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跟记忆中尘封的过往迅速重合,宁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看着床上的人,满脸无措。
苏雁归叫过那一声后,便慢慢地蜷缩起身子,紧闭的双眼因为太用力,睫毛在轻微地颤动,身体也如同响应那颤抖一般,无法控制地哆嗦着。
宁简慌忙把被子捂紧了,将苏雁归团团围在中间,可那哆嗦始终没有停下来,反而是苏雁归在朦胧中开始微声叫着:“冷……”
宁简又捉过一床被子覆在他身上,用力压紧了,看着苏雁归依旧哆嗦的模样,急得眼都有些热了。
“小鬼……”
“宁简……”就像回应他那一声仓皇的叫唤,苏雁归也叫了一声,如同压抑已久的委屈倾泻而出,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哽咽。
宁简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冷……”床上的人无意识地叫着冷。
宁简默默地看着他,好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缓慢地脱了鞋子,解了外衣,利索地爬了上床。
苏雁归的身体因为哆嗦而微微地发僵,宁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拉到身边,伸出手抱住了滚烫的躯体。
然而抱住的一刹那,有似有无数的异样冒了出来。
宁简躺在那儿,看着眼前人眉间的蹙起逐渐舒展,他眼中的茫然却越来越深了。
苏雁归小时候的那一场病,他也一样衣不解带地在左右照顾,小鬼喊冷的时候,他也如此爬上床,把哆嗦不止的小孩搂入怀里紧紧抱住。小鬼因为生病而变得脆弱,落下来的眼泪沾在他身上时,那种温热的感觉,宁简在很久以后仍然记得十分清晰。
可是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
宁简收回手,疑惑地看了很久,才重新伸出去环抱住苏雁归,片刻之后,他又把手收了回来。
意识模糊的人却在这时伸出了手,从他腰畔伸过去,牢牢地搂住了他。
宁简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突然发现了差异的所在。
现在跟那时候,已经经过了许多年。那时候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再也无法将他搂入怀中。
他已经比自己长得更高大,他已经能够反过来将自己紧紧搂住,自己似乎依旧停留在当年,可当年的孩子,如今已经不是孩子了。
宁简突然慌得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苏雁归却似是找到了温暖之处,死死地将他搂住,不肯放手。
宁简有些绝望着张着眼,叫了一声:“小鬼……”
搂住他的人没有回应,双眼始终紧闭着,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宁简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唇上因为无法言喻的感觉而轻微地颤抖起来。
“苏……雁归……”
三十七
只叫了一声,周围就瞬间地安静了下来,宁简久久做不出反应,只无措地张着眼,愣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抱着他的手轻轻地紧了一下,耳边同时传来了极轻的呻吟,宁简猛地一惊,抬头去看,却见苏雁归始终闭着双眼,只是眉间又蹙了起来,人也微微地打着哆嗦,似乎极难受,不住地往他身上靠,想寻得一丝温暖。
宁简怔怔地看着那张苍白的容颜,好久,终于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住了苏雁归。
四下仿佛更加安静了,以至于宁简都渐有些迷糊,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才一下子坐了起来,狼狈地翻身下地。
就在脚着地的同时,门也被人推开了。
门外站的是慕容林和荆拾。
荆拾风尘仆仆,肩上还沾着雪,一双眼却极锐利,在宁简和苏雁归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才沉默地走到床边。
宁简已经慌了,抓着自己的衣服仓皇地躲到一边去,死死地盯着荆拾,一句话都不敢说。
慕容林挑了挑眉,只抱胸站在荆拾身后。荆拾试了试苏雁归额上的温度,又翻了翻他的眼睛嘴巴,把了脉,便依旧默不吭声地掏出贴身的布包开始给苏雁归下针。
“金子……怎么样了?”那沉默似乎让慕容林也紧张起来了,看了宁简一眼,边巴巴地望着荆拾问。
“不好。”荆拾面无表情地吐出二字,语气里没有起伏,却更让那两字显得沉重。
宁简一下子就捉紧了腰间的短剑。
他并不是要攻击谁,甚至不知道能够向谁发泄,只是在那一刹那,就慌得只能捉起自己的剑,好象那样就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荆拾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依旧稳稳地一针一针下去。
“他体内的毒太霸道,如果无法解毒,时间越长,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厉害,身体就会越虚弱。天气转冷,就很容易生病……一旦生病,又会让身体更加虚弱,身体越虚弱,体内的毒就越容易造成伤害,如此循环,只怕……”荆拾说到最后,眉头终于微微蹙起,让在旁两人的心同时沉了下去。
“可以怎么做?”宁简问得很直接。
荆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慕容林,半晌道:“你把人照顾好就行。他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够好,现在一点风寒就有可能要了他小命,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宁简一怔,便莫名地心虚了起来。
他不知道荆拾了解多少,可是苏雁归身体底子不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时候被拷问,落下的病根。
他后来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给苏雁归打根基,也还是没办法把全部给补回来。
荆拾这一句,就像是分明的责备,苏雁归身上的毒是因为他,苏雁归身体不够好,也是因为他。
就在这时,荆拾又补了一句:“还有,你最好记清楚当初答应我们的话。”
宁简又是一怔,荆拾已经径直说了下去:“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份,请你马上离开。不要以为时间长了,这个约定就无效。有些举动会造成什么后果,你最好也给我想清楚!”
听出荆拾话中的严厉,宁简心中微凛,半晌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把左手慢慢地往身后收了起来。
那是刚才回抱住苏雁归的手,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身上的温度,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慕容林则像是被荆拾突如其来的严肃吓到了,好半晌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荆拾吸了口气,将东西收好,再没说什么,大步走出了房间。
那一天的夜仿佛特别漫长,苏雁归一直没有醒过来,荆拾连着三次给他下针,直到第二天早上,高热才渐渐退去。
宁简守了一夜,慕容林似乎有些心软了,带来一个小丫头,硬是把他替换了出来。
宁简茫然地站在房间门外,看着紧闭的大门,一步不肯离。
慕容林在旁边看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又把他拉出一段,带到自己的房间里。
下人上了热茶,他便倒了一杯递到宁简面前,宁简迟缓地接了过去,似乎不明白慕容林在干什么。
“你也不必因为荆拾的话而过分紧张。”慕容林顿了顿,苦笑道,“那家伙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然后迁怒于你。”
宁简抬眼看他,越发茫然了。
“小苏中的毒是从他那儿拿的。”慕容林又叹了口气,“那时小苏说是要在玉佩上动手脚,从他那儿拿了毒药。”
宁简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慕容林却刻意忽略他身上那一瞬间冒出又随即消失的杀意,继续道:“我让人磨坏了好几块玉,将磨成粉末的玉碎沾着毒药覆在玉佩上,又重新加工。我们都以为他是用来防着那些寻宝的人……从来没想过他是要用在自己身上。”
宁简张了张口,又顿了顿,才生生挤出一句:“玉佩……本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慕容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笑声中有一丝不屑。
宁简却像是觉得有什么驱使着自己把话说下去:“我跟别人约定好,演一场戏,骗他把我带进藏宝的地方……他知道以后,就又把玉要回去了。然后……”
他的话嘎然而止,慕容林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那种近乎死寂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宁简渐渐显得局促起来,好半晌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连跑带逃地走出房间:“我……我回去看看他……”
慕容林没有阻止,只是看着宁简的背影,慢慢地勾起了唇。
宁简走到苏雁归房间所在的院子时,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吵杂,宁简一惊,飞快地跑了过去,刚打开门,便感觉到有什么迎面丢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便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在吼:“我听不清,你滚出去!不要跟我说话!”
“苏公子,这药……”
“我听不清,我听不清……”苏雁归已经醒了,只是显得有些失控,连着叫了两声,便趴在那儿直喘气,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声音也弱了下去,“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出去吧。”
话里带着分明的压抑,似乎在极力让自己不要乱发脾气,可那小丫头的眼都已经红了,捧着药站在那儿直哆嗦,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响一点:“苏公子,这药你一定要吃。”
苏雁归咬着牙将覆在身上的被子推开,最后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没有说话。
那小丫头不知所措地站着,宁简终于反应过来了,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抢过她手中的药:“我来。”
他的语气太强势,以至于那小丫头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呆呆地望着他。
宁简把药放在一旁,一边将苏雁归的手捉住,从他脸上扯了下来,一边在上面写道:‘吃药,好吗?’
苏雁归一把甩开他的手,整个人缩到被子里,却始终不说话。
“苏公子……”那小丫头发现宁简也束手无策,就更慌了。
宁简只是拦着她:“你先出去吧。”
“可是这药……”
“出去!”
小丫头被他这一声震慑,终于听话地退了出去,宁简在床边坐了下去,又执拗地捉过苏雁归的手。
苏雁归挣扎了一下,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显得虚弱无力,最后终于放弃地别过了头。
宁简又重新在他手上写了起来:‘难受么?’
苏雁归点了点头,半晌又摇了摇头。
宁简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难受,可是没关系,他可以忍耐。
心底涌起淡淡的疼痛,他又写道:‘吃药。’
苏雁归迟疑了一阵,慢慢地点了点头。
宁简便将他扶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将药喂进去。
苏雁归也没有再抗拒,顺从地把药吃完了,才道:“我想到外面去。”
‘外面在下雪。’
苏雁归露出一丝失望,坐在那儿没有再说话。
宁简想让他躺下去继续休息,可是看着那一丝失望,又有些不忍了,只好陪着他坐在床上,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突然开口:“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宁简大惊,猛一转头看着苏雁归,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还记得荆拾跟苏雁归说起类似的话题时,苏雁归的反应。他不知道现在的苏雁归,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那样的折腾。
然而问出这问题的人却又是苏雁归自己。
听不到回应,苏雁归居然没有烦躁起来,只是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阿风,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那一声“阿风”把宁简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手上的颤抖,在苏雁归掌心写下一个“是”字。
苏雁归沉默了很久,才又道:“皇帝换人了,其他皇子……应该也封王了吧?给我说说,好吗?”
宁简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在他掌心写了一个“是”字。他对其他兄弟的结果并没有多少了解,想了很久,才简单地写下隐约记得的几人。
苏雁归极耐心地揣摩着他所写的东西,却往往无法一次辨别,总让宁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直到宁简停下来好久,苏雁归才微微偏过头向着他,问:“宁简呢?”
宁简心里猛跳了一下,随即便想起了荆拾的话,那一句“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份,请你马上离开”的话成了他的桎梏。
‘听说是贬为平民离开了永城。’
苏雁归没有马上反应,只是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可以再写一遍吗?”
宁简抿了抿唇,看着自己指尖的微颤。
‘贬为平民,离开了永城。’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宁简垂下眼去,慢慢地蜷起指头。
然后他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带着一抹咄咄逼人的意味:“凤宁暄呢?”
“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马上离开。”
“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份,请你马上离开。”
宁简的手握成拳,关节上微微地泛白,他没有等苏雁归问第二次,便缓慢地松开了拳头,在苏雁归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死了。’
“你写了什么?”苏雁归的声音很平静,仿佛真的只是揣摩不出来,询问着想让他再写一遍。只有最后一个字,泄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不安。
宁简却觉得自己手上的颤抖逐渐消失了。
‘凤宁暄死了。’
苏雁归微张了张口,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宁简等了一会,便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将刚才被苏雁归推开的被子捡回来,重复覆在他的身上。
窗外雪落无声,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得清彼此的呼吸,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
“那他一定很伤心。”
仿佛一切就在这一声中嘎然而止,所有的平静与假象被打破,长久压抑的东西倾泻而出,以为无关紧要的伤口在这一刻分明痛了起来。
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时,宁简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哭了。
三十八
眼泪一旦落下来,那份疼痛就显得更加明显了。宁简惊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便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掉,落在被褥之上,仿佛发出了极大的声响。
苏雁归却一直很安静,好象那一句话不过是他的喃喃自语,他垂着眼坐在那儿,过了一会,便累极似的闭上眼,往后靠了靠。
“阿风?”
宁简一惊,猛地抬头,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是不是……有什么掉在我被子上了?”
宁简又是一惊,好半晌才将手在衣服上用力地擦了擦,微颤着伸过去抓起苏雁归的手,写道:‘收拾药碗时不小心把剩下的一点药汁滴到上头了。’
苏雁归偏着头感觉了一阵,才道:“药汁。”
“是。”
“很多吗?”
宁简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滴在被子上的药汁。
‘就一滴。’
苏雁归似乎呆了一下,便浅浅地笑了开来:“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特别敏锐,总觉得好象滴了很多。既然只是一点,就不管了。”
宁简连话都接不下去了,却见苏雁归又闭上眼昏昏沉沉地靠在那儿,便扶着他往下扯了扯,苏雁归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那我睡一会,你也可以到外面走走。”
宁简回应,扶着他躺倒了,又将被子小心地覆在他身上,而后习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苏雁归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却在宁简站直身时,突然道:“高热早退了,不要担心,要有不舒服我自己会说,你们不要总摸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