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向宁简,宁简却没有察觉到,只是专心地将铜片排开。
“苏实说落叶归根,根也就是初始。那就以‘雁归’为起始,‘归’字后面接那八个字,‘初醉月邀花落雪飞’,‘飞’又连环接上‘雁’……既然他取了两字做你的名,那就以每两字相隔来看。”
宁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取出相应的铜片排成四行。
“雁归初醉月邀花,初醉月邀花落雪。月邀花落雪飞雁,花落雪飞雁归初。”念到最后一个字,宁简终于淡淡地笑开了。
苏雁归看着他脸上鲜见的笑容,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心中虽苦,可看到宁简的笑容,他却觉得,这样已经值得了。
二十二
明明是无声的笑容,宁简却感觉到似的,间隔了片刻,就回过了头来。
苏雁归心跳漏了一拍,莫名地就生出几分羞涩,一时间连手都不知往哪放似的,支吾了半天,才道:“宁简最聪明了。”
这本是平日里讨好调戏宁简最常说的话,这时说出口,却也有些莫名的违和感,苏雁归抓了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宁简自然不明白他那比女子还千回百转的心思,见他低头,也便想起了这连环诗的谜题一解,离宝藏自又进了一大步,觉得苏雁归露出一丝半缕的沮丧也是正常的,便安抚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只是这一摸,苏雁归周围就越发清晰地弥漫起浓郁的沮丧,被主人教训了的大狗似的蹲在那儿,只看得到头顶。
“不必被困在这里,也是好的。”宁简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日才说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来。
“如果能跟你一起,在这里留一辈子我也很开心。”
“可是外面大千世界,有很多你都没有看过,不会很可惜么?”
苏雁归咬了牙,声音里多了一分强忍的哽咽:“出去后你就要杀了我的。”
宁简一时哑口。
苏雁归不说,他都快要忘掉了。
两相沉默,好一阵,苏雁归的忧愁也淡了,小心翼翼地扯起眼皮偷瞥宁简,见宁简还怔在那儿发呆,便又慢慢地抬起了头。
“宁简,你不要动。”
宁简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苏雁归嘻嘻地轻笑一声,就按着他的肩,凑过去吻住了宁简的唇。
唇与唇相触时能很迅速地感觉到温暖,宁简还想着那一句“不要动”,一时间便真的没有推开他。
苏雁归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得了吻,而后越发嚣张地把舌头伸了进去。
“唔……”宁简哼了一声,皱起了眉,手也架在了苏雁归的臂上。
苏雁归按着他肩膀的手一抓一紧,便紧张而急进地在他嘴里纠缠起来。
宁简始终张着眼,仿佛被他的举动吓住了,明明要把人推开,却又迟迟没有动手。
苏雁归也没有深入,不一会就放开了他,低了眼颇委屈地控诉:“你一点都不专心。”
宁简以手背捂着嘴,皱着眉头一脸无辜的模样让苏雁归觉得十分动人。
于是他笑了:“好了,我们怎么把这些铜片带回那边的山洞去?”
宁简怔了一下,慢慢放下手,很自然地就被他带过了话题:“现在还不知道秦月疏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那些门的窍门,若他们已经发现了那个山洞,我们从水里回去怕也很危险。”
“那就不要回去好了。”苏雁归笑得开心,一脸无所谓的。
“可也总得回去。”
苏雁归不以为然地道:“其实宁简你想想,铜片原本是在水里的,就算我们不游到这边来,也完全可以找到铜片,解开谜团。所以这边的这个山洞,说不定只是建造者的私心,留给不想继续寻找宝藏,又不想回到外面去的人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留下来……”
他还没说完,宁简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对了,我们可以先把铜片丢回水里,然后一起游回那边去,等确定岸上没人,你就留在那儿守着,我再到水里把铜片捞起来。”
苏雁归盯着他,最后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们回去。”一边说着,一边抱起五、六块铜片往水里丢。
宁简再迟钝,也察觉得出他在生气了,一边捡起铜片跟在苏雁归后头,一边叫了一声:“小鬼……”
“亲我一下就不生气。”苏雁归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宁简停在了那儿,看着他在面前来回走了一趟,铜片落水时激起的阵阵水花溅到他身上,他才把手中铜片依样丢下去。
苏雁归似乎也只是口头上要占便宜,等铜片丢得差不多了,便往潭里一栽,迅速地消失在水里。
宁简握了剑紧跟在后头,心里却有些叫苦了。
他从那边游过来时吃过亏,若不是苏雁归及时拉了他一把,他怕是真要死在水里了,这时追着苏雁归跳进水里,也没有防备,虽然有过一次经验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旋涡弄得措手不及,却也渐渐觉得力有不逮。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苏雁归突然往回游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往前带。
宁简心里暗松了口气,却渐渐意识到,苏雁归的水性实在很了得。
自己是仗着内功深厚,才敢在水中久留,可苏雁归的武功是他教的,学得怎么样他自然也很清楚。就那三流的水平,不但能在水中来往自如,甚至还能救人渡气,这实在让他觉得意外。
尤其是苏雁归在月牙镇土生土长,这地方的人就依靠着一条花溪的水生存,不要说海,就是大江大河,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苏雁归又是从哪里练就的水性呢?
只是容不得宁简再想,头上骤然亮了起来,显然已经贴近水面了。
他连忙收敛心神,捉紧了手中短剑,等着破水而出,便把剑铮的一声拔了出来。
然而水面风平浪静,等身边水声渐息,就只能听到山洞中呜呜的风声了。
而后宁简听到苏雁归带笑的声音:“宁简,没有人,把剑收起来吧。”
宁简这才睁开眼,看到眼前已经是水潭另一边的山洞,洞中空然,除了那四行浅浅的凹陷,再无任何特别。
他轻吐出口气,便又听到苏雁归说:“我下去捞铜片,你在上面守着。”
宁简下意识地回头,苏雁归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就已经重新潜入了水中。
留下宁简一人在那儿,好半晌才爬上岸,握着自己的剑,看着微微荡漾的水面,心中生出了一抹说不出道理的难受来。
接下去就变得顺利了起来,苏雁归几个来回就把铜片都带上来了,最后攀在岸边,两眼发亮地望着宁简,像只讨赏的小狗。
宁简很自然地就想伸手拍他的头,苏雁归却游鱼一般地躲了开去,重新游回来时,却依旧双眼亮闪闪地看着他。
“干什么?”宁简不懂了。
苏雁归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眼珠子一转,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亲一口。”
宁简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了,突然就跟小时候一样撒起娇来,可看到他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而有些泛白的脸和指头微皱的皮肤,便又有些心软。
敷衍地凑过去,在苏雁归指着的地方碰了一下,而后拍了拍他的头:“满足了就快上来。
苏雁归这才笑眯眯地爬上岸,很是积极地跑过去将铜片分好。
“直接把铜片嵌下去就好了吗?”
宁简闻言看去,而后点了点头,一边提剑走到门边:“你去嵌,我防着有人进来。”
“好。”
听苏雁归应得温顺,宁简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小心一点,以防有陷阱机关。”
“好!”苏雁归应得更响了,看着宁简的背影,嘴角就忍不住弯了起来。
最后一块铜片嵌到凹陷后,地面就突然晃动了起来,苏雁归一惊,往旁边连退几步,靠到宁简身边。
宁简也已经转过头来,一手扶着他,没有说话。
只见凹陷所在的地方竟如流沙,粉碎着往下撒,最后晃动停下来时,露出的是一条往下不知通往何方的楼梯。
两人对望了一眼,而后宁简抢在前面,走到那楼梯旁,往下看了看,苏雁归也连忙凑了过去,只见楼梯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下去了。”宁简说了一句。
“我们有夜明珠。”苏雁归的声音里还有几分得意。
宁简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点了点头,取出夜明珠,领头走了下去。
二十三
楼梯很长,仿佛将人一直引入地底。
苏雁归两人下了楼梯,才发现楼梯下是一条蜿蜒不知所往的甬道。
甬道的顶很高,两旁也很开阔,有间隔放置的青铜烛台,非常精致,上面都有一截长度相仿的蜡烛,只是他们也不敢贸然去点。
宁简一直拿着剑警惕地走在前面,苏雁归几次想越过他,都被硬拦了下来,那种保护者的姿态让苏雁归既欢喜又憋气。
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发现尽头是一道门,宁简示意苏雁归后退,又将夜明珠交到他手上,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
出乎意料的,门很轻易就被推开了,地上的尘埃扬起,门后是一间很宽阔的石室。
石室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方型石台,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宁简微微地皱起了眉:“这次又是什么?”
苏雁归一直拿着夜明珠没有说话,这时听到他的话,终于笑了笑:“到了。”
宁简猛地回过头,睁大双眼看着苏雁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苏雁归把夜明珠举起,那淡淡的光仿佛一下子就盈满了整个石室。苏雁归笑得温柔:“我们到了。”
宁简茫然地转头看去,这才发现石室周围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
“我记得小时候,爹常常半夜起来出门,说是要把真相都记录下来……大概,就是这些吧。”苏雁归走到一边墙壁前,伸手抚摸上头满墙的字,不觉有些感叹。
苏家是百年史家,苏家人的一生,是为了真相而活的。
即使这个虚名让他逃亡了一辈子,让他到死都无法回到故里,苏实却始终没有放下苏家人的使命和骄傲。
宁简一直看着他,反而没有去看墙上的字,好久,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苏雁归心中一颤,回头看他,而后笑了起来:“我说我们到了。”看到宁简没有反应,他便越发放肆地靠到宁简身旁,“宁简,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很为难?难过?不开心?完全没有找到宝藏的兴奋感?”
听着他一连串地问下来,宁简眼中的茫然似乎更深了,好一阵才别开了眼看向墙壁:“胡说什么。”
苏雁归不死心地又靠近一点:“我是认真的,宁简你现在会不会有点不舍得杀我了?是不是开始苦恼?不想杀我?”
宁简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抚上墙壁,铜钱大的字在指下逐渐成形,他却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去摸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字。
过了很久,他才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苏雁归把夜明珠递了过来:“还是这样看吧。我爹记录了下来的东西,就是为了让人看的。而且,宁简你应该算是后人吧?”
宁简迟疑了一阵,才点了点头,一边接过夜明珠,在墙壁上摸索着看了起来。
“越王朝熙和二十三年春,叶城以北各族动乱,靖远将军凤庭楼领军十万赶赴叶城平定。
“熙和二十三年春末,先帝拟诏立昭南王长女韩氏为后。五月,定北大军粮草紧缺,叶北使者三过关河。
“八月,立后大典,天下大赦。定北军叛变,叶北各族揭竿而起,一日连取叶城、碎月、萧城三城,气势如虹。
“秋末,大军攻至永城外十里,守城未战而降。韩氏皇后随外戚逃,上不肯去,宫中只余禁军三百。”
看到这里,宁简不觉停了下来,苏雁归一直跟在他后面,也不禁有些奇怪了:“这记的是战事,怎么总穿插着立后啊,皇后的事呢?粮草紧缺,又为什么紧缺?这个靖远将军就是太祖皇帝了吧?难道他堂堂一个将军,就因为粮草紧缺所以叛变?”
宁简轻轻摇了摇头,拿着夜明珠转向另一边的墙上。
然而墙上的一行字,却让宁简和苏雁归都愣在了当场。
“帝君祈与靖远将军凤庭楼相恋十二年,虽世俗不容、朝野非议,却从未离弃。”
“乖乖不得了,敢情这江山易主的大事,只为私情?”苏雁归忍不住叫了一声,眼神中却多了一分赞赏。
宁简看了他一眼,道:“野史所载,都说是太祖爱恋君祈后宫的妃子,又因君祈忌他功高盖主,独揽兵权,有意借平定叶北为名要杀他于叶城,所以太祖才联合叶北各族叛变夺位,事后更排除众议,将前朝的妃子立作了皇后。这位皇后在生下当今皇帝之后就难产死了,太祖一生再没有另立皇后,因此更让人相信这场叛乱是为了一个女子。”
“可实际上,却根本就是前朝皇帝跟太祖皇帝的爱恨纠葛。”苏雁归笑了,“这太祖皇帝也够狠的,得不到人,就干脆杀人夺位,了不起。”
宁简没有回答,墙壁之上的记载还在进行,后面的话却不再是史册上严谨冰冷的文字,反而像是一个人的回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当中人都以“实”自称,显然是苏实对当年的事的回忆。
“是时,实随侍先帝近侧,凤将军仗剑独入祥明宫,先帝似早已预见,含笑而待。
“凤将军质问先帝,先以皇命调他离京千里而后立皇后,置同心之约于何地;遣大军平定叶北而后断粮草,置十万兵将的忠心性命于何地。
“先帝答,昭南王掌江山半数兵权,觊觎江山而又嫉恨于你。我以立后牵制,以平定外乱为由夺其军权。他断你粮草,指望着杀不了你也能挑起你的叛变之心,好乱我阵脚。我私遣禁军分十二路送粮草到叶城,就只盼你不要受累。你却终究举兵叛乱,夺我江山。如今城破国亡,君祈只能一死以谢天下。
“凤将军察觉有异时,先帝已自刎身亡,只余将军抚尸长哭,哀声悲恸,闻者唏嘘。”
“只是一个误会……十二年的感情……”苏雁归看到最后,忍不住轻声道。
“也不只是误会。若不是本就有嫌猜,又怎么会轻易被挑拨。”宁简没有那份惋惜,只是以事论事,“伴君如伴虎,就算有同心之约,白首之盟,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翻脸不认人呢?”
苏雁归想了一会,笑着道:“那也对。宁简,如果你是前朝皇帝,我是太祖,我也会夺你江山。与其在身边害怕终有一日会失去,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二十四
宁简听着苏雁归的话,心头莫名一颤,下意识回头看他,却没想到直直得对上了苏雁归的眼。
黑亮的眼中有着分明的情愫,让他很快就又别开了眼。
苏雁归却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手搂他的肩:“宁简,你这是害羞呢。”
“胡说八道!”宁简铮地一声拔剑,但两人一前一后,他的剑本就不长,实在没那么容易往后架到苏雁归的脖子上,于是只能握紧了剑,蹙眉而立。
苏雁归笑嘻嘻得取过剑鞘,又小心翼翼得套在剑上,顺手摸了摸宁简的手,才道:“宁简,若你是前朝皇帝,而我是太祖,我一定不会像太祖那样伤你,陷你于不义之地。”
宁简只觉得他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气流喷在耳上时,他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因为我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