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室,简陋古朴,香炉里檀香的香味层层叠叠,嫋嫋青烟飘飘渺渺。
楠木小几很有些年月了,有的地方漆面已剥落,有的地方还生出裂痕。上面的棋盘与黑白子引起将云的兴趣。
「好久没有棋逢对手,大师,我们来杀一盘如何? 」冰冷的黑子从将云手指间漏下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曰:戒杀,止杀,不可杀!老纳下棋不求输赢,但为怡情耳。」慧恩大师双手合十。
「棋场如战场,没有杀戮哪有天下? 」
「天下归心在於仁德,而非杀戮。」
「这黑白世界的操守与人间无异,在经过最惨烈的撕杀,机关算尽,拼个鱼死网破。成王败寇是世间万事万物的守则。朕就要像主宰这些棋子输赢一样一统天下,一切尽在朕掌中! 」将云口气激烈起来,坚定又自信的光芒在他眼中绽放开来,照亮了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整张面孔显得格外生动。
慧恩面部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为将云摄人心魂的魄力所震还是因为这番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半晌,他低低念了句。
「统统退下,别扰了朕与大师对奕的雅兴。」
「皇上,这有些不妥吧,这里已经是海宁境内,臣等担心……」侍卫不放心。
「你们不走他们是不会出来的。」将云微笑,话中有话。他一双略狭长的凤眼里,闪著异彩。那是一种老鹰等待捕捉即将上勾的猎物时的眼神。
遣散众人。
开局,布阵。
将云选了黑子,慧恩是白子。黑的阴郁冷沈,白的明亮慈和。
小小的四方格内,另一个战场在开辟。
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移花接木,李代佻僵。
你声东击西,抛砖引玉。
我围魏救赵,调虎离山。
你欲擒故纵,以逸代劳。
我上屋去梯,釜底抽薪。
……
没有血的战场。
没有灵魂的士兵。
惊心动魄却是绝对的。
一直低头沈思的将云突然抬起头凝视慧恩半晌,含著笑柔声道「慧恩大师棋艺高超,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真是让朕佩服的紧。可惜大师现在後无退路,前有追兵,终究也逃不过朕的网罗。」
他就是那样一个普通的微笑,一个眼神,都让慧恩这位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到底有多深的城府,恐怕没有人知道。
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种有特殊意味的暗示。
总觉得他睿智犀利的眼神能穿透一切表面上的虚掩,让任何人在他的眼光中无所遁形。
总觉得他看似温柔的笑影泛著让人捉摸不透的杀机。
他在等,等他的敏锐穿透慧恩大师的不安。
慧恩大师很从容也很沈静,并没有任何局促不安,只是将一粒白子放在它该去的地方,
将云剑眉迅速敛起。
这是一步什麽棋?哪有人下棋时用自己的棋挤死自己的?!这跟自杀有什麽区别?
将云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声音不觉慢慢扬了起来「大师这样岂非等於自刎江东,莫不是不战而败? 」
慧恩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世事如云,难料,难料;世事如棋,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
老人的话总是暗藏著玄机。
白子虽被挤死一片,新的血路却被打开。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 」将云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甲胄下,伤口裂了,温热的血在曼延,从肩膀一直渗到指尖,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大师这一招虽让人防不胜防,但朕的运气一向都不错,朕已经找到破解之法。」
四名黑衣蒙面刺客破窗而入,要杀将云。
小小斗室,刀光攒动,恨生剑舞。
杀意,排山倒海,连绵不绝。密密在二人周身织成一张网。
守在门外的侍卫闻风而动,冲进来将刺客团团围住。
相隔不过数尺处。
将云与慧恩专心对奕,对打斗恍若未闻,光是那份气定神闲就叫人佩服,好象人家要杀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人似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冷酷又冷静得令人折服的人。
慧恩大师拔著手上佛珠,微笑「一个人的运气不是总能这样好的。」
侍卫们已经顺利擒获了刺客,等待将云发落。
将云放下一粒黑子,慧恩再次陷入重围「怎麽样?朕的运气还算不错吧,大师已经没有援兵了,就算再挤死一片白子,也逃不出朕的五指山。」
「陛下,刺客全部擒获。」侍卫道。
将云笑道「大师若肯认输,朕便网开一面。」
「多谢陛下美意。」慧恩放下一粒棋,「天无绝人之路,老纳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哦? 」将云再次抬眼看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里盛开著说不出的东西,看得人心乱。
「陛下,刺客全部擒获,请陛下发落。」侍卫只好又重复一遍。
「皇上仁慈,不忍血溅佛堂。刚才不是已经说网开一面了吗,你等怎麽还问。」慧恩突然接道。
将云没想到会被他钻了这样一个空子,当下一愣,随即又笑起来「几个小毛贼朕还没有放在眼里,放了吧。」
「按照约定,朕已经网开一面,大师是不是就已经算认输了? 」将云反问。
「非也,非也! 」慧恩摇头。
将云冷眼旁观,居然真让慧恩找到一处漏洞。
「老纳已柳暗花明,多谢皇上网开一面。」
将云一个小小的疏失让慧恩有机可趁,再次辟出一条新路。
「陛下,此四人乃是刺客,真的要就这样轻易放他们走吗? 」侍卫问。
「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朕的决定。」将云的声音降到冰点。
当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俩时。
「佛门中人不是讲求凡事顺其自然吗?为何大师现在要负隅顽抗? 」将云诘问。
「顺其自然是种超然,而听天由命便是愚昧了。人各有志,陛下又何必强求。」
「按朕的志向来说,朕应该让刚才那四个人付出代价。」
「上天有好生之德,皇上宅心仁厚,实乃百姓之福。」
「别给朕戴高帽子,朕只是不想扫了雅兴,也如大师所言,不想看到几个小角色血染佛门圣地。」将云哼了一声。
「小角色?看来皇上是势在擒得他们背後的首脑了。」
「知我者大师也,幸好大师是佛门中人,不问世事,若有大师这样一个人跳出来与朕为敌,朕想必要大伤脑筋。」将云幽亮幽亮的目光凝视慧恩。
「罪过,罪过。」慧恩双手合十。
「大师陪朕坐在这里等真正的刺客,何罪之有? 」
「皇上对擒刺客似乎成竹在胸了。」话峰一转。
「可不是,朕等了很久,久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哦?此人是何方高人,竟劳皇上亲自等待。」
半晌。
将云的神色又是似笑非笑,他幽幽抬起眼,一字一顿「真正的刺客,不就正是大师你吗? 」
像一种无声的号令,侍卫们围上来,无数兵刃对准了慧恩大师,蓄势待发。
慧恩临危不乱,泰山崩於前而不变色,他镇定地放下棋子「皇上果然棋高一招。」
「就象这盘棋一样,你赢不了朕了。」将云自傲地一笑「你知道你最大的破绽在哪里吗? 」
慧恩总算抬起头正视他了「在下洗耳恭听。」
「朕不得不承认你的易容术简直无懈可击,若单看外貌,举止,谈吐,你完全可以瞒天过海。」将云轻轻品了口香茗。「只可惜早年朕还是东宫太子时,曾与云游到月半的慧恩大师有过一面之缘,当初我们也像今天这样对奕过,慧恩的棋路绵里藏针,含而不露,哪像你,每一步棋都咄咄逼人透出置人於死地的杀机。朕一直都在给你机会,可惜你至始终执迷不悟。」
「好一个聪明的皇帝。看来我是百密一疏呀! 」慧恩的声音变年轻了,眼尖的他,早已发现将云指尖滴下的鲜血,他朗声笑道「只可惜,当时我的箭若是再偏个几寸,现在的月半恐怕是举国哀丧了吧! 」
将云猛地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双目如炬「果然是你! 」
「慧恩」从头上扯下人皮头套,一头银发顿时如银河落九天,带来错坠时空的星子,刹那银浪翻滚,光芒四溅。
昏暗的斗室四壁生辉,星影摇曳。
「朕记得你的眼睛……」将云盯著他黑色的瞳子。
采臣手在眼睛上一抹,当即恢复两泓盈盈湛蓝,而他掌心多了两片黑色透明的小薄片「这叫琉璃,是从一个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光这两个薄薄的小片就要花上上千两白银。」
将云啧啧赞叹「朕早就听说海宁里异域人特别多,看来所言非虚。倒是你,为了刺杀朕花了不少心思! 」
眼前男子是世间少见的完美与剔透,一直到现在将云还不能相信,他就是伤在这样一个花样美少年的手上。
采臣一笑「这一次你侥幸躲过,下一个回合但愿你还能这麽幸运。」
「来人,拿下刺客。」将云一声令下,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采臣解下袈裟一抖,袈裟就如同一张张开的大网,网住了侍卫的视线与行动,侍卫们对著袈裟乱砍一通。
「小心不要伤了他。朕要活的! 」
袈裟如尘埃委地,後面空无一人。 采臣早已没了踪影。
第四章 狙 击
穿过落雁谷就临近海宁都城虹靳了。
落雁谷的地势并非倚天绝壁,亦无万丈深渊。两边连绵不绝的丘陵山地很适合埋伏。
将云一看地形就知这在兵法上对他们是极为不利的,万一海宁军队埋伏在此,就算他们不会全军伏没,勉强杀出重围也必定要原气大伤。
「传令三军,小心诫备! 」
大军开进谷中。
谷里秋色并不萧条,奇秀缕缕不绝,却暗藏著足以让人心惊孤漠。
寂寥,散发著不祥的气息。
归雁一声长唳,似云箭穿透云霄,直取九重天。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山风瑟瑟,旌旗猎猎。
到了落雁谷中段,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山路崎岖狭窄。
一赤膊壮汉在山坡上等候多时,见将云经过,立即举起一巨石。
巨石至少有百来斤。
他埋伏许久,只等一击而中。
让月半凌熙大帝成为历史。
天时,地利,人合都是经过精密的推算,分秒不差。
山路狭窄,根本无处可避。
月半军队起了骚动。
保护皇上!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危机,不过咫尺。将云显得格外冷静。他勒紧坐骑的缰绳,汗血宝马扬蹄长嘶一声。
螳臂当车!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朕吊民伐罪的决心吗?他抬起棱角分明的下巴,俊美无瑕的脸上有一丝冷笑,不容置疑的强硬。朕决定了的事,天塌下来也不会更改。
刺客蓄势待发,胳膊上精实的肌肉块块饱绽出力量。
「住手!」一声如晴天霹雳的暴喝,震得刺客一阵呆愣。
同时,一道电光带著尖锐的长啸划破万里晴空。
巨石四分五裂,滚下山坡撞得粉身碎骨。山下士兵忙挥兵刃抵挡碎石。
放眼望去,邻近的山坡上银芒明灭不定,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采臣飞扬的银发销成了一团耀眼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紧握著一张紫檀木弓牛筋弦的硬弓,背上斜背著银箭镞。太阳也成了他的背景,衬托他宛如天神的丰神俊彩。
「采臣,为什麽会是你?! 」刺客一脸错愕。
「你不能杀将云! 」采臣态度坚决。
「可是寒异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只听寒异的,就不再听我的话了麽? 」
大汉搔搔头,前一刻的强悍变成了一脸憨谆的无奈「真不知你们在搞什麽! 」
「快走,他们追来了! 」
刺客还想说什麽,见山下士兵开始冲开来,他只好按原来计划好的路线撤退。
采臣眼见刺客要被追上,立即搭箭张弓,抽出数根银箭镞,将弦拉成一轮满月。连射数人,箭无虚发。
中箭的人纷纷滚下山去。士兵掉转矛头来抓他。
追兵已近,箭镞将尽。
采臣并未惊慌失措,只见他腰间弹出一柄软剑,剑身通体泛著奇异的碧色,抖动时分明是一池激荡的春水,哪有半分象杀人的利器。
横扫千军。
华丽眩目的剑法和他的一人样优雅得让人触目惊心。
事实证明,越是美丽的兵器杀人时的残酷也越美丽。
美得让人屏住呼吸,从此不必呼吸;美得让人来不及眨眼时,以後永远不会眨眼。
不留余地,不留生机!好狠的手段,斩断一切,毁灭一切的剑法为何偏偏生就如此瑰丽。
瑰丽得让将云深刻认识到,此人若不能为我所用,也绝不能让他活著为别人所用,他一定会毁了他。
「皇上有令,不要再追了。」将军高声叫道。
军令如山。
将士们立即撤退。
采臣临走回首,深深一瞥,他知道将云也正在看他。
「又是那个银发少年,看上去他与刺客分明认识,定是一路的。」一将军忿忿道。
将云恼怒的目光闪烁不定,薄唇抿成了一条严厉的直线,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采臣,朕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放你生路,几次三番意图刺杀朕,执迷不悔!再不给点颜色你瞧瞧,你真当朕是好欺!
「传令下去,出了落雁谷在谷外百涧坪驻营,处决海宁所有不肯降的战俘! 」
他需要定军心,平民愤。更是在向银发死神下战书挑衅,他得警告一下敌人:他才是主导这场较量的人,他的胜利是最终的,必然的。
後面的行程一直很平静,并没有大量伏兵突然涌出来。
将云讽刺地冷笑,看来海宁真的是国中无人,朝中无将了,这麽好的伏击机会竟然会白白错过。屏障以去,攻入虹靳是大势所趋,下面的仗更是势如破竹了
第五章
百涧坪是落雁谷出口处的一块空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
深秋,放眼望去一片枯黄与萧瑟,春色,夏韵荡然无存,只是落寂地张开双臂准备迎接冬日的霜冷。
今夜是处置战俘白日子,军营中央燃起无数薪火,整个黑夜都要被一种无声的张狂焚烧殆尽。
海宁的主将老将军与乐姬被押赴军营中央的空地,数不清的弓箭,刀戈对准了他们。
只等一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变成马蜂窝。
与外面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比起来,军账内,靠在太师椅里看书的将云未免太显悠闲。
他在一点点磨损自己的耐性。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军帐上映出个削瘦颀长的黑影。
将云好看的嘴角露出个得意的微笑,他等的人终於来了。
一道冰绿的电光割开帐幔背面,采臣面无表情地踏进帐内。
「真是稀客! 」将云笑得灿烂极了,若不是肯定现在是晚上,采臣真要以为是阳光照射进来。
他不会,也不敢轻敌,他清楚地知道,龙椅中的俊美的男人笑得越无害越灿烂,这个男人就越可怕。
很多时候,可怕这两个字不仅仅只代表狰狞的外表而以。
红木小几上,一尊古铜香炉里,散发出幽秘的暗香。
采臣嗅了嗅,觉得这香味很熟悉。
「今晚是朕处斩俘虏的好日子,莫非阁下也是来凑热闹的? 」将云明知故问。
「你不守信! 」采臣沈声指责。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朕与阁下间好象并没有什麽约定。」将云笑道「或者说,你是考虑用自己的命来换你妹妹? 」
采臣颇为自负地冷哼地声「谁说我要换?!我是来救乐姬一起逃走的,压根没想过与你谈什麽条件。」他抽出软剑指著将云,看来他是打算来一招擒贼先擒王。
将云不躲也不闪,「没想到你的想法居然与朕的有异曲同工之处。」
采臣不解,猜不透他扑朔迷离的言中之意。
「用几条命换你一条,朕怎麽算都觉得很吃亏。」
轻薄的软剑渐渐变得异常沈重,采臣的身体软绵绵使不上力,眼皮也困得张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