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我睡得很安稳,竟然什么梦都没有做。睡下和醒来见到的场景不同,我也早习惯了,大概别人也习惯看到韩悦炀抱着睡着的我的样子了,真觉得自己还像一个婴儿一样。随便吃了点早中饭,我踏进工作室,看到平时一直使用的电脑,伸出的手竟一时犹豫起来。狠下心,我按下电源开关,打开了日记。
手指又僵硬了,我不知道写什么好,靠上椅背,我向前翻阅着这个近千页长的文件。快速的翻阅使得我什么都没能仔细看清,但我唯一知道的便是不停出现的那一句话。
——我爱你,红。
我几乎瘫在椅子上,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指一个个地敲入字符。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大概再也不会开启这个文件了。红,我负了你,也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但,求你别再来找我,只有你的平安才是我唯一的慰藉。跟着翔,以后继承欧氏集团,我偶尔在新闻里听到你的消息这就够了。你还小,不必执着于我一人,还有很多人愿意来爱你,甚至比我更爱你,所以求你不要再踏入硕业的势力范围了,不要让自己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这样的事,我无法忍受……
恍恍惚惚地写了几百字,也许有几千字了,我不知道。移着鼠标指向保存按钮,我又踌躇了。时间点点滴滴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手指木然地按了下去。
了结了,一切都了结了。我无力地靠着椅背,手掌摸向胸前,紫水晶已经不再那里了,我已经把它交给红了。韩悦炀不知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屋子里的计算机每天都在用极为隐蔽的信道发送着消息,每次我按下日记的保存按钮的时候,我的日记,记起来的小时候的一些不成文的片断,心情好时在画图工具里的涂鸦,平日里浏览的网页,每时每刻在电脑面前做的事,都被整理加密发送,只有工作上的程序代码和一些技术文档出于商业秘密原因被筛了下来;而接受的那方,是我的涟光。但是要打开这些信息,只有我的涟光还不够,唯有在两台涟光上插入“钥匙”,输入密码才能打开涟光中最机密的部分——除了这些传送的信息,还有过去的日记、回忆以及我不想公开的涟光的和一些其他的源代码和技术思想。那三个密码,红一定能想得到的,所以这一切都交给红吧,如何使用也都交由红吧,如果他想把它们用于欧氏的发展,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因为现在这一切都是他的了。
安静的屋子里,我发呆着看着机器上点灭的指示灯,抬头看看钟,才1点多,离韩悦炀回来还有好几个小时。我竟然开始企盼他早点回来了,也许吧,事情弄成这样,妮雯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所以如果韩悦炀回来了,至少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单。
傍晚,门口传来保镖们开门叫着“炀哥”的声音时,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无聊地看着电视。韩悦炀进门很意外地看着我的举动,走过来摸着我的头。
“怎么了?”
“等你回来。”我开口道。
他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反常,有种说不出的夹带着惊喜和担忧的冲动,这回轮到我不解地看着他了。“怎么了?”
“……不,没什么。”韩悦炀说着把手上的一个袋子递给我,“我让人给你找的,还真不好找。”
袋子里面是一个盒子,我掂了掂分量,拆开一看,竟是一把崭新的与我的那把一模一样的枪。
“你昨天在那里弄丢了吧,我让人去找了也没找到,只好重新弄了一把。这个型号的还真是不太常见,幸好正好有人收藏了一把,否则我要打算专程去订了。”
我稍稍一楞,韩悦炀对我的观察确实十分仔细,也许是昨天替我换衣服时发现的吧。我轻轻一笑,“谢谢,哥。”
“看到你笑就放心了,我今天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韩悦炀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没事就好。”
我把枪从盒子里取出,拆开检查着每一部分。的确和那把一模一样,但是仍旧不同,那把枪上记载着我与红并肩作战的一幕幕,那把枪上有着红偷偷刻上去的记号,这一把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两天后的休息日,韩悦炀一早到了我的房间,告诉我幻火离开香港的消息。到工作室亲自证实了红的离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再不会感到心痛,因为我全部的心已经随红而去了,胸口跳动着的只是一个维生的机制而已。
吃完午饭,我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韩悦炀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突然伸手过来拨着我的刘海。“迹悦,你的头发是不是该去剪剪了,来香港后一直没去理过发吧,看都这么长了。”
我摸了摸后颈,果然已经很长了,自己都没留意到。上次理发好像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
“的确是该剪了,上次剪是晚宴那阵子的事了。”
“什么晚宴?”韩悦炀有些迷惑。
“你忘了?去年夏天见到你的那次。”我捧着杂志一边随口回答着,眼睛的余光探测着他的反应。
他意外地怔了一下,接着带着回味的色彩说着,“那次吗……你不知道那时我是怎样的心情,隔了十多年再次见到你,从那么小的时候突然看到你已经长得那么高,那么儒雅,我几乎忍耐不住想抱住你的念头。”他顿了一下,把话题转了回来,“既然那么久没打理过了,现在正好有空,我陪你去美容店吧。”
我转过头,“哥,你不用操心到这个地步。”
“操心弟弟可是当哥哥的特权,”韩悦炀微笑着,“要不我帮你剪?”
我一吃惊,脑海里浮现出来过去给红理发的情景,以及更久远以前的,“算了,还不如我自己弄。”
“那么不相信我的手艺?”
“相信你的结果就是弄得我一个多礼拜不敢出门。”我斜了他一眼,小时候他曾经把我的头发剪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东少一撮西少一块,使得我呆在家里还不愿把帽子摘下来。
韩悦炀脸一黑,大概没料到我把这种事也记起来了,双手搭上我的肩,表情严肃地对我说,“迹悦,那只是一时失手,后来我很认真地学过。”
“是吗?”我慵懒地抬了抬眼皮,“你有没有在自己的头发上试过?”
“……”韩悦炀竟又一次被我说地辞穷,接着噌地站起来,“好啊,竟这么不相信我,我今天非给你理发不可。”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三步并两步地上楼去,突然听到笑声,放下杂志回头,只看到那几个保镖捂着嘴偷笑着,其中一个较年轻的碰上我的视线再也忍不住,暴笑起来。
“迹……迹哥,你真行!从没见有人能把炀哥弄得如此尴尬的,哈哈……”
哪有这么好笑!我突然一阵羞愧,操起韩悦炀咖啡杯里的勺子朝他掷过去,虽然没红那么厉害,但要命中那么大个头的目标丝毫不是难事。瞄到目标想躲,我又适时地添了一句,“我哥特别中意你身后的花瓶。”
果然他的行动一愣,接着便传来脑门被击中的惨叫声。那里当然没什么花瓶,看着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正准备继续看书,楼梯上传来了声音。
“我发觉你也挺会整人的,迹悦。”
我回头,看到韩悦炀拿着梳子剪刀、一条白床单和几本书下来了。我皱了皱眉,心里拉着不祥的警报,但终究是逃不过韩悦炀的,被他按在椅子上,脖子上围上床单。韩悦炀拿着剪刀,翻着男士的时装杂志,笑眯眯地挑选着理想的发型。
我又开始叹气,继续看我的科技杂志,“剪短些就行了,”我实在不会指望他这个老大能剪出什么好看的发型来,“剪之前最好把我的头发弄湿点,这样好剪。”
韩悦炀恍然大悟般地点着头,让佣人去找一个喷洒壶来,周围又传来噗噗的窃笑声。他们难道认为我是韩悦炀的克星吗?我倒认为他是我的克星才对。
折腾了近两个小时,他终于大功告成了,拿来镜子让我看效果。“怎么样?这次不错吧。”
我转了转头,他似乎只是把每根头发缩短了个相同尺寸,真不知道这么件事怎么会要两个小时。我看着他自满的样子,暗自下了判断——他离开佣人估计就过不了几天日子了。
“哥,下次你还是陪我去美容院吧。”我摸了摸后脑的头发,看都不看他地解下床单拍去身上的碎发,面无表情地说,“一般人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也只要12年。”
韩悦炀听懂了我的嘲讽——12年里就进步了这么点也值得沾沾自喜吗——顿时脸上布满了黑线,叫来佣人收拾残局,自己沮丧地向楼梯走去。保镖们已经放肆地大笑出来了,我依旧平静地看着杂志,心中却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涌动。爱炫耀的哥哥,喜欢捉弄人的弟弟,还有一些开朗耿直的兄弟,这是不是可以称作其乐融融?我,没有了心的我,其实是不是也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手无意中压到那把新的枪,眼睛看到那条雪白的床单,我忽然冲动地喊住了韩悦炀。
“哥。”
他讶然地回过头,我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会叫住他,但话语不由自主地从嘴角边流淌出来了,“一片空白……我现在已经变回一片空白了,想要染成什么颜色,就看哥了。”
韩悦炀愣了很久,终于微笑着开口,“你很适合蓝色不是吗?”
第37章
日子一天天地没什么变化,但我知道时间的流逝点点滴滴地改变着什么。我试图接受着周围,接受着硕业,硕业里经常与我有往来的人,尤其是那几个保镖已经与我混得很熟,那个被我用勺子砸过的阿昊摸清了我的脾气,知道我不好惹,但还是偶尔开着我的玩笑。
幻火放出的悬赏收回了,就在我收到涟光回馈来的机密区被查看的消息的第二天。红果然成功地破解了密码,那么那些文档他也已经看过了吧,这样就好了,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没了悬赏,我开始安心地出门。既然已经在众人面前暴过光,幻火也来过了,我没什么顾忌了,远程工作在继续着,但也有干脆直接去公司里解决问题的时候。我的露脸一时间成了硕业内部一大话题,每次去都会获得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除了电子部门的工作外,韩悦炀开始让我做一些帮派内部的情报搜集分析的工作,因此总部也成了我出入的地方。生活很充实,没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我还是不知道,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我真的能完全放下过去生活在这里吗,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吗?
疑虑归疑虑,硕业的人渐渐地在接受我,我在硕业内的威信在提高,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的事了,甚至开始有传言硕业的第二把交椅很快会变成我的。
“纯粹是个谣言不是吗?”我从阿昊口中听到这个传言,稍稍皱了皱眉,老二不是有李炙铨在吗,韩悦炀重视我只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特殊而已。
“迹哥你就别谦虚了。”行驶中的轿车里,阿昊坐在我身边,“像迹哥这样身手又好,头脑又好的,兄弟们也都很佩服你。说起来炀哥也真是厉害,能把这么个弟弟藏了十几年。”
把我藏了十几年吗,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了吧。
“不过说实话从迹哥的外表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什么?”我随口问道。
“长得那么书生气,笑起来那么温柔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竟然那么适合干这一行。”阿昊搔搔头,“我形容不太好,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许迹哥这样的人更可怕,让人不设防。”
“是吗。”我轻轻勾了勾嘴角,“我哥不也是这样?”
“所以炀哥也是被追着的大众情人。”阿昊小声透露着,在我面前怎么数落韩悦炀也不会遭我的报应这点,他已经十分清楚。
我皱了皱眉,视线离开了手中的一叠资料,“‘也’是什么意思?”
“迹哥没听说?”阿昊似乎又找到什么乐子了,“现在硕业公司里那些小姐们心中最理想的情人就是迹哥阿。”
车像串通好了一样在此时一刹车,我朝前一冲,差点没形象地撞到司机的椅背,活了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还有这种魅力。我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继续看我的资料。
“我没在瞎说啊,迹哥外表又好,年纪轻轻就当上技术总监,而且又是炀哥的弟弟,女人理想的对象也就只有这些要求了。”
“瞄准财产的话不如直接去追我哥,我哥还比我更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不是吗?”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车已经停在公司楼下了,收起资料,打开车门径自走了出去。
“啊,等等啊,迹……兰先生。”阿昊和其他几个保镖连忙跟了上来。
我稍稍放慢了脚步,韩悦炀吩咐过他们在公司的人面前不准叫我迹哥,这点倒是记得很牢。大堂的接待小姐看到我,立刻告诉了我会议的房间号。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什么,现在看来的确公司里的年轻女职员们看到我都笑得像花儿似的。
“迹悦。”
我正朝着电梯走去,没想到韩悦炀已经坐在附近的沙发上了。我看了看周围,确定他的确是在向我走来,准备与我同乘电梯上楼,“你不迎接那些合作人,在这里等我干什么?”
“谈判中翻译的好坏可是至关重要的,我怎么能不来讨好你这个全程翻译呢?”
“讨好?可惜我几乎整天和你在一起,现在多这么一分钟也没觉得什么荣幸。”我懒懒地回答着,昨天硬让正在编程劲头上的我停下手头的事,给我一堆资料告诉我今天要法德意三国语言的谈判翻译,这是人做的事吗?还编什么谎话说什么临时找不到人手,凭他韩大总裁的面子还怕在香港找不到翻译?分明就是想趁机炫耀自己的弟弟,所以从昨晚起我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你的嘴怎么老是不肯饶我?”韩悦炀哭笑不得地看着我,突然凑近了过来,“谈判成功的话,过会儿一起去孤儿院看雯雯怎么样?”
我的眼睛一亮,真的好久没见过那个活泼的孩子了,“好吧好吧,我会努力工作的,韩总。”
韩悦炀皱了皱眉,“不是哥哥?”
我冷笑着,“想要讨好你弟弟我,你的修为还差着远呢。”
“……好你个小子,竟然对哥哥不敬起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韩悦炀咧开嘴笑着,双手一起伸了过来。我条件反射地要挡,但无奈一手拿着资料,一手提着笔记本电脑,很快便被他压到了电梯的墙壁上。
“老老实实叫一声哥哥,嗯?”韩悦炀眯着眼威胁道。
“哼。”我撇过头。
“不肯叫吗?”韩悦炀似乎越来越有兴致,转过我的头,再要发话的时候,不料电梯停下了,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韩悦炀的女秘书看着我和韩悦炀这极其暧昧的姿势,张嘴却结巴得什么也说不出,只有断断续续的“啊”的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手里一松,文件掉得满地都是。远处似乎还传来一些女性的尖叫声。
完了,这下谣言要从我和韩悦炀的同性恋问题进一步发展为兄弟恋了,如果照阿昊的说法的话,公司里的年轻女性大概都要哭死了。
“咳嗯。”我清了清嗓子,甩开同样处于尴尬的韩悦炀,走出电梯蹲下把散落的文件拾起整理好递给秘书,同时绽开平日里的亲切微笑,“林小姐,韩总今天心情不太好,可能的话今天就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
她愣愣地点点头,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红晕。我笑着说了声谢谢,迈开步子向会议室走去,身后的韩悦炀匆匆命令着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接着不顾绅士形象急速追了上来。
“迹悦……”
“我会好好翻译的——我还不至于会公报私仇。”
谈判很顺利,谈判后韩悦炀也确实履行承诺地带着我去了孤儿院。妮雯隔了几个月重新看到我们,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我与妮雯聊了一个多小时,故意忽视着韩悦炀的苦瓜脸,他那是罪有应得。
一回家,我就独自进了工作室,喝着茶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我突然觉得好笑,突然觉得我似乎变得很刁钻,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说,我只有对韩悦炀才这样刁钻,难道因为他是我的哥哥?难道这是我撒娇的方式?但不管怎样,这次是他太过分,竟然在公共场合开这种玩笑!
我踱到墙角的玻璃橱边,盯着那只蓝蝴蝶的标本。“原谅我吧,我美丽的蓝蝴蝶。”刚才在车上韩悦炀试图这样道歉,我自然充耳不闻,不过为什么韩悦炀的父亲会把我和蝴蝶联系起来呢。韩悦炀说我适合蓝色,大概也是因为这只蝴蝶的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