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行 第一部 山河变色 下——行到水穷处

二十三，江月年年只相似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布无重数。那一道道宛如新星出世的宫门，那一帘

帘恰似出水芙蓉的雕饰，那一座座巧夺天工的楼台殿宇，将他们的主人紧紧的遮住。

越是神秘莫测，明珠越是好奇心大起，今儿不探个明白，这世上便枉有这玉明珠。一

路前行，所见之人却不多，数来数去不过五六十个。像这般举世无双的皇宫，住上个

三五万太监，二三万宫女再加上十来万侍卫，这是寻常之事，为何此处却如此寂寞无

声？真想不出来，五十多个人，如何维护这座庞然大物？

明珠实在忍不住，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的无聊，却仍然问道："大伯啊，你们这么

些人，这殿如何看上去同新的一般，到底是怎样维持的，说来给晚辈听听，晚辈回去

也好将家中那一帮子吃闲饭的人打发回去，节省些开支也是好的。"

那像帕尔顿的侍卫道："我们这四十八个人，整天无所事事，除了练武便是打扫卫生

，自然便干净了。"

"你们，你们不必侍候主人么？"

"原先有三个主人要侍候，后来便只有一个了，这主人随和的很，只不过是喝喝茶罢

了，也没有什么为难奴才们的地方，咱们要找事情打发打发，拿着抹抹东西也是好的

。至于小公子您家，富甲天下，还少几个奴才的吃穿，如此小气起来，还像是帝王之

家么？"

明珠原来便是没话找话，被这大伯一说倒是找了个大没趣，脸一红，就不敢再说了。

眼睛看了半天也累得很，索性便盯着那无穷无尽的红毯，看到究竟延伸到哪里。绕过

了两个湖，五座大宫，再过皇家花园，才正式到达后宫。

明珠已经无心欣赏那皇宫花园的胜景了，这里景色虽妙，但是这龙泽的月湖七花园也

是极妍丽的，这明珠从小便在富贵之地长大，最初进这皇宫当然为超过龙泽和北渊的

辉煌壮丽而惊叹，但看了一会儿，就提不起劲了，更不会羡慕这里的风月无边。但是

此间的主人对他的吸引力已经越来越大，最后脑子全都集中到了那主人身上，到底是

何方神圣，如此穷奢极侈，简直就是天下最浪费，却又最懂得享受的人。

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多嘴道："大伯，这里是如何建造的，为何如此奢华？"

那侍卫露出一个本来就当如此的表情道："这有何奇，这是依照咱们以前的屋子建起

的，规模还比原来缩小了一半了呢？"

明珠一听，啊哈，这大伯是个吹牛大王，他们家原来的屋子比这还大一倍，天下有这

样一个地方么？嘟嘟，吹法螺也未免吹得太急了，都吹爆了。

明珠将头一摇道："大伯，不瞒您说，我不信，世上还有比这大一倍的地方。"

那侍卫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悲伤之色，良久才道："是，如今早已经没有了，可是十万

年前却是有的。那个家，咱们可是经营了二十万年了，却是说毁了便毁了的。"

明珠一听，不觉气粗，如果这大伯不是比他爹还大，他早就骂出来了，牛皮哄哄的，

胡说八道，哄三岁小孩呢？你。见这大伯如此吹牛，便对此间主人也没有了好感，有

其仆必有其主，这主人想必也是喜欢自吹自擂的。

一直到了一座酷似龙泽宫三宫的大宫殿前，那四信侍卫低声道："咱们主子已经在里

边等您了，请到上泽宫说话。"

明珠一听，哈，也叫上泽宫，这么说，应当叫上泽主了，是跟老爹一样了。看这大伯

年纪比爹爹大多了，这主人也一定比爹大，就准备好叫声大大伯吧。

进了外书房，便如爹爹和娘亲的书房一般的摆设，明珠不敢乱来，静声敛气随着那四

个侍卫往里边走。到了内书房门口，只听那侍卫禀告道："主子，小公子来了。"

里边人没有作声，明珠虽然已经是急得快出汗了却不抬头偷看，仍然还是知礼知节的

站着。正以为主人不让自己进去，想必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得罪了他。明珠的那份

子傲气又起来了，折腾了那么久，你还是不让我见，便是神仙我也不见了。要是再不

理，咱们就回头走也。兴尽而已嘛，我可不是为了你来的。

他的刺脾气刚要发作，只听那侍卫道："小公子请进，主人有请。"v

明珠原来还是留着二十分的乖巧的，现在那刺头脾气一上来，便大大咧咧的进去了。

这一进去一眼便见到屋里的一个背影，这主人原来正在书架边观书。这个背影可把明

珠吓了一大跳，天呐，这不是我舅舅么，舅舅跑到这里来弄什么玄虚？想到这里，明

珠不敢造次，他平生最怕的人，除了老爹便是舅舅，可能对老舅更怕些，怎敢在一板

正经的老舅面前胡来。刚想中规中矩的给老舅请安，那背影却回过头来了。

他一回头，明珠一声"哥哥"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了，原来以为这人应当比爹爹他们大些

，没有想到，这人就比自己的哥哥大了点而已，若是哥哥再大两岁，可不就是现在这

人的样子。明珠一见他，那一种见到久别的兄长的冲动之感无法抑制，而且心中愣是

平白无故的涌出无数的委屈来，直想扑入那人怀中一哭。

玉明珠是个性情中人，想做便做，也不给那人行礼，猛的一个冲刺，居然就扑进了那

人的怀里。抱住那人委屈的哭道："大哥哥，你好，我，我走了大半天，饿憋了肚子

，总算见到你了。"

那些侍卫本来已经在抹泪水了，以为他一定会说出令人十分伤感的话。没有想到却是

那么一句，帕尔顿边掉泪水，边卟的一声笑了出来。

明珠这家伙是个极可恶的，他见那大哥哥满心爱怜的搂着自己，立即打蛇随棍上，告

起恶状来道："大哥哥，如果知道你这样随和，我才不呆呆的听这些大伯们的摆布，

饿着肚子对联呢？我非吃饱了再对不可。这些大伯好可恶哦，他们一定是怕我看到你

比他们年轻，所以故意刁难我，让我慢慢见到你，最好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老得

变成老爷爷了。"

那四个侍卫一听，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爷哟，十万年，您投胎转世，这刁钻的脾气

怎么还是老方一贴呢，正被他恶状告得哭笑不得。

那人在这寂寞的地方住了整整十万年来，十万年，时光完全静止，在这个甚至连风都

不过的地方苦苦的守着，从来没有什么笑容，此刻却被这坏家伙逗得笑了出来，不但

笑出来，而且是清朗的大笑，笑声宛如叮咚泉水，清洌甘美之极。明珠一下听得呆住

了，便从大哥哥怀中挣脱出来，傻傻的看着那人，许久才道："大哥哥，明珠的嘴巴

是很甜的，很会说甜言蜜语的，连我爷爷都说我会骗人。可是今天我告诉你实话，你

真的好好美丽，美得我都不敢说甜言蜜语来骗你，你的声音真的好好听，好听的，我

都不敢在你面前张嘴了。跟你一比，我跟着乌鸦差不多。"

那人本来已经止住笑了，一听又笑了，边笑，泪水边流下来。明珠吓了一跳，心中蓦

然间一阵针刺般的抽搐，竟是见不得那人掉泪，连忙给他拭泪道："大哥哥，你莫哭

，你若生气，便打明珠，骂明珠好了。再不明珠给你说笑话儿？"

那人却不理他，只管自己流泪，好一会儿才止住泪道："还说不会骗人，一骗就骗得

人头晕脑胀。你的嘴啊，一定是在蜜堆中泡大的，甜得别人都跟着发嗲。"

明珠慌忙举起手道："苍天可鉴，我才没有骗大哥哥呢？"

那人轻轻的偏过着，仔细的打量明珠，仿佛再打量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许久才道："

你刚才叫我什么？"

"咦，你如此年轻，只比我哥哥大些，我当然叫你大哥哥了，难道还叫你大伯不成？"

明珠边讨好那人，边向周围那四个侍卫吐舌眨眼，那意思，你们四个很老，起码比这

大哥哥老多了，所以我叫你们大伯。这四个侍卫已经有十万年没有再感受被捉弄的滋

味了，心里着实想得慌，哪里会生气，只是呆呆的看着明珠傻笑。倒叫明珠极是扫兴

，心想，这些大伯大约很笨，没有听明珠我在说什么。要是小帕他们，早就过来闹我

了，那有如此容易便放过。

那人抬头仰望殿顶的龙形雕花道："你叫我大哥哥，好，你叫我大哥哥，叫得好，就

叫大哥哥。你叫明珠是不是？你还有个哥哥叫宝儿？"

"呀，大哥哥原来已经打听过我了，明珠看来什么都骗不了你。明珠便不骗了，大哥

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那本来如蓝天般平静的脸上顿时春色顿生，丽色如灿天霞光般从脸上

飞起。明珠看得呆了。那人道："来，既然叫我大哥哥，便再过来让大哥哥抱抱你。"

明珠决不迟疑，立即扑入那人的怀里，那人将明珠紧紧抱在怀中，在明珠耳边边吹气

，边哽咽的低语道："你，你总算回来了，我，我等了你十万你，你知道么，等了十

万年啊。我等得好苦好苦。"

明珠诧异之极道："大哥哥，你等了我十万年，为什么你会等我十万年。你，你几岁

啦。十万年前　，这天地还没有开蒙呢？"

那人自知失言，便收泪笑道："啊，是我认错了人，你长得同我的亲人很像，所以便

认错了。你见谅。"

明珠心想，他的亲人一定是遇到了不幸，就同爷爷一样，所以便痛心疾首，念念不忘

，如果能给他些安慰，倒也是好事一桩。便收起惊讶之色笑道："大哥哥，对不住，

是明珠太小家子气了，不理会尊重人，随便就问人家的心底事。明珠不对，给你赔不

是。"

那人抚着他的后背笑道："好啦，咱们还是吃饭要紧，肚子饿了是不是？帕子真，给

小兄弟上最好的宴席，把我的那玉钵酒请来。"

帕子真一愣道："主子，小兄弟？这，这排得也免太乱了罢？"

"乱，有什么乱的，小兄弟当我是大哥哥，我自然便当他是兄弟。记住，从此以后，

他便是你们理所当然的主子，你叫他们四十四个过来，一起来给主子见礼。"

明珠的头嗡的一下，一下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贸贸然

的就成了小兄弟也便罢了，一下子还成了四十八个人的主人，而自己却连这位大哥哥

姓字名谁都还没有弄明白。这事情也未免太大罗天书了。"

想到这里，明珠急急抢声阻拦道："大哥哥，你真会开玩笑，你当我小兄弟可以，这

主人便罢了，请不要难为大伯伯们。"

那人俏挺的鼻子微微向上耸起，立时便显得正气凌然。那人道："主人便是主人，大

哥哥从来不开玩笑，子真，还不快去。"

帕子真奉命到外头打钟集合，明珠行礼道："明珠冒昧，未问大哥哥的尊姓大名，还

望大哥哥不吝赐教。"

那人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全都含着笑道："怎么，刚才还叫我大哥哥，说跟我一见　如

故，转眼却又追究起姓名来，莫非，怀疑大哥，不敢再当我的小弟弟了么？"

明珠原先最是伶牙俐齿，此刻在那人面前却伶俐不出来了，那人如此说了，明珠自然

不好再追问下去，便索性大方的笑道："是小弟太过拘泥，陷于流俗。若是真知己，

便不知名姓又如何？是明珠眼睛太窄了，气量太小了。"

那人拉着他，这四十八个侍卫已经全进来了，大家排成了三排恭恭敬敬的给明珠敬礼

，一起跪道："小主人万安。奴才们给主人见礼。"

明珠见他们玩真的的，脸臊得通红，慌里慌张的想还礼，却又叫那人给拉住了，愣是

让明珠受了他们三跪九磕。那些奴才有的下去准备宴席，有些在一边侍候。那人拉着

明珠坐下，上上下下的打量，边打量，边给明珠擦汗道："一定是累坏了，大冷的天

，满头是汗水，爹娘要是见了，一定心疼坏了。"

明珠一怔道："爹娘？大哥哥，我爹娘他们见不到的，你放心。"

那人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又忘情了，便笑道："明珠儿啊，你刚才我问叫什么，我现

在告诉你，大哥哥我，跟你一样，也姓玉，我双名溶月。"

明珠眨着可爱的在眼睛，滑闪闪的小嘴唇兴奋脱口而出道："大哥哥，你一定有个弟

弟叫澹云对不对？"

那人大惊失色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那些书都已经烧毁了。"

明珠大是得意道："这有何难，我才得像你亲人，你才得像我哥。这亲人最可能就是

你的亲兄弟。玉家的双生兄弟都是取那些相似之物的名字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

絮池塘澹澹风。'本来，你叫溶月，他应当叫澹风才对，不过玉风两家世代联姻，所

以不会犯母亲或者父亲的名讳，据明珠想来，不能叫澹风，那么澹雨水太多了，澹雪

过于伤气，只有澹云最是合适。"

玉溶月微微舒了口气道："是，你真是聪明，我没有看错。好了菜上了八道了，咱们

吃罢。"说罢，便率先取过侍卫手中一只细长的玉瓶，从里边倒出了一杯浓黑色的液

体，发着难闻的药水味道。他将这杯子送到了明珠面前。

明珠将杯子拿起来，想也不想便将那液体喝了下去。本来以为这液体一定极苦，没有

想到，它闻起来如同苦药，实际上极其甘美，令人直想喝第二杯。明珠便将杯子向玉

溶月一伸，示意来第二杯。

玉溶月抚着明珠的小珠嘴道："你不怕我在里边下毒，想都不想便喝下去了？"

明珠小脑袋一偏，嘟着小嘴道："我才不怕呢，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毒我，当然就算你

毒我，我也被毒的心甘情愿。"

帕子真听得全身一振，玉溶月却已经完全呆了，他的思绪已经倒回到了十万年前，弟

弟被立为太子后，到亲王府来看自己，当时吃酒，自己也曾经问过弟弟这个问题，弟

弟当时回答的话，和今天明珠所答的没有一点区别。明珠见这大哥哥痴痴的看着自己

，便极不好意思的嘻嘻的笑，过了一会儿，小声道："大哥哥，我，我还想再喝一杯

。"

玉溶月讶然一惊，连忙给明珠倒了第三杯。明珠觉得这液体越喝越是开胃，唇齿都芳

意无穷，便厚着脸皮连连要。一口气喝了九杯，还是意犹未尽，玉溶月将那玉瓶倒过

来，向明珠示意，没有了。明珠已经不怕脸红了，居然问道："大哥哥，这样好喝的

东西你就只有一瓶么？"

玉溶月失笑道："不好意思，只有一瓶，这样罢，我的这半杯给你，只是我已经喝了

过了，你不嫌弃么？"

明珠眯着大眼睛，笑得极是欢畅道："这酒啊，留着大哥哥的香味，喝起来，一定更

对劲儿。"说完也不等玉溶月将杯子送过来，便抢过来喝了。

溶月轻声嗔怪道："你爹娘没有教过你么，做客人要有客人的样子。"

明珠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再加上不知怎地，就是觉得什么话都可以对这大哥哥说，便

口无遮拦道："大哥哥，我对人向来是这样的，这要是我的体己人，我便在他面前半