来告诉我?我,我……”一股暖流涌上咽喉,噎住了所有话语。
“……那日在野外,是你自己亲口说过,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你,忘了么?……”
忧伤又似讥诮地笑了笑,君无双转身走向浓黑夜色。
“别走!”
龙衍耀一个箭步冲上,颤声道:“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的,告诉我!”
没有停下脚步,君无双只是扬起水银色的宽袖,遥指西方——
“天山,你日间走后,他便遇到孟天扬,回风雅楼去了……”
银影终于没入黑暗,惆怅的叹息仍在风中飘渺。
回风雅楼了?跟着孟天扬?那个曾是你第一次按照自己心意选择的人,纵使被他百般折辱,你却依然无恨的人?……碧落……
木然挺立着,慢慢地,龙衍耀单腿跪伏雪中,朝着西方。手,牢牢揪紧貂袍。
黑发,一动不动地披散肩头,像夜色一样的凝重。
万籁俱寂中,皇城方向陡然飘来深沉回荡的钟鸣,一声声似无停息——
最后一记钟声顿住,余音袅绕间,龙衍耀猛抬头,目光沉黑如墨。
那是宫中的镇魂钟,连响四十五声——九五之尊才能享有的无上专荣……
帝,崩。
***************************************************************************
第一记钟声响起时,君无双便已止步转身,遥望皇城。直至余音袅袅消散,水银色的衣衫依然未动,唯有目光闪烁:九五丧钟,当是瑞霆太子毒发身亡了罢……
风倏忽扬起脑后,吹断了思绪,月色透出云层,竟映上一抹寒芒,飞快掠过君无双骤然收缩的眼瞳。
“君无双!”
咬牙切齿的一声怒喝,紫影却比声音更快地窜近,利剑当头直劈——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剑!君无双眉心一紧,微偏首,几缕发丝断飞半空,手指已无声无息地伸出,搭上持剑的手腕,剑光遽顿。
月一跃,照上紫衣人愤怒脸容。
“又是你。”君无双有些疲倦地笑了笑:“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来死缠滥打做什么?”
“你害死了燕南归,这个仇,我非报不可!”
紫冥很不甘心地一抽剑,但君无双两根手指看似轻描淡写地搁在他腕上,却如同生了根般无法摆脱,他睁了几下无果,只得作罢,瞪着君无双:“除非你杀了我,或是永远别被我找到,否则,我是跟定你了,见你一次,就杀你一次,总有一天,要你替他偿命。”见君无双蹙起了双眉,紫冥嘿嘿一笑:“我便是这般阴魂不散,你若嫌烦,就早点让我杀了罢,哈哈……”
眉一扬,君无双终是忍俊不禁,笑叹着松开了紫冥手腕。
刷的收剑入袖,紫冥揉了揉酸痛的腕骨,一抬头,却见君无双已渐渐行远,忍不住冲他背影大喊;“你怎么不动手?我可不会就此善罢罢休,下一回,说不定我会养些新的毒物,还会找一大堆帮手来群殴,你可别后悔!”
“随你!”
君无双水晶似的轻笑里带上若有若无的骄傲,回首哂道:“我决定的事,不会再改!只不过,你真的认为杀了我,就能慰燕南归在天之灵么?”倦然一笑:“他那时若非有心寻死,又何必扑上前以身挡剑?即使当日没有死在我的剑下,他也会另找机会自行了断的。你为何堪不破,非要报这无谓之仇?”
紫冥霍然一震,说不出话来。
“……你只是不肯相信他就那样丢下了你不管,才一厢情愿地咬定是我杀了他,害得你们阴阳殊途……”摇了摇头,君无双长长叹息:“你和碧落,都是在自寻烦恼,自欺欺人。呵,那燕南归,还真害你二人不浅——”
“住口!不准侮辱他!”
紫冥原已有些恍惚,但听他言里辱及燕南归,如何按捺得住?大吼一声,斯文的脸顿时乌云密布:“他被你利剑穿胸难道是假的?你何需狡辩?要不是你出手,就算,就算他想自尽,我又怎会任他死去?”
冷笑着,君无双果真住了口,拂袖就走。
紫冥咬着牙,眼看水银色的影子最终没入夜幕,心头却仍因君无双方才的一番话如有万蹄纷踏,翻腾不息——他真的是在欺骗自己么?突地以手掩面,逸出数声酸涩之极的笑。
这许多天,一直在奔波寻觅,盘算着如何为燕南归报仇,才能让自己不再空虚得发疯。只因心一旦沉静,燕南归临终前的模样就会泛上心田——嘴角淌着血,却含着笑,那种终于得到解脱的、如释重负的笑……
“……少主,今后……不能再替你做饭了……”
“燕南归————”
大叫着一拳打上树身,直震得四下枯叶簌簌飘落,紫冥双肩不住起伏——燕南归,你就真的弃我而去了?再也不为我做饭洗衣,再也不管我了?……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扑过来?你是想为我挡住君无双的剑吗?可你知不知道,我宁可被利剑穿胸的人是我自己,也不要你死啊!
我只想要你快乐!你相信么?从我看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今后都要让你快乐!
当时,我还只有三岁罢,正在父亲尸身旁哭,是你抱起了我,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哄着我,叫我不要再哭。可我却看见你暗中别过了头,偷偷抹着泪水……那一刻,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也就在那一刻,我发誓,要让你从此以后都快快乐乐的。
自那天开始,我日以夜继地勤练武艺,做梦都盼着能早日长大,成为一个比你更高大、更强、可以保护你的男子汉!我总是学不好洗衣做饭,要你时时为我操心,那都是我故意的,只有这样,你才不至于整日沉湎在对我亡母的追怀之中!甚至,你迷上了与我母亲容貌相似的碧落,我也就顺你的心意,把他带回了苗疆,还耗神替他解开哑穴……你真以为我是为和你打赌吗?我只是想要你快乐啊!
“……这些,你都知道么?……”
抬起头,紫冥凝望天心,喃喃自语。
月冷,树摇。多像梅山上的那个夜晚,他孤独卧在梅树枝头,看着不远处茅屋窗纸上映出的那两个交拥缠绵的身影……
眼一闭,风过处,仿佛也如那夜般,掺着喘息、呻吟……还有燕南归温醇暗哑又充满情欲的声声呼唤——
碧落!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燕南归……”低不可闻地呢喃着,紫冥黯然垂首,整个人靠在了冰冷的树干上——你,就这样丢下我了。
第三十一章
“碧落,觉得如何?这天山脚下的寒气还受得住罢?”
微微笑着,孟天扬接过云苍捧上的狐皮长袍,朝前方挺立的背影走去。晨旭洒落院中积雪,折出一片耀眼的白,映上碧落墨缎似的长发,凝着水珠。
碧落,定是又已站了很久。自回总堂后,碧落总喜欢一个人独立院里,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个爱玩闹,爱向他撒娇邀宠的碧落……俊雅的面容笼上一层阴影,随即又复散开,孟天扬将长袍覆上少年纤瘦肩头:“穿上它,别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