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遗恨——冷音

作者:冷音  录入:12-22


「美酒以祭,丹心以随……今生是我负了你。来生,咱们再结良缘,不离不弃,永不分
离。」


︽一︾
端阳初过,盛夏的天气仍旧是炽热难耐。
方结束了一日的稍微休息,重新回到工作上头,农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巡过田间,好彻底
清除每一株会妨害秧苗生长的杂草。
虽然今年到目前为止都可说是风调雨顺,不过只靠老天爷帮忙而不除除草也是不会有好
收获的。是以纵然天气正热,大伙儿仍是赶着下田了。
农村勤劳、朴实的气息,以及放眼望去一片青翠的稻田。一片天空蔚蓝下,这样的景色
,给人一种极为宁静平和的感觉。
遍地翠绿间,一个带着些许不凡气息的身影,正进行着与其它农人相同的动作。他的动
作还不算熟练,但至少不是笨手笨脚的生疏。他不是个优秀的农夫,但他是个勤劳认真的农
夫,无庸置疑。
顶着骄阳,持续弯着腰除了好一会儿草的男人直起了身子伸展伸展。一身粗衫早已汗湿
。他抬手拭去额际的汗水,脸上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虽然还不算完美……不过,忙了大半天到现在,确实已经拔掉不少野草了。
炽热的太阳在头顶直晒着。现下,是正午了吧?
兴儿也差不多要来了……心下念头方转过,便听身后孩童稚嫩的语音传来:「爹爹!」
「好兴儿。」
回过身去一把抱住直奔入怀中的六岁孩童,男人面上的笑容转为慈爱。「不是说过别跑
?摔伤了可不好。弄脏衣裳,你娘会生气的。」
「不会。娘做了和其它孩子一样的衣服给我,说我可以和小虎他们一般,在田里嬉戏打
闹了。」
孩童面上挂着纯真的笑容兴致勃勃的道,「爹,你今天带我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上次我露了两手打退了隔壁村的李少爷,说是爹教的,结果大家好一阵子都嚷着说想请爹教
他们几招。」
听儿子这么说,男人不禁扳起了面孔。「兴儿,爹教你武功可不是让你和人打架的……
何况,爹还得忙田里的事儿,晚上再说吧。」
是有些肃然,不过目光中还是带着些慈爱与宠溺。
知道父亲并没有真的动怒,孩童有些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可是,爹……娘说你没必要
下田不是?毕竟,这四近的田地全是咱们家的。咱们是地主,又不缺钱,为什么爹还要下田
?」
对于父亲的行为,孩童有着浓浓的疑惑。
而男子只是笑了笑,慈爱的。
「爹下田不是为了钱。这是一个经验,可以让你明白农人们的辛苦。而且,这也是锻炼
身体的方法。晒久了动久了,身子骨会比以前硬朗的。」
「可是……爹的身体以前就很好了不是?而且我听隔壁的爷爷说,以前在田里工作久了
,现在腰都直不起来了。」
孩童一面说着还一边跳下父亲的怀中,装模作样的学着老人弯腰驼背。不料脚没踩稳当
下便是一滑。男子正待伸手拉住儿子,一旁却已有人先了一步。
与农村气息不相符合的靴子与衣摆,是第一个映入男子眼中的画面。心中才刚有了推测
,便听着孩子有些高兴的一唤:「尉迟叔叔!」
是他?
因为那个称呼,男子有些讶异的抬起了头。

 

* * *

 

回到府中,换上了一身的长衫马褂。样式并不花俏而相当简单。然而,这衣着一改,男
人的身上便再也找不出一分庄稼人的气息。
因为他本来就不该是个庄稼人。开始下田,也只是这三年的事。
三年前,他还是京里名躁一时的威远将军,长年出征在外,战功彪炳,也深受士兵们的
爱戴。他忠君爱国,皇上要他抵御外侮,要他戡平内乱。他一一照做,常胜不衰。外族只要
一见他的旗就不敢进犯,反贼一听他要出征就立刻散了。原先内忧外患不断的国家,在他崛
起的几年间恢复了太平。
但是国家太平了,皇上的心里却不太平。
民间,威远将军的名声早就超过了皇上。大家只想着出生入死为国争光的威远将军是大
英雄,哪里还记得京里有个养尊处优镇日沉溺逸乐的皇上?
所以皇上急了。威远将军不能留,却也不能除掉他。所以只好让他远离朝廷,让威远将
军不再是威远将军。
「你多年争战,功高苦劳……也该是好好休息安养的时候了。朕会赐你富田百甲,黄金
千两。你就解甲归田,告老还乡吧!」
充满惋惜与不舍的向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但最可笑的是当年他不过三十二。
不过本来就对功名无所恋栈,是以倒也干脆的「告老还乡,解甲归田」了。
而今,也已是三年过去了……
昔日的威远将军邵霂祎,如今也不过是个乡村的地主罢了。
不过……打从他退隐至今,尉迟玠还是第一次来看他。
昔日,邵霂祎手下有三员虎将:勇猛过人精于带兵杀敌,虽不谙兵法,却很能激励将士
士气的杨旭、熟知兵法,深受爱戴的司马啸云﹔以及沉静寡言,却能洞悉情势,极为冷静内
敛的尉迟玠。
尉迟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虽然听邵霂祎调度,但却不是像杨旭及司马啸云那样的认
定与信服。邵霂祎清楚,尉迟玠在寻找,寻找一个能够甘愿让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为
其效力。而自己并不是那个人。
不过他不会在意这些。他在意的只是尉迟玠的突然来访。
彷佛会发生什么事一般……隐隐约约的,有某种预感在心底成形……
「让你久等了,抱歉。」
入了偏厅拱手一揖,带着的是儒气也是豪气。
「不会。」
礼貌性的回以一揖,尉迟玠依旧是不变的内敛,面上见不着多余的情绪。「此来只是受
人之托。有个人想要与你认识一番,你见不见?」
直接了当的说出目的,拐弯末角向来不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
虽然知道他必定是有目的而来,但邵霂祎却仍是因此而更添讶异:「是怎么样的人?竟
然能让尉迟兄替他牵线?」
「……明日正午逸仙楼一见即可分晓。」
淡淡一句脱口,原先无表情的面容之上却令人诧异的闪过一抹柔和。
快速而难以教人捕捉到。
邵霂祎并没有发现,只是因为尉迟玠的这番回答而露出了苦笑。
「看来是得去一会了……想必是个不平凡的人吧?」
「确实如此。」简单的一答,继而,拱手:「不便多留,告辞。」
话声方了,已自转身离去。
望着尉迟玠离去的身影,邵霂祎不由得一阵叹息。
虽然是隐约有了预感,却终究是因为好奇而答应了。
毕竟,能让尉迟玠为其效力……这个人必定有什么足以吸引住他的特别之处。像这样的
一个人,邵霂祎很想见见。
「明日正午吗……」
喃喃自语着,不觉间已是陷入了沉思。
︽二︾

 

 

 


一如先前所承诺的,邵霂祎准时来到了逸仙楼。虽说心里本有预料对方必定不凡,却没
有想到那份不凡竟然是如此的令人震慑。
一入厢房,最先见到的便是修长的身影。尽管是背对着的,那周身所流露出的气息却仍
旧是令邵霂祎怔了。
明明不是高大魁梧的身形,那身影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伫立着的姿态高贵而优雅
,单是背影便可感觉到一份属于王者的气势与威严,夹带着不屈的傲气与慑人的霸气。
彷佛是所有的心神完全被那种气质所吸引住了一般,邵霂祎完全的怔了。
直到,那身影以着一种雍容的姿态转过了身。
映入眼帘的,是俊美无双的容颜,以及深邃的眼眸。
那王者般的气势在如此美貌之下,只有更添一种迷惑人心的色彩……明明瞧来才二十二
、三岁的容貌,给人的感觉却相当的成熟。
从来没有想过,世间竟然会有这么样不凡的一个人……那样的姿态,那样的气势……只
要一望,就不由得为之慑服了……
不期然间,四目相接。目光直直望入深邃的眸中,瞧不见底,却有一抹孤寂惆怅掠过,
揪紧了心。
是错觉吧?
一闪而过的色彩太不寻常,令人无法将之视为真实,连心底一瞬间的怜惜都得以忽略。
确实是有某种东西改变了,却无法被发现。震慑之后涌升于心的,是防备。
纵然如今已经是一个庄稼人,他还是绝对的忠于国家与君王。他所承认的皇上只有那一
位,而今之人既然具有如此的王者气势,他就绝不能掉以轻心。
因为,有着如此气势的人,不会甘愿平凡一生。
邵霂祎敛了目光,有礼而不失距离的拱手一揖:「在下邵霂祎,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很客气的语调,却有着防备的意味。
语声初落,只见端丽唇角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一个淡笑,慑人,却也惑人。
「不知名姓,邵先生才能将我当成一个普通的人看待。」沉稳的语音,平和的语调却有
着一种莫名的威严……「不过,今日既然是我请先生来此,不报上姓名身分可就失礼了……
敝姓玉,先生称我昭龄即可。」
「昭龄……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庄王,草民失敬了。」
玉乃国姓,此人又名昭龄,不正是庄王玉昭龄?邵霂祎心下已然明白他此来的用意,语
气更是显得疏离。
玉昭龄年方二十二,传言十年前先皇本有意传位给他,却因他仍然年幼而传给了今上。
玉昭龄于十九岁被封王,才干过人,很快的就在朝中有了不小的势力与声望。虽则他对国家
有相当的贡献,对皇上却是个相当大的威胁。
对于邵霂祎刻意营造出来的疏离与客气,玉昭龄笑容无改,道:「先生言重了。昔日先
生驰骋沙场为国效力,屡建战功之时,我还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久闻先生美名,此来只为一
偿宿愿见见先生,没有其它的意思,还望先生明白。」
回望的眼神带着绝对的诚挚。深邃的眼眸之中,令人讶异的有着一丝符合年纪的单纯。
令人想要相信他的眼神……无改的笑容,炫目。
心境轻易的被左右。渴望着相信他所言,而撤下了防备。
蓦然扬笑:「那么,我就唤你昭龄了。」
若是以寻常身分相交,他们相差十三,这样唤并无不妥之处。
明白邵霂祎的改变究竟代表了些什么,双眸之间已是一抹深沉闪过,却无从让人发觉。
敛了笑意,玉昭龄同邵霂祎一起就坐、用膳、相谈。
起头的话题,是邵霂祎的田园生活。
玉昭龄一直都是称呼的客气,却不给人分毫卑下之感。纵然年龄相差不少,一番谈来,
言谈成熟见识卓绝,十三岁的差距在谈话间彷佛消弥了。
他的不凡不只是外表所给人的印象,还有内在也是。
明明是个很深沉的人……却让人想要接近,而又战战兢兢。
即使邵霂祎已逼迫自己不要有这种想法,却还是会下意识的觉得他是个天生的王者。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与他的相处会是危险的……明白这一点,但在一次的四目相对之
后,目光却已注定要为他所吸引了。
他这个人,太过不凡。
不过,只要彼此是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应该就不会出岔子了。而且,万一他真有反
意,自己……也能够实时规劝他……
「先生?」
却听低幽嗓音传来,猛然将邵霂祎自思绪之中拉了回来。那深邃惑人的眼眸,正直直的
望着自己。
「抱歉,一时岔了思绪。」语带歉意的这么道了句,目光不经意瞥见了外头向暮的天空
……「不知不觉,竟已聊得如此之久。我也该告辞了。」
说着,邵霂祎已自起身准备离去。见状,玉昭龄立刻起身送他到了门口。
「今日与先生相谈甚是尽兴,不知往后昭龄能否再与先生相约?」
「当然!」心里对玉昭龄的好感甚深,邵霂祎爽朗笑道,「下回便到我府中坐坐,我让
你尝尝我自个儿种的蔬菜……『先生』的称呼便免了,称我霂祎便好。你我相谈投契,年龄
之差毫无影响,自可以平辈论交……不必送了,请!」
拱手一揖,而后开门离去。
望着邵霂祎离去的身影,玉昭龄神情在瞬间染上严肃。带上门,负手身后昂然而立,完
全是一派的王者气势。
然而,深眸之中,却隐隐有着些许的孤寂……与迷惘。
最初的四目相对,意外的撩动了心弦……

 

︽三︾

 

 

 


最初的见面确实是个开始。
每个月的十四,玉昭龄都会前来与他相见。三天的见面,不多也不少。十四他们相见,
十六他们分别。邵霂祎从来没有问过玉昭龄花了多久的时间来回于京城与这乡下,也没有问
过他为何选择这样的时间见面。
不是没有想过要问,但是他不能问。因为心里有种感觉,一旦问出了口,某种平衡就会
破坏。
是什么样的平衡?会破坏的是什么?心里未曾明白过。或许情势,或许是友谊。无论如
何,他没有问出口过,从来没有。
随着他们的见面次数逐渐累积,对于一个月一次的相见,已经从些许的期待转深而至于
渴望。
本来退隐之后该是安于恬淡,安于平凡而很少再对其他事物有什么渴望的了……然而,
现下却已无可自拔的渴望着每月十四的到来。
想要与之见面、相谈、共饮。
渴望从十六日的分别,一直持续到十四日的相见。然后,周而复始。
除了他就在眼前的几日,邵霂祎都渴望着想见到他。只是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为什么
,单纯的友谊可以有这么深的渴望。
相见的日子,他们有时是相约酒楼,有时是一同出游。也许是因为不希望麻烦到邵霂祎
,玉昭龄很少到邵霂祎家中作客。少数几次前往,也多是持着一种有礼却带着距离的态度。
他不知道玉昭龄不想去的原因是因为害怕见到他的妻儿,害怕面对他已有家室的事实。
从一开始萌生的就不是友情,而是更深、更伤人的东西……
无论如何,刚开始邵霂祎对此事并没有特别多的感觉,只是日子一久,他也突然不希望
玉昭龄到家中作客了。
开始……想要单独的与玉昭龄相处。
他们开始在十五的夜晚共赏明月,只有两个人的。
其它的日子,邵霂祎仍旧和平时一样,有时下田,有时陪着妻儿,或者到镇上处理些琐
事。但每一个月圆,他都将时间留给了玉昭龄。
俊美容颜在心底所占的份量,越来越大……
其实,已经察觉到了改变的不光只是作息。某种事物在心底萌生滋长,让在乎越来越深
刻……凝视的目光,再难从玉昭龄的身上移开。
察觉到了些许的异样,然而太过脆弱而危险的平衡让他只能忽略。
或者说是逃避。
他们仍然继续这样相处着,以着朋友的身分。他们一同谈论古今中外,一同论述见解,
一同研究武学兵法。只有时势他们避而不谈,因为他们不能。他是比皇上更像皇上的庄王,
他是被迫退隐的威远将军。一旦触及了时势,他们就很难再以寻常身分相交。
他们之间,存在着太多太多危险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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