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太得宠了些,先前正宫在时,万岁爷也最是偏宠娘娘的,如今那位废了,外头那
些人自然是盯那位置盯红了眼睛,我们娘娘岂有不遭妒忌的。又或者。。。”那人更
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这位万岁爷造杀孽也太重了,这几年内争外战,知道死了多少
人。先前敬仁宫的太妃,雍州的四爷,还不都是。。。”
“作死么你”先说话的那个胆子小,骂道:“在这躲懒也就罢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也敢说,怕不被人打死。”
“还知道怕死?!”王仁拎了整壶热水进来,正正撞见,怒喝道:“皇上在这里呢,
还不滚出来。”
帘幕后一阵死默,两个太监爬了出来,自知死罪,连告饶都不敢了。
王仁请旨道:“皇上,这两个人怎么处置?”
倦倦抬眼,挥手道:“送到敬事房去吧,打死了也就罢了。”
“皇上,饶命啊。。。万岁爷,饶了奴才一条狗命吧。。。。”一声话落,那两个人
才哭天泼地的号起来。
“还不快点拖出去!”我太阳穴上阵阵抽搐,拍案道:“杖毙!杖毙!”
“皇上,皇上,”王仁扑过来抱住我,“您别生气,两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嚼舌根,
您别着恼,伤了身子不值当。”
“气也被你们这些奴才气死了,还怕什么伤着身子”,一股恶恼集在心口,太阳穴里
仿佛藏着两颗烫热的小球,鼓鼓跳跃。一脚踢开王仁,“滚!都跟我滚出去!”
这一脚正踢在王仁腰眼上,他痛得趴在地上,还紧紧抱着我的脚,“皇上,您别恼了
,头痛病又要犯了”,又叫外头的侍卫道:“快,快去把孟大人找来。”
“找,找他做甚么?”我心头更怒,指了王仁喝道:“把这奴才给我扔出去。”
那两个侍卫领了命,将王仁带了出去。我紧紧用虎口箍住头部,却无法止住那太阳穴
难受的跳跃,恨不得往墙上撞。
我撞到的却是一个坚实的胸怀,孟叶凡不知何时入殿,他双手食指按在我额侧上,轻
轻揉着,一股清凉的内力暗暗渡了进去,如若往烧得火红的炉子里扔了块冰一般,神
智渐渐清明下来。
头壳虽是好多了,我仍是将额抵在他腰间,闷闷的问:“你怎么来了?”
“老毛病又犯了吧”,他的手指仍然留在我太阳穴按摩着,“不要紧了?”
“唉,很有几年没犯过了”,我推开他,“外头怎么了?梅妃那边怎么样?”
“皇上恕罪,” 戴思恭在槛外长跪,“梅妃娘娘她。。不好了。”
“什么?!”我突的立起身来,眼前忽然一黑,不由自主的又跌坐下来,“她。。。
她去了?”
“万岁爷”,梅妃的贴身侍婢艾月儿满面泪痕,冲了过来,“皇上快去看看娘娘吧,
娘娘等着皇上呢。”
“朕。。。去”。
紫息殿正殿中,溢满污浊的血腥之气,心头颤了颤,走到梅妃榻边。大红鸳鸯枕上堆
着浓郁青丝,那张昨日还宜喜宜嗔的桃花面,一夕之间白的如纸片一般,气已经游丝
似的了。“梅儿”,心头酸痛,唤道:“你醒着么?睁开眼睛瞧瞧朕好么?梅儿?”
千呼百唤,却是不应。只一双疲倦又清明的眼睛看着我,瞳仁儿动了动。
戴思恭托了一只小银碗进来,劝道:“皇上,请娘娘把这喝了吧。”
“这是什么?”我指了那碗黄色的汤汁,“作甚么用的?”
“回皇上,这是老山参汤,娘娘这会是有痰气堵在心口上,所以神智清明而不能言语
,用了这个或者好些。”
“那就快喂她喝。”
艾月儿忙接了碗,取了银匙,舀起一勺往梅妃口中送,谁料梅妃牙关要得死紧,却怎
么也打不开,艾月儿也怕了,手颤颤的。
“拿来”,取过汤碗,自噙了一口,伸手撬开梅儿牙关,忙忙将汤汁渡入,虽是有些
洒了,她到底还是喝了一部份进去。禁不住大喜,更是一口口加紧渡给她,过了一阵
子,她悠悠回转一口气,人醒了过来。
“梅儿,梅儿”我忙唤她,“可好些了么?”
她眼神动了动,颧骨上现起一摸可疑的红晕,笑道:“皇上,你可见过我们的儿子了
么?长得什么模样儿?”
“什么?”我胡乱转头寻觅,立在一边的嬷嬷这才将怀里的婴儿抱了过来,雪白的襁
褓之中,面孔皱皱的婴儿眼睛都还尚未睁开,一只小小兽般蜷在锦缎之中,带着淡淡
的血腥气。我小心翼翼的用食指触上那幼嫩的孩儿,勉强笑道:“长得很好看呢,象
朕得很。”
“是么?”她才说着,挣扎着想要起身。
见状,我忙按住她道:“别乱动,你先歇着。”回身将那襁褓抱过来,放在她枕畔,
“是不是像朕得很,这眉眼,这模样。。。”
“小孩儿还没长开呢,皇上怎么就看出眉眼儿来了。”她微笑,目不转睛的看那孩子
,似如何都看不够一般。
“歇歇好么?”我劝道:“等身子好些再照顾孩子。”
“皇上,你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叫什么名字?”我脑筋本是一片空白,只是乱转,正巧对上西壁上挂的一幅昭君出
塞图,“叫瑞儿好不好?祥瑞的瑞,瑞雪的瑞。”
“瑞儿啊”她轻轻一声叹息,“皇上,臣妾将瑞儿托付给皇上了,皇上但凡想到臣妾
的份上,多怜惜这孩子些个,臣妾怕是看不到这孩儿长大成人了。”
“混说什么”我眼眶红了,抱了她道:“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要顾着瑞儿呢。”
“臣妾。。。”她在我耳边的低语渐渐弱去,怀里的身体一松,从我胸口滑落。
我将她安放榻上,正了正枕头,又将被子掖好。“让她睡吧”,我抱起瑞儿,“都不
准哭,不准吵。”
“皇上”,王仁唤我道:“小皇子在哭呢,您把他先放下好么?”
“哭了?”我怔仲半响,往怀里看去,那孩子果然细声细气的抽噎着,哭得猫儿一样
,“他怎么了?”
“怕是饿了”,王仁将孩子从我臂中接了过去,“奴才传乳娘进来吧。”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来,衣袖带起桌子上的一张白纸,“这是什么?”
王仁将孩子交与乳娘,低首拾了起来,道:“是内阁为梅妃娘娘拟的谥号,请皇上裁
夺的,您看看?”
“温和圣善曰‘懿’,柔德好众曰‘静’,这两个字她当得么?懿静皇贵妃。。。哈
哈哈”,我掷笔大恸,“都是虚名!都是虚名!朕只要你们活着,你们活过来啊!”
王仁双臂缚住我,连声唤道:“皇上,梅妃娘娘去了,可还留下位小皇子啊,您千万
别这样,您还要病下了,这小皇子怎么办呢?梅妃娘娘托付您的,您还记得么?”
“朕记得”,我揪住心口,推开他道:“梅妃的事情还没完!去传诏,把那日紫息殿
所有的宫女,内监全部圈禁殿中,不得走漏风声,再去传那日当值太医,稳婆带过来
,朕要见见。”
王仁领了命退出去,思政殿中,只有那还在哺乳的妇人抱着瑞儿在,垂着首,瑟瑟嗦
嗦。“你先下去吧,就住在康宁宫照顾着,小皇子若是出了半分差池,朕拿你九族来
填。”
王仁一去,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我皱眉道:“作甚么去了?”
他往灯后站了站,也不回话,只道:“昨日正是掌院大人当值,刚传到了,一会便过
来。”
“你过来,”我见他古古怪怪的,疑惑道:“躲在灯下做什么?”
王仁只得站了过来,明亮的琉璃灯下,他浅蓝缎面外袍上溅着几处褐红秽物。
“这是什么?”我指了道:“沾的何物?从实招来。”
“皇上恕罪!”他跪下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刚才出去,又遇着两个乱嚼舌
头的宫人,奴才就处置了。”
太阳穴又是一跳,撑着问:“你是内廷总管太监,处置犯了错的奴才原是你的本分,
倒要在朕面前怕成这样?”
“奴才。。。”他支支吾吾回禀道:“那两个宫人说得太不像样子,奴才各自叫打了
五十板子,她们就。。。”
“罢了”,我不问也是知道什么叫‘太不像样的’,摆摆手道:“以后遇着这样的,
你也只管替朕处置了,戴思恭呢?还没进来?”
“奴才这就去传”,王仁溜着小跑出去,果然不一会就带了戴思恭进来。
那戴思恭也应有五十几岁年纪,支支楞楞的一身瘦骨撑着暗红官袍,发须灰白,站在
殿前头也不抬。
“知道朕为何叫你过来?”端起案上的茶碗,吹去上面一层浮叶。
“臣知道”,戴思恭回答得倒也干脆,跪下道:“臣未能医得梅妃娘娘,自知死罪,
请皇上圣裁。”
“咯咯”,我倒笑了,这个人是不怕死的么?倒做了这副从容神态我看,“梅妃是因
何而死?”
“因胎位不正而难产,造成血崩。臣未能寻得止血之法,实是死罪。”
“死罪?”我伸臂一拂,将书桌上一堆医案扫落满地,“自梅妃有孕,一日请两次脉
,次次脉案均有记录,有那一次不是说龙胎稳固,胎音清晰的?!结果。。。”
“臣有罪,”戴思恭也不分辨,一心求死般俯首在地。
“你”,我再也不能自持,恨恨吼道:“给朕一个交待!”
戴思恭略略抬眼,老眼之中只见一片空洞,“臣死罪,求皇上赐臣一死,以谢梅妃娘
娘在天之灵。”
“彭超毅在殿外?”我吩咐王仁道:“叫他进来!”
“臣在”,彭超毅本就守在外面,一听传唤,忙进了来。
“去,给朕查抄戴府,所有人等押去刑部候斩!”我转身指了戴思恭道:“你求死?
容易得很,朕成全你,一家子死得齐齐全全,黄泉路上热热闹闹!”
话音未落,戴思恭已如被闪电劈中,倒在地上。
“皇上”,彭超毅并未领命而去,他看着我,如看陌生人一般,“您不能这么做,如
此行为,跟。。。”
“跟夏桀商纣一般是么?朕逼死母妃,杀害手足,穷兵黩武,背信弃义是么?”我大
笑道:“那些人是不是就这么说朕的?朕薄情寡义,六亲离散,就是好不容易得来一
子,也是刚刚降世便克死母亲的天狼星,是这样说的么?殊不知,人言可畏四个字朕
是不怕的,横竖只要人死了就不会说了。”
“皇上别说了,别说了,”王仁过来扶住我,“您心里苦,奴才知道。”
我反手便是一耳光向他挥去,“朕要你这奴才知道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
“奴才错了,奴才掌嘴”,王仁一个一个耳光自掌,不一会嘴角便流下血来。这殿中
还有谁再敢发言,静的只能听见啪啪掌嘴的声音。
“够了”,我靠着柱子,已经累极,心里倒渐渐安静下来,“你们都去吧,戴思恭就
押在你们提督衙门,别出了万一。王仁下去歇着吧,今晚不必当值了。朕去看看瑞儿
,都不必跟着。”
小皇子安稳躺在姑母所赠的襁褓之中睡得香甜,黄缎拼就的万字图文扎眼的在面前晃
,仿佛才是昨日,梅妃还展了那图纹给我看,不过几个昼夜,此时即便上天入地,又
哪里去找同样的笑颜。
我亲手解下襁褓,将婴儿抱起,交与吴同道:“去吧,路上小心些。”
“万岁”,他颤颤微微抱过孩子,“小皇子他。。。”
“如今之计,也只得如此”,我拍拍他的肩膀,“朕这一生,或者只得此子,朕托付
你了。”
“奴才必不负皇上所托”,吴同提着食盒,轻捷闪出房门,自角门去了。我用襁褓将
床上的孩子包裹住,安放摇篮内。
天气冷了,飘着点细雨,思政殿中更显昏暗,虽是白日,仍掌了灯。
“都查过了?”这连日来,夜夜不得安枕,总有一条钢线悬于脑中,动一动都是痛。
“奴才都一个个问讯过,有两个可疑的,”王仁脸上青紫未消,从袖中掏出一张白折
子递了上来道:“供词皆有记录,请皇上过目。”
拈起那折子,草草翻了两页,摁下道:“嘴都这么硬么?”又一笑:“命倒也有这一
半硬就好了。”
“皇上”,王仁这一声叫得颤颤,欲劝又不敢。过了一会,彭超毅派人来通禀,说是
戴思恭已经招了。
我冷笑道:“终究还是没硬到底么?把他带进来。”
也不过是在提督衙门拘了两日,戴思恭头发竟已全白了,眼窝凹陷,黑得如骷髅一般
。
“谁指使你的?”凭他一个小小太医,谅也生不出这逆天灭地的心思来。
“是。。。”那戴思恭叩了头,分明答道:“是皇后的意思。”
我凝眉道:“皇后?”
“即是如今的居于侧宫的废后静妃。”
阴沉沉的风卷进来,扬起案上方裁好的一沓紫云宣,飞了遍地。
“皇后在位之时,便授意臣在梅妃娘娘用的安胎药中微量落毒,企图将那胎儿药死腹
中,后来皇后坏了事,臣便停手了,直至五日前,皇后娘娘遣了贴身侍婢蕊珠来,强
要臣将一包药末儿落于梅妃药中,臣本是不肯的,奈何娘娘以前事要挟,只得。。。
”
胸口先是被滚火一炙,热辣辣烧得心痛,再一思量,又如刹时浸入冰水之中,宫闱之
中,种种传闻秘史,说得离奇古怪,逆人伦伤天理的也是极多,只是再也想不到这样
的故事居然发生在本朝本代自己身上,一向只顾着朝廷大事,边疆征战,再想不到萧
墙之内也出这样的祸事。便命人道:“去侧宫带了静妃过来。”
“臣妾叩见皇上”,深深一个万福,她抬头起身,夹杂浓郁水气的女子,身上散发着
白兰花香。吸了吸,忍不住问道:“都快入冬了,何来的玉兰花?”
她抿唇一笑道:“春天采的,晒干了,制成香囊。”
我问:“梅妃的死,你有何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