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开进村子的时候,王连生正蹲在自家后院里抠石头玩,低着头脸上挂着两行青鼻涕,瘦瘦的抓子深深的掘进土里,眼看着两条绿线越拉越长快要滴到手背上了,才恋恋不舍的哧溜一下吸回去,他的鼻涕功是同村的孩子里最好的,谁都没话说。石头抠了半天也抠不出来,他终于放弃的站起来,向鸡圈走去,平时这个时候,连生的奶奶总要颠着小脚追在后面骂:"死败家崽儿!你又去掰我的鸡,你去玩点别地撒!"
"老太婆,哪里有么司好玩地撒!"
鸡圈里只有两只鸡,一公一母,每次母鸡被连生追的满院子乱飞的时候,公鸡就不自量力的挺身相护,让连生觉得非常有趣,手上的鸡毛毽子又多了两个。但是过了不久连生妈病了,公鸡被熬了汤,鸡圈里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母鸡,飞也懒得飞,这个游戏也渐渐变的无聊起来。今天有点奇怪,老太婆也不来管她那只金贵得不得了的小母鸡,连生觉得没意思了,他转头瞧见前屋围了一大圈的人,精神一振忙向那看热闹的人窝儿里钻去。
人群的正中央,连生妈披头散发的抹眼泪,几个戴着大盖帽的搀着她,"大嫂,我们已经抓住当初骗你的人贩子了,你放心,这次我们一定送你回家!"
连生奶奶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哪个敢带我儿媳妇走,我就跟哪个拼命!"
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其中的一个大盖帽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塞到连生奶奶的手里,"这是我们从人贩子手里追回来的三千块钱,你们已经触犯了法律,解救受害妇女回家是我们的工作,请你理解!"
连生奶奶把钱丢地上,尖声叫道:"买她我花了五千块!要么就把人留下,要么就还我家五千块钱!"
为首的一个大盖帽摇摇头,搀着失魂落魄的连生妈向村东头走去,村子里路太窄,车子开不进来。
连生奶奶急了,扑上去扯住大盖帽的衣服,叫到连生啊,快出来,你妈要走了!刚才悄悄嘱咐二儿子把大儿子叫回来,怎么现在还没个人影!
妈!连生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人群自动的闪开一条路,连生从斜旮旯里奔出来扑进妈妈的怀里,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奶奶说他妈要走,连生一下子慌了
听到喊声连生妈如梦初醒,搂住儿子流出了眼泪,旁边的大盖帽见状叹了一口气,"李晓兰,你母亲病危在家里等你见最后一面呢。"
连生妈放开儿子的头,"连生啊,你等着妈,妈去几天就回来。"
"真的?" 连生放开了手
连生妈抚摩着儿子的短短的头发,"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嘛!" 连生松了一口气,望向他奶奶
"嫂子!" 听到二儿子的声音,连生奶奶心里一喜,老二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又是个能拿主意的,他一定有办法。
今天在田埂子上远远的望见警车开进村时王银锁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眼下他攥着哥哥的手飞跑,脑子也没闲着,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他也知道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事儿,当年连生奶奶一意孤行,瞒着他偷偷的从山西买了个姑娘,等他发现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造孽呀!他对嫂子有愧,好几个月不敢抬头跟她说话,看到大哥痴痴傻傻的兴奋劲儿就觉得心酸。他发誓一定不让嫂子在王家受苦,他没日没夜的在田里刨食,好不容易还清了债光景好转了些,眼看着连生大了他也从最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到逐渐安了心,试问天下哪一个做妈的能撇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就不信这个理儿!嫂子啊,我王家对不起你我王银锁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你可千万不能走哇,你走了,连生就太可怜了,你走了,这个家就散了呀!
"嫂子,我求你了,看在连生的分子上,留下吧!"
王银锁拉着他哥一起跪下,给他嫂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可以留住她。傻子被扯了一个踉跄睁着白多黑少的小眼睛在旁流着口水呵呵的笑......
众目睽睽之下连生奶奶好心疼儿子,更心疼孙子,她满怀期盼的看向儿媳,李晓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银锁,神色复杂。这几年他的辛苦他的好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我就活该跟一个白痴过一辈子吗?!我也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女人,我也需要一个男人来疼来爱。可是你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这张脸我一看到就想吐!想到这里,一股怨气就涌上心头
"王银锁,你求我也没用,你摸着良心问一问,我也受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你们家了!"李晓兰说完上前两步抱着连生的头在他脸上亲了亲,温热的泪水又滚了下来,王银锁跪在地上无言以对,哥哥是个什么样子的他最清楚,嫂子对这个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自己还有什么脸求她留下来?
李晓兰转过头擦干脸是决绝:"警察同志,我们走吧。"
连生奶奶忽然尖叫起来:"乡亲们,这些人想从我们石溪村抢女人,大伙儿可千万不要放他们走了!"谁不知道这个石溪村穷得麻花都拧不出一滴油,向来只有女子外嫁,没有新妇登门的,村子里多少光棍汉子三十好几了还没摸过女人,借钱向外买媳妇的人家不在少数,连生奶奶的意思很明白,今天放走了李晓兰开了先例以后石溪村的媳妇就等着全跑光吧!
人群骚动了,有的人已经握紧了手心里的扁担和锄头,见情况不妙,几位警察便护住李晓兰急速向村东头撤退,王银锁站起来,他不怨嫂子,只是妈呀你好糊涂,公安局里的人哪里会容你胡闹?你这一闹寒了嫂子的心恐怕连生以后在也见不到他妈了。越来越多的人围上了堵住了路,人们撕拉着,怒骂着好象要发泄多年贫穷带来的愤懑--哗的一声警车的玻璃被敲碎了
一个警员果断的拔出枪,对天放了一枪,人群一下自被震住了,趁着这个空挡警察们带着李晓兰钻进了满是玻璃渣子的警车
这一枪却震醒了傻子王金锁,扭过头看见女子消失在车子里的身影,他忽然像发了疯的牛一样撞开人群
只听砰的一声,车身被撞了一个碗大的凹,他两只树根一样的手臂死死的扒住车身
车子的轮胎打了一个滑,吱的一声绝尘而去,几秒钟就就不见了影。
傻子嗷嗷叫着满脸是血摔了一个狗啃泥
袅袅升起的白烟中有硝火味,连生奶奶一屁股座到了地上。
傻子呜呜的哭了起来,爬起来要追,被银锁一把抱住,"哥呀,嫂子走了这个家里还有我啊!"
傻子听不懂,手舞足蹈的要去追他老婆,被银锁拦腰抱住,发急了在银锁身上又踢又打,傻子一身蛮力不知轻重,银锁虽然也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可他就是不肯松手一动不动任他哥折腾,鼻子很快被打出了血。
周围的人有看不下去的上前帮忙按住了傻子,银琐感激的笑笑,也顾不上擦一擦鼻血,去扶起了他妈,
连生奶奶好似失了魂魄,呆呆的望着他,银琐强颜欢笑的劝慰道:"妈,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现在我们王家也算是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了。不怕,连生还在,以后咱们都指望他呢!"
年生奶奶听这话前半段咂摸着不是个味儿,听他提到连生时又觉得宽慰了许多,她把连生唤到跟前来,拉住了手细细的看,这孩子长得清秀像他妈,连生奶奶心里越看越爱越看越酸
连生抬起眼问银锁:"伯伯,我妈什么时候回来?"
银锁说了一句让连生听不明白的话:"以后你就把伯伯当你妈吧。"
连生不懂,伯伯是伯伯,妈是妈,伯伯是男的妈是女的。唉!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妈会给连生做好吃的,妈会唱歌哄连生睡觉,妈会给连生吃奶奶,连生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妈妈呀!这次要去几天呢,连生已经扳着指头在数了。
2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连生妈一点音信都没有。李晓兰走了没几天,连生就缠着奶奶要妈,连生奶奶当着连生的面诅咒李晓兰不得好死,连生骂了一声就去找银锁,银锁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解释,只好含糊其词今天过了推明天,明天过了推后天。家里有三张嘴等着他喂,每天天不亮就要下田,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一天回到家后骨头就像散了一样饭也不想吃就一头载倒在破破拉拉的凉席上睡得像死猪,连生奶奶看到银锁这样心又疼起来了,有时候傻子发疯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就喊连生去把伯伯叫起来,银锁毕竟年轻,骨碌一下又爬起来,洗把脸又去帮连生奶奶摆碗筷。一家人晚上坐在一起吃饭,这是银锁的坚持。
连生最近很沉默,自从他逢人就问他妈什么时候回后,村里人见了他都绕道走,他从人们眼睛里看到了可怜和嫌恶,直到几年后他学到高中的一篇课文叫《祝福》读到了祥林嫂他才明白自己那时是多么讨人厌,他还作了一些哲理性的思考,比如这嫌恶里是否还包含着恐惧嫉妒幸灾乐祸,当然,这是后话了。
总之,这大大伤害了连生异于常人的自尊心,这也难怪,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还是每天一个鸡蛋雷打不动,连生妈还在的时候没个星期都给他做一碗汽水瘦猪肉,傻子爸爸要来抢,连生奶奶就颠着小脚赶过来劈手一个巴掌,傻子的哭声让连生觉得心烦,但是丝毫影响不了他惊人的胃口。
连生觉得肚子里住了一条馋虫,怎么吃都吃不包,怎么吃都还是这样瘦骨嶙峋,皮肤白得碜人,眼睛像猫儿一样夜里会发光。他相信馋虫与他生命相系休戚相关,虫死了他也活不了,这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每天放学后都要在那可以望见进村小路的山坡上坐几个小时的事。
连生咽了一下口水,连生妈走后鸡蛋和猪肉的任务就落到了连生奶奶身上,老人身子骨还健朗,但是自从连生奶奶咒了他妈以后祖孙两人就没说过话了,连生不想碰碗里的那颗蛋。扒完饭抹抹嘴就提着书包出去了
连生奶奶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银锁叹了口气,用筷子把把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朝碗里挑了挑,"妈,我呆会儿给他送去。"
银锁寻思着连生马上就要升初中了,自己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又没有一艺之长才受苦受累,现在粮食卖得又贱,决不能让银生像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只会出死力的农民。不能把孩子给耽误了,县城的中学离家远,看来还得住读。他跟连生奶奶商量起了那三千筷钱的事
连生奶奶也不是个没头脑的人,当年就是因为把钱拿去给金锁买了媳妇不得不叫银锁辍了学才耽误了老二的一生嘛!为这她一直后悔,金锁虽然活得像个猪狗却没吃着苦,相比起来银锁活得连猪狗都不如啊!连生奶奶原本打算用这钱再给银锁娶房媳妇,现在也有些犹豫了
"妈,我才二十四岁,不是还年轻嘛,这事急个么司撒!" 银锁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连生奶奶还有买人这个念头。
连生奶奶白了银锁一眼,"不急不急!你哪里知道我作娘地心!"
娘儿两个吃完饭,银生就捧着碗进了自己的小屋,连生娘走后,连生不肯和傻子爸爸一个房间,就搬过去和连生奶奶一起睡,这段时间祖孙两个闹别扭,晚上睡觉时连生贴着墙壁一动不动,连生奶奶就把连生轰出去了。
"有本事你就去山西找你妈!"
连生正扒在床上做作业,银锁把鸡蛋碗放到他的手边,连生把碗一推说不想吃,他最讨厌别人在他做题的时候打断他,银锁以为他还在赌气,劝慰着把碗又朝他鼻尖推了推,连生火了,用手臂使劲一挥,"天天都吃这东西,谁稀罕!"那只蓝瓷小碗翻了一个面,发出清脆的一声从床上坠到地上碎成了八瓣
两人都吓了一跳,银锁的笑容僵在脸上,连生皱皱眉,又扭过头去做作业了
银锁心疼地上灰仆仆的荷包蛋,顾不上去收拾碎片,用三根手指把蛋夹起来,咕噜道洗一洗还可以吃嘛,连生没理他,支起耳朵听见他出去了一会又进来了,眼前出现了一只水淋淋的荷包蛋
银锁也不罗嗦,问道"你到底吃不吃?"黝黑的手指上沾着油油的水珠
连生摇摇头
怎么办?放到明天就会馊掉,银锁瞪着手中的鸡蛋,塞到口中嚼了几口吞掉了。
银锁吃掉了鸡蛋出去冲了一个冷水澡进来时连生已经做完了作业,躺在床上。这几天因为连生要过来睡连生奶奶换了一床新凉席也不那么扎人了。
连生看见银锁进来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紧紧的盯着他,"伯伯,我妈到底回不回来了?"
银锁现在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头皮发麻,连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提他妈了银锁以为他已经接受了现实
他没注意到连生问的不是什么时候回来而是回不回来
"说不准,可能下个礼拜,可能下个月吧。" 银锁笑笑竭力使自己装得像一点
连生却没再追问,翻过身,面向墙壁睡了。银锁松了一口气,也爬上床睡在外侧的另一头
连生睁着眼睛,枕头边湿了一大片。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他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想喊却喊不出来,想逃身体却不听指挥,只能战栗着任那东西越逼越近......
半夜,连生从梦中惊醒,蚊子在耳边翁翁的飞,睡得死沉的银锁发出轻微的鼾声,连生坐起来,在黑暗中银锁身体的轮廓有一层淡淡的白光,连生把脚挪了挪,一只脚掌贴上了银锁胸口,银锁的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透过脚底传过来。连生翻起身,爬到了床对侧,钻进了他银锁怀里。跟妈妈不一样,他伯伯的胸膛很硬,筋肉纠结,连生像待哺的小狗一样把脸贴着银锁的胸脯嗅来嗅去,鼻子碰到了软软的东西,很小,连生本能的伸出伸出舌头添了一下,把软软小小的肉豆豆含在嘴里咂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